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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越裳进去行了个礼。
祖孙相对,古老爷子问:“你提把剑过来,是要和我比划比划?”
古越裳道:“我打算出门游历,也许十年,也许二十年,因此来跟祖父道别。”
古老爷子冷哼一声,“要走行啊。我请人看了看,三天后就是个大好的日子,到时把你和梅小姐把婚事办了。”
古越裳道:“我说过了,我有心上人。”
古老爷子冷笑:“你还要不要锦瑟活?”
长相守 36
“原来真是你把人藏了起来。”古越裳肚子里咬牙切齿,脸上却笑得欢,“您老人家这是哪儿跟哪儿啊。你见谁家为逼孙子成婚,把孙子的伴读藏起来?”
古老爷子道:“我不管别家,我只管咱家。话我摆到明处说:这婚你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你要是答应了,你前脚进洞房,我后脚把锦瑟还给你,以后你要享齐人之福也由你。你要是不答应,我一声令下,那边咔嚓一声,咱们一拍两散!”
古越裳道:“这是两码事儿。”
“裳儿,你聪明一世,也不能把我老头子当傻子看是不是?你说你另有心上人,可我左右合计,也找不出这么个人。我万万想不到,你说的心上人竟是这么个人。”古老爷子眼皮一抬,寒光射人,“一句话,你要他死,还是要他活?”
古越裳默然半晌,笑道:“原来你早知道了。”
古老爷子点头道:“姜还是老的辣,你和我斗,那是不成的。”
古老爷子心狠手辣,在江湖上是出了名的。无欲则刚,古越裳有了大忌惮,落下大把柄在人手里,所谓的选择也就不能称得上选择。
眼前只有一条路。
只能对不住梅小姐了。
古越裳道:“我只有一个要求,成亲那天看一眼锦瑟。我要确定他是活着的。”
古老爷子安慰:“放心吧。你祖父我一大把年纪,只有你一个孙子,还不想跟你当仇人。我这不是没办法了,只好拿这最有用又最下三滥的一招逼你就犯?放心,老头子我当年也是风风流流帅草一根,懂你的心意,你的人我不动,我只要这一桩婚事。”
老爷子心比别人黑了点儿,手比别人辣了点儿,却是个一言九鼎的性格,有了这保证,古越裳就放心了。
三日后,古府张灯结彩,为古越裳办婚事。
古越裳穿上大红烫金喜服,从铜镜中看自己,觉得在看一场繁华又荒诞的游戏,赌注是一个少女一生的清誉。
走出去,高朋满座,却没有最重要的人。
把穿着大红喜服的新娘子迎下轿,古越裳手里牵着大红的绸子,大红绸子另一头是清白无辜的新娘。古越裳可怜她,也可怜自己,漠然从欢颜笑语的人群中走过。
先拜天地,再拜父母,夫妻对拜。
古越裳想,要是对面盖头下的是锦瑟,可有多好?
神思如飞马,飞出容易收回难。忍不住想锦瑟穿大红喜服的样子,清秀面庞、垂首含笑,举手投足间想必都是销魂荡魄的温存。想着,冷淡的眼角忍不住微微上挑,唇边也忍不住有了丝笑意。
只是,要对不起这梅家小姐了。
拜过天地,便要被送入洞房。
按照约定,进入洞房前,要先看一眼锦瑟的。如果可能,他不想在这种情况下见锦瑟,这场面太伤人。但没有别的选择。无论如何不能进洞房。进了洞房就说不清了,梅家小姐的一生就真的毁尽了。
进洞房前的一面是关键。
长相守 37
他已安排好一切,只要锦瑟在古府出现,他就有办法把锦瑟带走。哪怕流血、死人,他这次非走不可。
新娘被扶进洞房,古越裳却站在门外。
荣哥悄步来到古越裳身边,低声道:“少爷,锦瑟不能来了。”
古越裳微一愕,看向他。
荣哥低声解释:“江宁府的分垛出了大事,老爷子刚刚飞骑去料理。”
古越裳沈思片刻,问:“连陆叔也压不住?”
荣哥点头,“老爷子疑心江宁府分垛的事是少爷在作怪。老爷子说,他要是在家,兴许还压得住阵脚,他要是不在家,少爷一见锦瑟,这婚事就要黄了。以少爷的脾气一定带着锦瑟远走高飞,扔下个烂摊子给他拾掇。老爷子交待,少爷要是还想见锦瑟呢,就乖乖把这洞房也给入了,少爷要是不高兴,就拉倒,要逃婚要甩手由你──左右不过是一个漕派的生死存亡,大不了风吹云散,一起玩完。”
古越裳听得愣住。这话里到底几分真几分假?还是锦瑟已有不测?老爷子步步进逼,这不是看准了他的软肋一刀刀地戳吗?洞房就在眼前,进?还是不进?不进,局面无可收拾,锦瑟必死无疑;进,毁尽梅小姐名节,真能保住锦瑟?眼前两条路,条条道路插钢刃,走哪一条都是鲜血淋漓──老爷子果然够绝够狠。
古越裳咬牙一笑,提脚踏进洞房。
荣哥一颗心落地,使个眼色,喜娘入内。
“都出去!”古越裳冷冷道,声若冰霜,喜娘被冻得全身都是冰渣子,噤若寒蝉,小心翼翼退出去。
喜床红得似血,新娘正襟危坐,露出一双莲足。
古越裳站在门边缓缓道:“梅小姐,实不相瞒,我心中另有所爱,今天被迫与你完婚实属无奈。我不能毁你名节,又不能委屈自己,只好出此下策,请你见谅。”一句话说完,从喜袍下捞出长剑反手刺入自己肩头。
鲜血泉涌而出,古越裳拍着门板厉喝:“来人啊,有刺客!”
新婚之夜,古越裳遇刺,未能完婚,漕帮出动人手追了几天,终于不了了之。数日后古老爷子从江宁返回,祖孙二人再次见面。
古老爷子注视古越裳,“不愧是我的孙子,够狠够绝。”
古越裳没有力气争,淡淡道:“锦瑟还活着吗?”
古老爷子沉默。
古越裳拽着自己的心,不许这颗心往下沈,可是这颗心不听使唤,一点点沈没下去。古越裳听到自己的声音波平如镜:“你,杀了他?”实情必非如此,必然非是如此。老爷子做事虽狠,却有分寸,不致于和自己撕破脸抓破皮。
古老爷子继续沉默。
古越裳低头,注视面前小几上的茶碗,“这碗是用无嗅无味的提苏香木制成。提苏香木形似紫砂,却比紫砂略轻,此木料本身并没有危害,与博山炉中点的檀香相遇后,却和我不久前喝的观音茶犯冲,三样东西凑在一起就成了蚀心剧毒。你明知中了此毒即使当即就解,对身体损害也十分巨大,可还是对我用了。这么小心,这么狠辣的手段,也只有祖父你使得出来。”
古老爷子道:“你还记得你小时候吗?你掉一根寒毛,我能心疼一天。你祖母说她不认识我,这不像我。”
古越裳轻声道:“锦瑟死了?你真杀了他?”不会,一定不是真的,一定不是。
古老爷子沈声喝道:“你真的着了魔?”
长相守 38
古越裳这次却不再追问锦瑟的生死了。夕阳斜照,暮色中最后一缕华丽落在俊丽的脸上,修长睫毛如垂死的蝴蝶铺出一片阴影。他将修长的手指搭在腰间,自从遭“暗算”后,松纹古剑片刻不曾离身,他轻按剑柄,心中的疯狂如深海下的激涌暗流──世间可有两全法,不负亲恩不负情?
半晌,古越裳哑着嗓子开口:“就算是尸体,也让我见上一面。”
古老爷子看着古越裳,叹息,“你是古家最后一脉单传,我不过是想你给古家留个种,只要你和梅宛成亲,你怎么胡来我都不管。一个小锦瑟,我还容得下他活。”
古越裳道:“那就让我见他。”
“不愧是我孙子,见事清楚,利害看得分明。”古老爷子轻叹,“不管你信不信,锦瑟没有死,只是在我手里丢了。”
“丢了?”古越裳愕然抬头。
“丢了。”古老爷子无奈地摊手,“我派人把锦瑟关在城南柳家巷的一座院子里,你成亲的那天晚上,看守的人被迷香放倒,锦瑟不见了。要不是这几天你老实呆着不动,我就要怀疑是你动的手脚了。”
古越裳无语凝噎。
谁敢在吴兴的地界动古家的人,谁有这个本事,谁有这个能耐?
“你叫我怎么信?”古越裳问。
“我也没法信。”古老爷子点头,“没有了锦瑟,我留不住你,只好用让人防不胜防的提苏香木。我自己孙子的能耐我知道,没有人能留住你,要是早几年,我或许能,可现在不成了,你翅膀硬了,我却老了,下面这几个人镇不住你。”
古越裳道:“你留住我也没用。”
“我知道。”古老爷子继续点头,“所以我会在你不能行动的这段时间里把锦瑟找出来,他活着,我还个活人给你,他死了,我还个死人给你。无论如何,人是在我手上丢的,我得给你个交待。等这笔帐结了,你要和我翻脸还是使刀动剑,我奉陪到底。”
古越裳无话可说。
这就是古老爷子做事的风格,明快爽利,杀伐绝断,不容人置喙。
古越裳被人灌了一肚子苦死人的解药,全身酥麻地被抬着躺回了洞房里去。从前技惊江南的古大少没有了半分自保能力,从窗子到走廊到院子到院子外的院子,保护他的人不知道排班排了多少重,能进这个房间的只有三个人:古老爷子、古老太太和从前的梅宛如今的古少奶奶。用古老爷子的话说:“除了我们仨,谁往这个屋进,你们就给我砍!”
每天守在古越裳身边的是梅宛。
她从不走近古越裳,如果别人不在,她就干脆坐在外间。
古越裳不知道她在外面做什么,因为她是那么的安静,不发出一点声音,有时候古越裳会以为她走了,外面没有人了。但习武人的直觉又告诉他,有一个人安静地呆在外面,什么也不做,只是像死亡一般地静默着。
古越裳调息凝气,一次次失败,一次次重新开始。渐渐,丹田中能聚起一点气,他压住心中的狂喜,固本培元,逐渐把散入四肢百骸被封于奇经八脉间的真气收回来。假以时日,冲开穴道禁制不是难题。
但是,他的计划被打乱了。
是被梅宛打乱的。
长相守 39
那天晚上,梅宛匆匆走进古越裳的卧房,把一颗乳白色的药丸塞进古越裳嘴里,低声道:“这是解药。”
古越裳有些惊讶,但入鼻的气息告诉它,那的确是解开最后禁制的解药。
梅宛在旁边淡淡道:“这几天老爷憔悴了很多,老爷派了许多人找那人,一直没有好消息回来。别人说‘心有灵犀一点通’,郎君亲自去找,一定能找到。还有一句话是‘吉人自有天相’,听下人们说那个人心底很好,神明在上,一定会保佑他,郎君找到他时,派人送个信儿回来,别让老爷太记挂。我来这里日子短,可看得出,老爷很疼郎君……”
古越裳心里一震,抬眼望去。
梅宛已从少女妆容换成少妇妆,素面不施脂粉,一张清秀干净的脸庞沐浴在烛光中,风致嫣然,楚楚动人。
古越裳和她见过不少面,这还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仔细看她。
“梅小姐,我和你……”
“我知道。”梅宛打断古越裳的话,淡淡一笑,“郎君说了,郎君喜欢的是别人。我又不是聋子,当然听得明白。郎君自己调息吧,一会儿走的时候要小心,老爷调了很多好手来保护郎君。”
说罢,梅宛拂衣而去,走得翩然而决然。
古越裳看着她的背影,想女人的心思真是难猜。她知道他喜欢别人,却仍然称呼他郎君,她称呼他郎君,却又放他走。她对她自己只字不提,从今往后,她有什么打算,她这一生要怎么安排,她都不说。他忍不住为她哀伤痛心,可他纵然能力挽狂澜,把端王势力强硬地阻在江北,却没有办法安慰一个女子的心。英雄情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