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片,就把灿烂的花朵擎出了地面;阳坡上,枯黄的灌木和野草的根部,嫩绿的芽苞像绿色的星星一样闪耀着;小鸟轻盈地在空中飞舞,一会儿箭一样射向空中,一会儿垂直地降落下来,有的时候干脆停在空中,炫耀它们独特的飞行技巧;蚂蚁们也纷纷走出巢穴,忙碌着应当忙碌的事情,井然有序地开始了它们自认为有意义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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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前沟里下雨后沟里晴(2)
黄河水明显地鼓涨了,但是还没有像夏天那样爆怒,它在深深的峡谷间沉静地流淌,像是一个正在沉思的老人,浑黄的河水中还间杂有桌面大小的冰块,冰块翻滚着,不时像玻璃一样把阳光反射到很远的地方。
绍平感到十分惬意。
忽然,有人叫:“绍平!”
抬头一看,是文香!石绍平的心“咚咚”地跳起来。文香站在地畔上的一棵大杜梨树下面,细眯着眼睛看着他,甜甜地笑着。
绍平下意识地往四周看了看,还好,除了几只羊儿在山坡上吃草之外,坡地上再没有其他人。西边的山路上有人吆着牛走哩,可他们不会留意这里的,他这才稍稍定了心。他的手脚没地方搁,只好再抡起镢头挖地,潮湿的泥土埋在光脚片子上,感觉沁凉沁凉的,非常舒适。
文香苗条的身影还映在前面的土地上,再有几镢就挖到它了,他不忍心让镢头落上去,希望她走开。她没有走,身影也还印在那里。
“歇一会儿,绍平,”听语音,倒好像是文香在乞求别人让自己歇一会儿,“歇一会儿嘛!”
绍平不敢停下来——他害怕她那天真无邪、热辣辣的目光。
她竟然来拉他了,摇撼着他的胳膊 :“歇一会儿,绍平,你看这杜梨树下面多好,来,坐在这儿……” 她像照护娃娃那样安顿他坐下。石绍平的脸儿红得像块绸子布,话都不敢说了。文香为此感到好笑,拼命抿住嘴忍着。
“咳!你咋哩?我又不吃人。抬头,看看我。”
文香的性格中和了父亲刘三的平和和母亲桂芳的泼辣爽直,总是无忧无虑,好像世界上所有开心的事情都在她那里……也许正因为如此,她才引起他的注意?他不知道。他抬头看她。
那红润的脸蛋曾经多少次飘进他的梦中……他不是每时每刻都在渴望见到她吗?……他又连忙把头低下了,是她,就是她,梦中的就是她!不同的是,梦中的她比现在的她更热情,更活泼,她总想要飞一样在他内心世界里旋转,还有,那美妙动人的歌声——
前沟里下雨后沟里晴,
咱们俩交个朋友能不能?
不爱哥哥银子不爱哥哥钱,
单爱哥哥五端身子大花眼。
半夜里想起个心上人。
给你捎上封鸡毛信。
百灵子过江沉不了底,
忘了娘老子忘不了你……
第一次听见文香唱歌,是去年中秋节的夜晚,月亮又大又圆,村上的女子们聚在乡政府门前的空场上,大家吆喝着让她唱,她推辞不过,就站在众人面前,大大方方唱了起来。她当时唱的就是这首歌。绍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把她的歌声,她的音容笑貌融到梦中的,一见到她,耳畔就会响起这动人的歌声。
“嗨!”文香又一次呼唤他,“你咋哩?我可要走了噢!”
他蓦然间抬头:“不,你……别走。”
她调皮地一笑,反问道:“干啥?”
“……”
“嗯,你!”她一撇嘴。
绍平已经大汗淋漓了——不是干活出的汗,文香出现这一阵儿,他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湿透了。
“给!”
一颗黄澄澄的大鸭梨被她托到掌心,递到他面前来了。没容他做出反应,那颗梨已趁势滚在他怀里。她银铃般地笑着,踩着刚刚冒芽的春草,走了,一边走一边回过头来看他,露出洁白细密的牙齿,笑着。
他痴愣愣地站着,目送着她。
……
下午,绍平到山上几乎什么活也没干。他坐在文香上午坐过的地方,认真地回味了这件事情,包括每一个细节。他珍藏着那颗大鸭梨,他把它送到鼻尖底下去闻,他闻到了使人迷醉的清香。全村只有文香家院子里有这种又大又脆又甜的鸭梨,全村也只有文香的父亲刘三能把鸭梨奇迹般地保存到来年四五月。在这样的月份,鲜嫩的鸭梨当然是极珍贵的了。然而,这颗鸭梨对于绍平来说,却远远不止于此。
他爱文香,很久了。
起因似乎很简单:她从来不歧视他,她看他时的目光永远都是亲切、友好,充满温情的,他从她的目光里得到过慰藉和温暖,尽管他跟她从来没说过一句话。他经常感到孤独,感到自己渴望着什么人。这人不是妈妈。当他确认自巳内心所渴望的人正是文香的时候,他一点儿也不感到意外。只是由于他惯于离群索居,他的天性过于腼腆,才没有直接向她表白……不,他摇摇头否定这一点。从本质上讲,他不是一个懦弱的人,如果有必要,他完全可以勇敢地面对着她说:“我喜爱你……”他没有。
爱情朦胧而迷离,犹如幻景一般,他不愿意将幻景换成赤裸裸的现实——他知道文香的母亲桂芳是怎样看他的,他当然也能够想来,如果他向她提起喜爱文香的话题,她会采取怎样的态度。况且,文香会怎样看?不管怎么说,我是井云飞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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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前沟里下雨后沟里晴(3)
但是,今天上午发生的事情,至少说明了文香是同样喜爱他的。是不是他自作多情?文香性格爽朗,她是不是也同样把鸭梨这样大大方方地送给过其他后生?他思虑着。他以这件事为点,朝前朝后思虑着——这种思虑很痛苦也很甜蜜。
回到家里,心境变得好一些,他的思想便又停在那极为甜蜜的一面了:不管怎样,这是他和文香的第一次接近。
他意识到生活又走到一个新的阶段了。
也许正是这颗大鸭梨打开了这鲜艳的帷幕。
12。把忧虑埋起来(1)
玉兰想借报名参加担架队的事儿跟绍平好好拉谈拉谈,因此,她等到吃毕晚饭,一切都收拾消停了之后才告诉儿子 :“咱乡要成立担架运输队,过黄河去接应红军……”
“下午那么多人往乡政府跑,就是这事?”
“噢。绍平,我给你报名了。”
“嗯。”绍平全然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他靠在被垛上,痴痴迷迷的,不想跟妈妈谈下去——同他绚丽的内心生活相比,这件事也就显示不出多么重大的意义了。眼下他还没有把这件事同上午发生的事联结起来。他从来都是善于排解身外之事的。
玉兰看看儿子,有些失望,但她仍然说下去:“咱到马家崾岘五年了,得了乡政府和乡亲们不少帮助和照护,咱得好好报答人家……绍平。”
“啊。”
“你听我说没有?”
“听着哩。”
“我是说这话,”玉兰提高了嗓音,“咱得争气,咱要让人看看,咱是不是马家崾岘人,是不是像样儿的马家崾岘人……绍平?”
“妈,我困得很,想睡觉……明天再说吧!”绍平近似于乞求了。
玉兰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娘儿俩躺下来时,马家崾岘村正在逐渐趋于宁静,只有黄河的阵阵涛声,比白天更加清晰了,像是有千军万马在涌动,感觉到大地都在抖动。
玉兰睡不着。
她太兴奋了……可是,在这极度的兴奋之中,她又总体会到一种不安。这种不安在她决定给绍平报名时(那时她正站在乡政府的院子里)就体会到了,但当时她不能确切地知道到底为什么。现在,静了下来,她开始仔细、认真地想。
担架队,过黄河,上前线……哦,这是去打仗呀!打仗,不是要死人么?……她紧张起来。对的,是这,是要死人。而她隐隐地感到不安的,也正是担心绍平出什么意外!这时候,她才理出了自己的心理顺序:之所以在给儿子报名之后感到兴奋,正是由于她将要儿子去做一件出生入死的事情。无情的逻辑是,也正是这种出生入死的事情,才能够向马家崾岘人显示出儿子的价值,同时也是她的价值——她在这件事上的全部所求,就是这!
她觉得自己很残忍。是不是她没有像一个真正的母亲那样爱自己的孩子?要不然,为什么整个儿下午和晚上,她只是高兴,而绝没想到儿子将会遇到的危险呢?这一点连马汉祥都想到了,他说绍平是独生子,不让绍平去……可是她作为孩子的母亲却没有想到这些。
她为此感到羞愧。
绍平睡着了没?他今天为什么那么恍惚呢?还是他不想去,怨我了?不像呀!其实,他真的怨我,我也不怪他……真的,我应当跟他商量商量的,他十九岁了啊……他睡着了没?她伸出一只手去摸儿子。
绍平不想搭理妈妈——他正忙着在理论上罗织他和文香的未来。他一动不动,故意使自己的呼吸显得沉重一些。妈妈的手触到了他的面颊,接着又移到他的肩头上,给他掖了掖被角。绍平静静地躺着,她轻轻叹息一声,把手拿回去了。
她又在想,担架队不就是往回抬伤员吗?他们并不真正拿枪去参加战斗啊!这想法一出现在她的脑海里,便在那黯淡的空间迸发出耀眼的光亮来:啊!对的,他们不是去打仗,而是去抬伤员,他们不直接面对敌人,而且,他们是去接应部队,咱们的全部人马,很快就要撤回来呀!绍平只要拼上命干就行,马家崾岘的人就会拿他另眼相看。她对自己强调说,这里的人们都不坏,他们对他只是有那么一点儿戒备,这也同这孩子孤僻的性格有关……他立了功,回来,即使仍然像以往那样活人,人家也会亲近他,她知道马家崾岘人的心。
儿子大了,那么多的女子们喜爱他,该选哪一个?年轻人才不管你谁是谁哩,她们喜欢,就爱,她们没有那么多的顾虑。听说桂芳这样呵斥文香:“你甭想打那石绍平的主意,那个小白脸子心里残火着哩,看他不整治死你才怪……”哦,等我绍平回来,让你们看看吧!我家绍平是什么样的角色!朦胧中,绍平披红挂绿,被人簇拥着,回到村里来了……汉祥、马栓、桂芳、刘三都迎接他来了,他胸前的大光荣花多么耀眼哟!
她睡着了。
……直到鸡叫头遍,绍平还没睡着。
从中午开始,他脑子就没停闲,一直转着,以至于现在昏昏沉沉的。他想抽一袋烟,又怕吵了妈妈的觉,他蹑手蹑脚下炕,趿拉上母亲亲手做的踢山鞋,把门闸抽开,来到院子里。
没有月亮,星星显得特别明亮,一眨一眨地望着他,整个大地都被星光辉映着,所有物体都被赋予了一种神秘的色彩。他看看四周,好像是为了证实它们是不是真的存在一样,向周围挥了挥手。他感觉到了它们。
12。把忧虑埋起来(2)
从这里看不见文香家的窑洞,要是白天,会看得很清楚,甚至能够听到文香好听的语声。猪圈里的猪听见了他的脚步声,询问似的哼哼了几声,他那只心爱的狗儿也醒来了,悄悄跟定他,他走它也走,他停它也停。
他太窝囊了——现在他意识到了这一点,既然早就喜爱上了文香,为什么不早一点戳破呢?爱情是一层薄纸呀,要戳破它,不用热辣辣的语言,只用一个眼神就够了,像文香今天上午做的那样。
他不能不想到马家崾岘人对于他的种种不公正议论。正是这一点,使他失去了作为一个男子汉的信心和决心。他感到委屈极了。
他当然后悔和双柱的那场冲突,然而,那是五年前,他才十四岁的时候发生的事情呀,人们为什么总是忘不掉那件事情呢?哪个孩子不打架?村上的孩子当中,难道只有我一个人跟双柱打过架吗?人们为什么单单记住这件事呢?是的,我是井云飞的儿子,可是,难道我不是我妈妈的儿子吗?——这些话,他向谁去讲呢?他不过常常愤愤地在心里讲讲罢了。
他渴望一个人来听他的这些话,渴望一个能够理解他的人。这个人,终于在今天上午出现了。
他多么想接连向她诉说上几天几夜啊!他要告诉她 :这五年来,他时时怀着一种建立功勋的渴望 ;他要告诉她 :他曾经盼日本鬼子打过黄河来,这样,他就会用残忍的厮杀向马家崾岘人来证明自己 ;他要告诉她 :他还曾盼望村里烧起大火,他将舍上命去扑救乡亲 ;他还要告诉她……妈妈说什么来着?参加担架队?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猛地回转过身。
窑洞里黑着,妈妈睡去了……他想起傍黑时妈妈走进院门时向他投射过来异样的目光,想起妈妈向他谈起这件事时,渴望交谈的神情……是的,是应当好好谈一谈——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