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说:治大国如烹小鲜。当宰相尚且不管那些小事,何况一个国家的元首、皇帝和总统。更何况李总统幼年所学的「中国史」,都是当年日本军国主义的宣传品——说古代中国本是个骗来骗去下等民族的集合体。近代中国连“What is China?”都没个定义(见《重光葵回忆录》),日本侵华是为着宣扬王道,日本占领台湾是出台湾人民于水火,南京大屠杀根本没这回事,日本并吞朝鲜是韩人向化,慰安妇是出诸韩妇、台妇之自愿,日军侵略东南亚是皇军赶走白种帝国主义,解放被压迫民族,日本向盟军投降叫做「终战」,这种不知不觉,潜藏于下意识中,青少年期所受的日本军国主义的教育,可能就是构成李总统包袱的最大成分。——在七年前的「六四」前后,李总统曾是大陆青年的一盏明灯。这一形象的迅速滑坡,实在是很可惜的。若把这一转变,完全归罪于中共玩弄中国的民族主义,那也是个错误的观察。——江泽民、乔石那一伙,也是一群想为国家做点事的务实派(与老毛和林四的胡来是完全不同的),把他们全看成疯子、坏人或三头六臂的苏秦、张仪、基辛格,都是不正确的——他们哪有那飞天本领,要社会主义就有社会主义,要民族主义就有民族主义呢?!
不容「颠覆政府」
拙文原是谈袁皇帝的,何以一下扯上这些时下英雄好汉呢?无他。笔者觉得洪宪之可哀者,是袁世凯处身在那一「转型」阶段,他是既无改制的「机会」,更无改制的「智慧」,所以败得百身莫赎。而今日这批领袖们,尤其是李、江二公,是既有此机会,也有此智慧(智慧是累积的)。若再惨败下去,那就太可惜了,更是国家民族之不幸。我们搞比较史学、比较传记的人,以古证今,骨鲠在喉,顺便提一下罢了。
现在再回头谈谈老袁。
袁氏既入小站接任练兵大臣,枪杆在手,乃一心一意要为大清帝国练出一支德式新军。不在话下,袁世凯是精明强干,对洋员华员,皆驾驭有方,知人善任。文员则扳请总角老友、翰林徐世昌(一八五五~一九三九)屈尊作「参谋营务处总办」,庶务军需一把抓。武员则重用段祺琪(一八六五~一九三六)等德国留学生,配合洋员,以德国模式严格训练。袁本人亦着军服、扎皮带、穿马靴、挂佩刀;日则观操、夜则巡营。军令如山,纪律严明。小站中严禁吸毒。某夜袁巡营见一军人偷吸鸦片。袁乃以佩刀就地手刃之,全营肃然。
袁军中无日本留学生。其原因盖有二端。日本军制原袭自德国。袁军既亦采德制,延有德国教习,购用克虏伯军火。军中干部如段祺瑞等均系德国留学生。既然直接取经德国,又何需作日本的再传弟子呢?再者,日本留学生原为革命党之渊薮,为防制革命党人渗透北洋新军,干脆不用留日学生,则革命党不就不禁自禁了。——从闹革命的立场看来,袁世凯实为民国史上的第一个「历史反革命」和「现行反革命」也。不幸所有的革命党都有其「不断革命论」的主张。既然「不断革命」,就必然有「不断反革命」。——试看剃头者,人亦剃其头!百余年来,革命与反革命大家轮流做,这叫我们笨拙的历史执笔者,如何下笔呢?所幸中国近代政治转型史,已近尾声。台湾已无「反革命法」。大陆在现行刑法中,亦已改「反革命」一辞为「颠覆政府」。如此,则当年袁氏在小站防制革命党渗透新军,也是一种反对颠覆政府的措施——其后数十年国共两军中类似的措施,严格多矣!搞比较史学者,怎能独怪老袁哉?!
打入政治核心
总之,袁世凯当年在小站所练的「新建陆军」,是近代中国第一支现代化部队,全国瞩目。但是建立这支武装,袁某也是呕心沥血的。君不见蒋方震(百里)后来主办保定军官学校,在无可奈何之下,竟至在大操场检阅台上,当众举枪自杀。又不见蒋公介石(中正)受命主办黄埔军校,还不是一再辞职,一再不辞而去。其愤激之烈而未举枪自杀者几希。
袁公练兵小站之艰难,不在二蒋之下也。他本是李鸿章的亲信,甲午兵败李氏搞掉黄马褂和花翎之后,世凯便成为孤军孤儿了。李宗仁早年亦有相同的处境,晚年还余叹犹存地告我说:「真如大海茫茫中之孤舟!」(见《李宗仁回忆录》第九章第一节)
俗语说:「不招人忌是庸才。」袁世凯正因不是庸才,而生性跋扈,忌者如云,谗言四起。那时他的顶头上司,便是个野心勃勃的满族军阀和大官僚荣禄(一八三六~一九〇三)。荣有专杀之权,在谗言四逼的情况下,荣便有心找个籍口,杀袁而并其军。谁知一次荣氏亲至小站检阅,预备就采取行动时,却被袁军的整齐军容和鲜明的器械所感动——荣是个旧军人,未见过这种现代化的新式部队也。他竟认为袁是个练兵的奇才,不但不愿加害,且欲引为心腹肱股。——两情相悦,就这样袁老四这孤儿就找到另一个干爹,而大红大紫起来,成为荣禄麾下的第一号大将。
荣禄是李鸿章失势后,得西后专宠的大清帝国宰相(直隶总督、北洋大臣,后又入阁作军机),手握重兵,权倾一时。笔者在论拳乱前文中,就提过他的兵权。那时清廷防卫京师门户的防军,有两大系统,约十余万人。
第一是「京畿戍卫系统」(禁卫军),由西后近支亲贵掌握。
第二是「北洋国防军系统」,由荣禄掌握。这些原是甲午战争中,各地勤王之师的残余。荣禄把他们集中起来,改编成「武卫军」,共有「前、后、左、右、中」五军。荣氏自将精锐的「武卫中军」;而把袁世凯的「新建陆军」改名为「武卫右军」,纳入他的指挥系统。——这一系统的「武卫」五军,分驻北京内外各咽喉要地,而以袁的「右军」为最强,嗣扩充至万人以上,声威远播,朝野侧目。乱世抓枪杆,有枪便有权。就这样袁世凯就从一个练兵褊将,挤入大清帝国的政治心脏。此后不论是「戊戌变法」、「八国联军」、「立宪运动」、「辛亥革命」、「建立民国」都少不了他的一份了。
*一九九六年六月一日脱稿于北美洲
原载于台北《传记文学》第六十八卷第六期
四、卷入三大危机?一项运动
我们的大清帝国,在中日「甲午战争」(一八九四~一八九五)之后,还苟延残喘了十六年(一八九六~一九一一)。在这十六年中,他老人家再次经历了山崩地塌的三大危机,和一项轰轰烈烈的救亡运动。这三大危机是:
戊戌变法(一八九八)
庚子拳乱(一九〇〇~一九〇一)
辛亥革命(一九一一~一九一二)
穿插在此三大危机之间,有一项起起伏伏的救亡运动。这项救亡运动,始自公卿大夫、知识分子所推动的「自强运动」和「维新运动」或「变法运动」。到拳乱之后,再次落实为朝野一致认可的「立宪运动」(一九〇二~一九一一)。吾友张朋园教授,便是今日专攻这一运动的,海内外第一号大专家。
戊戌变法注定失败
关于这三大危机,笔者曾自个人零碎的英文讲稿回译改写,断断续续的写了十余万字。承绍唐先生不弃,几乎全部在《传记文学》中连续刊出。笔者是个中国农村出来的山野村夫,习惯于庄子所说的「曳尾泥中」的任性自由的生活,对庙堂文学没有兴趣。因此试论上述三大危机,则拙著可能与严肃朋友们的学报史学,略有出入。但是性相近,习相远,每个治史者,都有他自己个别的看法。司马迁所谓成一家之言,而藏之名山,传之其人也。对知我罪我者,就一言难尽了。
就说「戊戌变法」吧!我的史学界的朋友们,一般对它都有正面的肯定。我就认为从历史上看,尤其是悄立于巫山十二峰之巅,俯看滚滚洪流的「历史三峡」,不论是从宏观认知,或微观探索,戊戌变法都是注定要失败的——只是那时推动变法的英雄们,从光绪皇帝到康、梁,到六君子,人在此山中,看不见罢了。但是史学工作者(且用个时髦名词),于一百年之后回看全局,就很清楚了。——朋友,一百年来,我们敬爱的政治领袖们:孙、袁、蒋、毛、邓、江、李(李光耀、李登辉、李鹏),不是夙夜匪懈的都在大搞其「变法改制」吗?今日李光耀、李登辉,这二李变得最有成效。不幸他二人都只有个「迷你」王朝。——辛亥革命时,江亢虎要搞「社会主义」,孙文大总统对他说,将来把崇明岛划给你,你先到崇明岛上,去实验实验再说。孙文总统干不成了;江亢虎也就失去他那个「社会主义实验岛」了。后来毛泽东的毛病,便是他应该先到祟明岛上去试试他的人民公社。如此则两千五百万(一说四千万到六千万)贫下中农就不会饿死了。
「二李」现在两个小岛上的实验,都是「奇迹」似的大为成功!虽然小李还在取笑大李不懂孔孟之道,搞的什么鸟「父权」。——其实光耀、登辉都是老子的好后代、佳子弟。伏龙凤雏,得一可以安天下!但是要把二李之道推行于比他们统治区要大上一千倍、一万倍的大陆,不才估计,至少还要四十年始有可能。不搞西安事变,不生意外,到二〇四〇年,我们历史上「第二次文化大转型」,大致就要完成了。历史走出三峡,国泰民安。我们就可霸霸庄,搞搞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了。
以上所说是从「宏观」立论。——我们变法改制,至少要搞一百五十年,才可略见端倪。光绪爷「载湉小丑」(吴稚晖语)算老几?!他要听康有为的话,毕「百年」之功于「百日」(所谓「百日维新」),岂非荒唐哉,笑话哉?不待智者便知其不可能也。
我们不妨再以「微观」史学的法则,去探索探索康有为、康老大、康主席,这个「国之将亡必有,老而不死是为」的通天教主,毛泽东之前的最自信、最夸大、最独裁的「今文学」死胡同中的「教条主义者」。笔者对康圣人所论已多,不再重复(见拙作《解剖康有为》,及其它相关各篇)。至于我的两位最好的朋友黄彰健院士(大学同班)和汪荣祖教授(小同乡),有关康氏的越洋笔战——考据康有为遗著的章句之争——我就认为是一种《水经注》之学,是文人行有余力的奢侈品,是非之间与「变法」无直接关系也。
记得一次深夜恭聆胡老师说、及《水经注》中各项考证,就归而感叹:国破家亡若此,大才槃槃的思想家胡适,还在草庐之中品琴棋书画;渺小若余,亦不忍为之。作诗自律因有「不共胡郎辨尔吾」之句。
总之,吾读康圣人之书,宏观上他必然失败,固无论矣;在微观上他也非管(仲)、萧(何)、诸葛之流,康是斯大林、毛泽东一流的英雄人物。康子如得志,中国近代史上至多就多出了一个「毛主席」而已。误尽苍生则有余,其它就不足多论矣。
在他的变法运动已至最紧张阶段,眼看西后即将回宫,废立便在目前,光绪自觉「朕位不保」之时,据大陆最近发现之史料及康氏自述,他们的确是拟有计划。要搞宫廷政变;囚杀西后,拥光绪独裁,变法改制。但是这几位缚鸡无力的知识分子,如何能搞「苦挞打」呢?(用句今日台湾俚语)他就卯上袁世凯了。——须知变法者,和平政改也。如今和平政改不成,而改采军事政变,苦挞打、宏大,那就化「变法」为「革命」了。如此则康有为就不是康有为了;康有为就是孙文了。
不搞「和平变法」,改搞「军事革命」;把「戊戌」改成「辛亥」何伤哉?——可是辛亥革命是先有个「武昌起义」。既起义矣,那窝小革命骑虎难下,不得已才找个「历史反革命」和「现行反革命」,但却在英国留过学的清军协统黎元洪来当头头,领导造反。
读者知否?造反在满清刑法中,犯的是大辟,大辟是十恶之首,犯者诛三族,本身凌迟处死(红卫兵小将叫做「一身剐」)。——这个大辟之罪呀。在蒋、毛二公时代,都叫做「反革命」。从汪寿华(一九二七年上海工运领袖)、邓演达开始到王实味、高岗、饶漱石、刘少奇、林彪,国共两党所杀的「反革命」加起来,至少一千万人!不是危言耸听吧!现在「反革命罪」改叫「颠覆政府罪」——恩高德厚,「一身剐」、「寸磔」不搞了。但是犯了「颠覆政府罪」,日子还是不好受呢!
黎元洪这个「黎菩萨」(元洪的诨号),在甲午战争时泅水逃生,几乎为国捐躯。现在长得胖嘟嘟,官运看好,他原不要「颠覆政府」嘛!不幸如今落入造反派之手。哼,你如来带头造反,大家同生共死。成则为王,败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