窑洞里黑着,妈妈睡去了……他想起傍黑时妈妈走进院门时向他投射过来异样的目光,想起妈妈向他谈起这件事时,渴望交谈的神情……是的,是应当好好谈一谈——现在,他才意识到这件事在他生活中的巨大意义。真后悔刚才没问一下妈妈 :担架队什么时候出发?他产生出要为某种信念去献身的冲动。
此刻,马家崾岘安静极了,在辽阔而乌蒙的原野上,它沉沉地睡着。每一家窑院的灯火都熄灭了,就连遇事最难以冷静的后生,此刻也安然睡去了——他们在梦中期待着后天的到来,因为他们后天就要出发了。
13。离别的日子(1)
一九三六年四月二十五日(农历一九三六年三月初五),是马家崾岘人难以忘怀的日子。
从这天早晨开始,村子里就被一种异样的气氛笼罩了:人们起得很早,却没有一个人离开村子,所有人家的土地都被冷落着。庄稼汉们开始像拜年一样走东家串西家——当然是看望即将出征的后生们 ;婆姨们则在灶火旁忙活开了,她们决心给马家崾岘的优秀儿孙拿出最好的吃食,送他们上路。
狗儿意识到了什么,高兴得满村子乱窜。喜鹊子成双成群地落在高枝上,吱吱喳喳地叫个不停。太阳早早就跳离开东面的山峦,摇曳在蓝色的天空上,催动着万物生长,你甚至能够感觉到大地慵懒地享受着阳光的抚慰,感觉到花草树木在任何一个地方努力地生长着,感觉到虫子的苏醒。这是一个如此生机盎然的世界,是一个所有生命都在狂欢着的世界。
“你听那些喜鹊子,”玉兰蹲在窑洞门前,一边褪鸡毛一边对儿子说,“听它们叫得多欢势?”
绍平望望妈妈,笑了笑,没说什么。他知道妈妈是想告诉他,这是一个好兆头,从今天开始,一切的一切都将顺顺当当。昨夜他又没睡好,看上去脸色显得有些苍白,然而他很兴奋,从他活跃的目光中可以看出来,他正处在一种只有年轻人才会有的极度兴奋之中。天刚蒙蒙亮他就起来了,用铁锨把院地翻了一遍,他说等他回来在这小块地种上一些蔬菜,他已经把种子预备在一个瓦罐罐里了。
说话间,马汉祥走了进来——他是听说绍平参加担架队,专门来看玉兰和绍平的。
和五年前当农民协会主席的时候相比,马家崾岘乡乡长马汉祥显得苍老了一些,坚硬的头发将近一半花白了,身子也好像不那样挺拔了。乡政府取代农民协会以后,马家崾岘脱离张家河镇管辖,单独成立马家崾岘乡政府,管辖周围罗子山、南河沟、寨沟、岔口、雷庄等五个自然村,作为一乡之长的马汉祥肩上的担子自然重了许多。为了不辜负白旭县长的期望,马汉祥几乎把全部精力和心血放到了乡政府的工作上。幸亏喜子懂事,分担了不少家务,土地基本上都是喜子一人侍弄的,马汉祥甚至不知道自家每一年种了些什么,打了多少粮食。
前几天,为组织担架队的事情,马汉祥和一个叫葛满康的红军排长走遍了马家崾岘乡的所有村落,昨天晚上才从张家河镇赶回来——他在那里参加了一个重要的会议,带来了上级下达的担架队今天出发的命令。
“啊,你们起得早啊!”马汉祥还在院门外面就大声跟玉兰和绍平打招呼。玉兰连忙站起身来迎接马汉祥进门,绍平放下铁锨,向汉祥叔走过来。马汉祥笑着问道:“咋样?要是打仗,你怕不怕?”
“不怕。”
马汉祥笑着,用力拍了一下绍平的肩头。
“他兰婶,我昨天晚上回来才知道绍平参加了担架队——这事情咱乡政府有点儿草率,我首先要负责任。他兰婶,你知道我咋想这件事情吗?我一直在想……”马汉祥看着玉兰的眼晴,“村上后生多得很,不缺你家绍平,我看这事还是要再掂量一下。玉兰,你只绍平这么一个儿子,我看还是算了,不要叫他去了……”
玉兰认真地琢磨汉祥的语音——在这类问题上,她一向十分敏感——她问道:“莫不是……你汉祥叔信不过我绍平么?”
“啊,不不不,看你说哪去了!”马汉祥赶忙解释,“绍平十四岁到咱这搭,也是咱看着长大的嘛,咋能信不过哩嘛?我是说,过河去,就是跟阎锡山打搅去了,万一……”
“我不怕!”绍平一步跨到汉祥面前,声调比平时高了许多,倒吓了马汉祥一跳。“这次,我非要去,汉祥叔,到时候,你,咱村上的每一个人,就会知道……”
“绍平!”马汉祥加重语气叫他一声,“你也是想得多了……甭那样想。你朝这样想 :你妈只你一个儿子,万一有个好歹,她咋办?她这辈子够凄惶的哩,你也要为她想想啊!”
“汉祥,你不是也只喜子一个儿子?他马栓叔不也只双柱一个儿子?甭说哩,我晓得哩……”玉兰眼睛湿润了。“你就让我绍平出去这一回,他……他知道该咋做!”玉兰眼睛里泛起泪花,提在手里的已经褪尽鸡毛的鸡,滴滴答答地淌着血水。
马汉祥认真地看着眼前这母子俩,也觉得如果再坚持不让绍平去有些不合情理,便动摇了来这里以前做出的决定。
“哎,你们呀!”
上午没事,要等外村的人在马家崾岘聚齐了,担架队才出发。
绍平跟妈妈坐了一阵子,听妈妈千般嘱咐,万般叮咛,但是他发现妈妈的话在他脑子里没留下任何印象。他恍恍惚惚的,心绪一直悠悠地飘着,不知道要落向何处。他对妈妈说要出外走走,便踏着村巷卵石铺就的路面散起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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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离别的日子(2)
他平时很少在街巷里走。他忽然感觉到四周的房屋和窑舍都矮小了许多,街巷也变得狭窄了。五年前刚来时,他觉得这一切都可高大宽阔呢……是长大了,自己都可以感觉到了。碰上几个人,围在一起谈了谈,人们看他心不在焉的样子,不便多谈什么,走了。他仍然漫步走着。
双柱家爆发出一阵阵欢笑,不知都是谁聚拢到了那里。
担架队有双柱参加,绍平有些不情愿。五年前的那件事,不管怎么样是无法从记忆中抹去的。五年来,他们虽然和解了,也互相说话了,可他们总无法像同别人那样相处。双柱大大咧咧,好像把什么事情都不放在心上,可是,绍平知道双柱压根儿看不起他。哼!等着看吧!
哦,又是这棵香椿树……看那火苗似的嫩芽,闪着蜡质般的光亮,还有那棵高大的梨树已经结满蓓蕾。梨树……梨……绍平忽然意识到 :今天上午,他已经是第三次经过文香家的门前了。
原来他一直在渴望和文香见面!
这时候,他才弄清了自己潜意识中的一切。与此同时,他的脸也就腾的一下红了。凭什么?不,就算不必非要凭什么,就算在这临别之际,想和她见一面,是合情合理的,那么,见了面,说什么?说:“我要走了,别惦记我”?谁惦记你了?
他迈开大步,逃离一般从文香家大门前跑掉了。他经过双柱家,从一块麦地穿过去,来到村西的路口,从这里可以望见他家那块土地,那棵大杜梨树,他和文香一起呆过的地方。他多么想和她再呆在一起啊,哪怕只一会会儿,哪怕什么都不说,只互相看上几眼。
他又陷入到绵绵无期的思虑中去了:文香是不是真的爱他?答案是各种各样的,它们甚至有了色彩:红的,白的,蓝的,紫的,绿的……我为什么不能直接向她表白?为什么?只因为我是井云飞的儿子?只因为桂芳婶讨厌我?我不是长大了吗?不是一个男子汉吗?想到这里,他又为自己刚才的懦弱感到羞愧,他甚至开始周密地设计起同她见面的方案来。
非要见一面,我要对她说 :等着看吧!从山西回来,我会挺着胸脯走进马家崾岘!我会明明白白地对桂芳婶说 :我喜爱文香!我还要对文香说:等着我,记着我,因为,我也记着你哩,不管我走到哪里!然而,这仅仅是一种主观的想象。
一阵急促的哨音,把他内心策划的这一切都打得飞散了。
玉兰是在家里听到哨音的,当时她正忙着给儿子做白面烙饼。一会儿,绍平就跑进来了。
“妈,快给我拾掇东西,我们走呀!”
“立马就走吗?”
“噢!”
她手忙脚乱地把烙饼、鸡胸脯和鸡腿包裹在一个花包包里,然后又把已经缝补好的衣服打成一个包袱。
绍平把包袱夹在被子里,一会儿就打起了一个方方正正的背包。玉兰插不上手,站在旁边看儿子。她心里一下子失去了平静,竟然想不起来该对儿子说什么。要不是儿子已经长成这么大一条汉子了,她也许要把他搂在怀里,静静地呆一会儿。该嘱咐的上午都嘱咐过了,他知道,他能记住。这一去,谁知要跑多远呢?
马汉祥乡长说过,阎锡山坏得很,在山西杀了很多人,儿子如今就要去那里……她心里时不时掠过一个阴影,无论如何也驱散不开。现在,再能说啥呢?只有祈求老天爷保佑了。
“妈。”绍平把背包背在身上,看上去精精悍悍的,简直像是一个英姿飒爽的军人。
她笑笑,说:“走吧。”
“走了噢!您,保重……”
“走吧,走吧……”她伸出手推儿子。
绍平看出妈妈心里很不平静,他想安慰妈妈几句,可是他忍住了——他把一切都托付给回来以后了,他要用出色的行为向妈妈证明:他是她的好儿子,是她一再希望的那样的儿子。不能再耽搁了,急促的哨音穿行在马家崾岘的大街小巷里。
“绍平,快走,到乡政府门前去。”马汉祥的身影只在院门口一闪,就随着“咚咚”的脚步声远去了。绍平向妈妈看了最后一眼,转身要走。玉兰突然抓住了他的背包。
“等等。”玉兰把脸贴近儿子。“绍平,给妈争光,给自己争光,还有……给咱马家崾岘人……争光。”她闪开身,放开了儿子。
绍平的眼睛模糊了,他不愿让妈妈看到泪水,便甩开大步走了,连头也没回。
玉兰失魂落魄地站在院门里面,突然觉得身上的气力被抽走了,两条腿再也无法支撑身体……她在门槛后面跪了下来。院门在儿子身后又晃动了一会儿才停稳,两个门扇之间,留着半尺多宽的缝隙,儿子的身影就在那里晃动着。她看着儿子,颤抖着声音叫道:“绍平,你可要平平安安地回来……老天爷,让我儿子平平安安回来!”
13。离别的日子(3)
若是平时,她无论如何不会跪下,不会向老天爷祈祷的。她自己的命运,她自己所走过的道路,已经使她根本不相信有什么老天爷了。可现在,她宁愿相信有一个能够保护她的儿子的老天爷,这样,她至少可以凭借它寄托自己内心的企望,至少可以向它传达一下自己的意志——这意志,她是无法在别人面前说出口的。
她扶着门框站起来,竭力使自己坚强地站立在这天地之间。
她蹒跚着向儿子走去的方向跟了过去。
乡政府门前有一个可以容纳二三百人的空场,这里原来是地主马占鳌的麦场。农民协会成立以后,这里就成了贫苦农民聚会商量事情的场所,很多在马家崾岘历史上的重大事件都是在这里决定下来的,这里也曾经发生过和地主土匪武装的搏斗,马家崾岘的一个壮年汉子被凶残的土匪砍掉了半个脑袋。现在,这里又成了乡政府所在地,经常会有其他村子的人来这里向乡政府请示汇报事情。
去年春天,喜子带领村上的后生们在空场周围栽种了一圈儿柳树,春风轻轻吹拂,柳树伸展开柔嫩的枝条,婆娑起舞,枝条上的翠绿的嫩芽像是一串串星星一样耀眼。
来自马家崾岘乡六个村落的十二名担架队员齐整整地站成两排,立在空场中间。队伍前面,站着那个叫葛满康的红军排长。他三十多岁,四川人,面容冷峻,不苟言笑;他个子不高,浑身上下都浸透着一种紧绷绷的力度,好像如果有必要就可以“嘣”的一声发射出去。他之所以没有随军东征,是因为少了半截胳膊——长征到达洛北打洛州的时候,他把它撂在一个黄土峁上了。
除了马家崾岘村的喜子、双柱、绍平、友娃和狗剩五个后生之外,另外七名担架队员是葛满康从其他村子带过来的,这些后生对乡长马汉祥也已经熟悉,并不觉得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这一点从他们明朗的表情上就可以看得出来。
葛满康逐个儿看他们,两道剑眉微微地蹙着,那只空袖管在微风中不时飘动一下。十二个后生都尽量把胸脯挺高,接受着他的检阅。葛满康脸上的表情松动了——看样子他对他们很满意。
“我们现在就走,赶今晚拉过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