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虽通晓六艺,但哪项都不擅长。达巷党人一边称赞孔子为“大哉”,一边质问道孔子“无所成名”,不知是赞扬还是有其他意味。孔子也苦笑着自嘲,成为哪方面的专家呢?他选择了一般人认为较为下等的射和御,从一开始便放弃了比较上等的礼、乐和书、数,最后决定还是成为御的专家吧……
六艺中各项技能都擅长,是儒家追求的理想,但儒家对各项技能的重视程度有所不同。如果射箭达到百发百中,但是却不能计算数字也是枉然。儒家对全能人才评价很高,而对专项人才评价不高。
一段时间以来“全能人”一词很流行。所谓“全能人”是指在多个领域内都擅长的人。比如绘画一流的人,还擅长写小说,并获得了文学奖;或者杰出的艺人成为国会议员,并且还会写诗;再或是知名企业领导是一位诗人,等等。这都是儒教追求的理想状态。
孔子时代骑马还没有出现。古典文献中曾有过关于骑马的记载,而马镫和马鞍都是在此后才出现的。骑马技术实际上学自北方民族。孔子时代马的作用主要是拉车,而人乘坐在车上。因此作为六艺之一的是“御”而不是“骑”。
“射”指捕猎、御敌之术。孔子时代,“射”作为仪礼之一较受重视。祭祀时,在祭祀场所通过“会射”(集团举行的射箭仪式)来达到驱逐不祥之物的目的。与“礼、乐”及“书、数”相比,“射”和“御”属于体力劳动,因此被看做下等技术。孔子在选择成为哪种专项人才时说,是选择御呢,还是选择射呢?——与谦逊相比,玩笑的意味更浓一些。这两项技能中,射与“礼”相关,略微高级,于是便直言说,还是成为最下等——御的专家吧,这更增加了幽默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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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才多艺(1)
“吾执御矣”是孔子对其门弟子所说的话。弟子、门人这两种说法在《论语》中曾多次出现,而门弟子只出现过两次。《论语 ·泰伯》中描写曾子(孔子的弟子。相传是《孝经》的作者)临终之时,出现了“召门弟子曰”。临终时召来之人,必定是弟子中最可信赖之人,甚至可以称为亲人。对于亲近之人,开“吾执御矣”此类玩笑自然无妨。关于“达巷党人”,日本的荻生徂徕( 1666—1728)认为这是一个姓为“达巷”,名为“党人”的人,虽然意思上解释不通,但读法却没问题,如同贝塚茂树作出“有朋,自远方前来比较”的解释一样,读法有多种,这就是汉文的宿命。
或许是由于说话对象是亲近之人,所以孔子的言语便略随便了些,但是对六艺区别对待,却是儒家无法摆脱的症结。所谓的症结,就是对专项人才的歧视。
开卷第一页显示出了对“学”重视,这无可厚非。儒教圈内之所以会出现经济的迅速发展,重视“学问”起到了关键作用。然而,在提倡“学问至上”的同时,也受到了这种思想的限制,对待专项人才——也可以说是技术者或手艺人——不重视,重心都偏向了“学问”。
《论语 ·阳货》中有孔子教训弟子仲由(子路)的一段文字,其中列举了六言(仁、知、信、直、勇、刚)的利弊。这六项本是好的德目,但若不与学问相结合修炼的话,便会招致损害:
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
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
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
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
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
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
具备仁、知、信、直、勇、刚六德目,却不好学问,那么便会导致愚、荡、贼、绞、乱、狂六弊害。
“愚”指被人愚弄;“荡”指脱离现实,行为*;“贼”指过度信任对方而被人利用;“绞”指说话尖刻;“乱”指无秩序;“狂”指狂妄自大。无论喜好哪种德目,如果不好学问的话都将招致祸害。这便是学问至上主义的过剩表现。仲由是孔子弟子中性情最为粗狂朴实之人,因此孔子对其教诲时使用了相当严厉的词汇。
然而对于该篇所提到的“六言六弊”,自古就有许多争议。虽说是出现在“子曰”之后,但内容却与孔子平日所言不甚相似。之前的“吾执御矣”之类听起来似乎更为真实。并且,此处的六言六弊过于工整,虽说条理清晰,但与《论语》中孔子其他言论相比,缺乏生动。朱子在新注中提到“前后文体大不相似”,伊藤仁斋( 1627—1705)的观点更为鲜明,他认为孔子不是言语工整之人。
这并不意味着这段文字违背了孔子的本意,相反,学问至上主义恰恰体现了孔子的观点,只是表现形式过于工整罢了。也有人认为,孔子死后,其门人弟子尽量将孔子原话真实再现,然而也有一些内容并非是孔子的原话,只是对孔子的观点进行了总结,因此表现出来就会显得较为工整和教条化了。
如果不结合学问进行修炼上述的六项德目,就会招致祸害。要控制勇、直、刚,除了学问别无他途,自制力只有通过学问才能培养出来。
例如在美术和音乐领域,艺术家们除了需要具备天分外,还需要借助于“学问”,才能将其天分发挥出来。这就充分体现了学问至上主义。与其说是看漏了其他的才能,不如说是儒家根本无心顾及其他才能。因此这样的观点导致儒家备受争议。
多才多艺(2)
诚然,在近代化发展过程中,儒家对学问的推崇发挥了正面作用,但是在对专项人才——技术者所表现出的歧视,则是极为消极和落后的。
绘画界权威长尾雨山( 1864—1942)曾执教于美术学校和东大,并在上海商务印书馆从事编译工作。昭和七年( 1932)八月,长尾雨山在京都博物馆作了《关于*南画》的讲演,其中讲述了一段令他感受颇深的经历:
……我在*时,从事文学及其他学问的研究,受到了诸多前辈的亲切接待。每月和他们聚在一起作诗。有一次举办诗会,那天恰逢苏东坡诞辰,于是有人提议画一幅东坡像,然后大家边看画边作诗,这样会增加几分情趣。当时擅于作画的吴昌硕虽然也在场,但他却不擅长画人物像,于是召来了另外一人。该人在日本也是位颇有名气的画家,在此就不提及他的姓名了。此人在学问方面造诣不深。等他到后,拜托他作一幅东坡画像,他答应后马上洗笔作画,不多时,一幅栩栩如生的东坡画像便完成了。当时诗会上,有丰盛的美味佳肴,而且马上就要开宴了,按常理应邀请他一起参加,以表达感谢。但是,即便是在绘画方面造诣很深的他,也只被当作个画工,连一杯酒都没有请他品尝,便让他离开了。在当时的交际中,对学者和没有学问的人的区别对待,表现得极为露骨。古往今来的史书中登场人物数不胜数,然而未被载入史册的艺术家又会有多少呢?……(中略)……由此可见,在*,学问极受推崇,如果人格的陶冶不能以艺术形式呈现出来,便不能被称之尊贵。这也有一定道理,虽然艺术是艺术,学问是学问,但是两者却分不开……
这是一个极具代表性的例子。文人作画,往往被给予极高的评价,这样的人被称为“画家”。而像被请去为苏东坡作画的人则被称为“画工”,层次要比“画家”低等。画工只会画画,而画家则既是文人,又是官僚或地方豪绅,或是具备其他才能。古时称这样的人为六艺全能之人。
全能人才是儒家追求的理想,然而,什么都会的人就能被称为模范吗?《论语》中有下面一段话:
太宰问于子贡曰:夫子圣者与,何其多能也?子贡曰: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子闻之曰:太宰知我乎,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
“太宰”,指古代官名,总理级大臣。春秋时期称总理大臣为太宰有宋和吴二国,此处出现的太宰乃是吴国的大臣。关于吴国太宰与子贡会面一事,在《史记》中有记载,而且有过两次会面。吴之太宰名为嚭(读音: pǐ)。在外交会见结束后,吴太宰问道,夫子是圣人吗?他一定具备很多的才能吧。
关于此段话的解释,古注与新注不相同。新注为南宋朱熹所著,在此之前的《论语》注释尚未明确孔子的思想体系。与训诂相比,朱子采取了更合理的思辨性考察角度,对《论语》进行了重新阐释,从而创作出了《论语集注》。此前注释被称为古注,其代表便是何晏(?— 249)的《论语集解》。何晏之母乃曹操夫人,何晏本人在宫中长大,因此具有一定的权势。《论语集解》是由他召集了众多学者,将汉魏之前的古注综合而成,因此并非他个人的著作。何晏本人信奉老庄思想,以开创清谈而闻名。作为老庄的代表人物,又总结《论语》古注,也可以算是前面所述的“缠绳”一例。然而从朱子的新注中可以看出,老庄式的思考方式被排除在外。 。 想看书来
多才多艺(3)
关于古注和新注说来话长,现在我们对“儒教”所提出的阐释多以朱子的新注为依据。
新注中对太宰的话解释为:孔子之所以被称为圣人,是由于孔子的多能。其中也包含了这样的意味——听说孔子被称为圣人,那么应该如传言所云,什么都会吧。
然而古注的解释为,既然是圣者,那么不应该连一些琐碎的小事都会吧。其前提是作为圣者,不应该多能。
根据新注的解释,太宰边点头边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如同传言一样啊。”而古注的解释则为:“听传言如是说,那么孔子究竟算是圣者吗?”太宰一边问道一边侧过脑袋思考,所言不免带有挖苦之意。
针对太宰的提问,子贡回答道:“天纵之将圣。”对此,按照古注的解释为,受上天所封的将圣。古注中写道:“将大也”。然而,在新注中对该句的解释为,天纵之,使之成为将圣。既然为圣,那么必然多才——这是对子贡所言作出的解释。成为圣人有诸多条件,假设多能是其中之一,那么由于孔子在此方面极为突出,因此称为“又”。然而多能未必为圣人,假设成为圣人的条件中特别强调“孝”,那么在孝行方面尤其突出的人物,便可称之为“又孝”。
古注针对“多能”,对圣者提出了质疑。于是,子贡的回答便有辩解之意。其回答为:孔子先生既为圣者,也是(指并非成为圣人的条件,或者为非圣者的因素)多能之人。
孔子在听到太宰与子贡的会话后,说道,太宰怎么会了解我呢?我在年少之时,由于身份卑微,生活窘迫,所以掌握了许多卑贱的技艺。君子会有这么多的技艺吗?应该不会吧。
根据孔子所言,对“多能”作出了否定。在孔子看来,身为君子,不应具备一些琐碎卑微的技能。“多乎哉?不多也。”——该句为自问自答句型,进一步加强了否定意味。
君子不应该多能,何况圣者乎?孔子出身贫贱,无奈只好学习了许多的技艺。在文中继续写道:
牢曰:“子云:吾不试,故艺。”
共九字。古注中将此单作一章,而新注将此与前句合在一起。所谓“试”是指做官。古时候,出世便是做官。由于没能做官,于是便学习了许多技术。“艺”表示技术。“牢”为孔子弟子之名,姓琴。孔子对牢所言被其弟子收录到了《论语》中,由于与前章中所提到的“吾少也贱”相对应,便将此句收编至此。
孔子并非个人喜好而成为多才多艺的。他也曾感叹,真正的君子不应如此。
儒家将全能人才作为个人奋斗的理想目标。所指的全能人才,是接受了全面均衡教育才实现的。“鄙事”——日常生活中用到的技术——不在六艺之列。
六种德目如果不与学问相结合便会引起祸端。六艺中,礼、乐、书、数与学问较为接近,而射及御与学问相去较远。孔子开玩笑说成为御的专家,正是基于御是距学问最远的观念。
选择学习御的戏言,在体现了儒家追求学问至上的同时,也显示出了其对专项技术的歧视。儒家的长短都浓缩在了这一句小小戏言之中。
文中太宰是指吴国太宰嚭。其人在吴越战争中充当了一个丑陋的角色。吴在会稽山将越包围并逼其走投无路时,嚭接受了越的降服。而不接受越降服、主张彻底消灭越的伍子胥在与嚭之间进行的政治斗争中落败,最后被处以死刑。嚭之所以接受越的降伏,据说是由于他收取了越的贿赂。
越在降伏二十年后,一雪“会稽之耻”而灭了吴,越便以不忠的罪名将嚭诛杀,这在《史记》中有载。吴在会稽接受越的降伏后,频繁出兵北上。越之所以能复仇成功,与吴频繁北伐从而导致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