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记》。崔浩按照中国历史的编纂传统,采取了
——务从实录
的方针。如果按照历史实施记载,那么便要从西拉木伦河畔未开化的野蛮时代写起。
崔浩凭借自己获得了太武帝的信任,便骄纵妄为。在他内心或许也存在着对鲜卑人的蔑视。他以宰相自居,掌控一切,坚信北魏政府离不开他,于是认为即便是记载了执政者祖先的野蛮生活状态也无大碍。或许是由于他在书中对那段历史描写得过于露骨的原因,有关记载全被销毁,具体内容不明。“用功三百万”编纂而成的《国记》,被刻在石头上一一排版。鲜卑人读后极为愤怒。
有人上报太武帝:
——暴扬国恶。
太武帝读完《国记》,盛怒之下将崔浩收监,并处以死刑。据史书记载,临刑之前,崔浩被绑在槛车上,许多士兵狂呼着在他脑袋上小便。负责编纂《国记》的,包括仆人,共有一百二十八人,所有人被诛杀五族。一族被杀已属极刑。至于崔浩,所有亲眷都被处死。
即便是极具权势的汉族宰相,如果对鲜卑族不敬,也同样会遭此厄运。太武帝对崔浩的处置便是证明。
在北魏王朝中,实际执掌政务的官员几乎都是汉人。在国史事件被血腥*后,汉族官僚自然失去了积极性,北魏国力逐渐衰退。二十年后,孝文帝施行了极端的同化政策,也是一种消除民族间仇恨和不信任的方式,其目的是民族“大和解”。
崔浩的中华思想是导致国史事件的根本原因。北族及其代表者太武帝也具有中华思想。治理天下的乃是鲜卑族拓跋部——这便是太武帝中华思想的根源所在。
这两种中华思想的冲突导致了政治上的分崩离析。施行胡姓之禁、胡服之禁、胡语之禁这些超越我们想象的措施,是化解北魏各民族之间矛盾的唯一方法。因此不能简单地认为这只是孝文帝为汉文化倾倒,并屈服于汉文化的草率之举。
“三武一宗法难”中的第一人太武帝,对佛教施行的弹压便是受崔浩的唆使。崔浩的理想是按照儒教的秩序治理国家,因此佛教便成为*对象。
崔浩皈依于另一排佛煽动者道士寇谦之( 365—448)所开创的“新天师道”,身为儒者,同时又附属于道教,并不矛盾。
由于北魏的《国记》被彻底销毁,因此不清楚书中究竟作了怎样的记载,哪些部分导致了北族的众怒。然而可以推断的是,书中一定暴露了鲜卑族初期的“非文明”(野蛮、原始)状态。崔浩及其他一些编纂者,必然没有对鲜卑族的民族身体特征进行过描述,因为崔浩身为儒者,在历史记述上采取是“文明史”观。依据这种观点主张,价值判断标准是文明的种类和发展程度,而非民族血统。
初期鲜卑族的生活,可被称为“陋”。孔子“欲居九夷”之时,众人问道:“陋,如之何?”孔子回答:“君子居之,何陋之有?”这句话可以解释为,君子居住在野蛮之地,自然会对周围的人产生影响,从而便会推动文明的发展,有什么可担心的?
中华文明之民,原来也生活在“陋”的状态下。美化太古之民,是人之常情,然而文明毕竟不是自始便存在的。儒教推崇的尚古主义,并将周公时代视为理想,不过是种惯性追溯罢了。
瑞典地质考古学家约翰·古纳·安特生(Johan Gunnar Andersson,1874—1960)是发现北京猿人的第一人,20世纪20年代他在甘肃发现了石斧,兴奋地高呼:“石器!石器!”不可思议的是,直至当时,中国人一直认为中国未曾有过石器时代。石器时代存在与否的确认之所以晚,据说与中国人的文明史观有很大关系。使用石器的是野蛮人——这与我们中国人无关,无疑这是典型的中华思想。重视青铜器的出土,却对石器置若罔闻,因为不关心,所以发现得晚也是很自然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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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体西用之说(1)
三国时期,中国一分为三,其中之一的魏后为晋所取代,统一了天下。然而晋的统治也如同昙花一现,很快就败落了。由于晋王朝内部皇族纷争,国力消耗殆尽,从而招致了北方民族的南下。 316年晋灭,皇族中的一人逃往南方,在南京建立政权,史称东晋。以位于黄河和长江之间的淮河为界限,中国出现了长期的南北分裂对峙局面。北方又分为五胡十六国,众多民族轮番上阵,建立短命政权,最后统一北方的是北魏王朝。南方有六朝,都是以南京为舞台,上演了几个短命王朝的兴衰史。最终实现南北大一统的是北方的隋朝。自 589年算起,南北分裂的状态一直持续了 270多年。
在南北朝时期,北魏虽然实行了同化政策,但是当时正统文明却是在南方。“不能落后于南方”——在这种意识下,北方不断努力。然而在“国史案”中,北方的中华思想暴露无遗。综合来看,可以说北方文化追上了南方,尤其在种类上,甚至超过了南方。
我们在《唐诗选》诗集中,读到过许多唐代优美的诗作。《唐诗选》中收录了一百二十八位诗人的作品,我对这一百二十八位诗人按照出身做了分类,除数人出身不明外,以南北朝时代的边境来划分,其中北方占一百多人,南方不过十余人。而在南北朝时代,几乎所有的文人都是南方人,如王羲之、陶渊明、谢灵运、沈约,等等。文人庾信作为使节被南朝梁派往北周,后来被扣押,并在北周任职。北方一直处于文人匮乏的状态中。
然而到了唐朝,从《唐诗选》便可看出当时情况已经完全出现了逆转。
中华思想在同一个舞台上,以文明史观为中心,发挥了积极作用。然而当与另一种“文化”碰撞时,便会出现大混乱。鸦片战争(1840—1842)的战败,就表明了欧洲文明以更加绚丽的姿态胜出。
鸦片战争之前,中华思想便以一种滑稽的形态存在。所谓滑稽,是指它对外界事物视而不见,因为相信自己是第一,所以对其他漠不关心。即便是在贸易方面,也不愿站在互惠互利的立场之上。当英国使节马戛尔尼前来商议通商事宜时,当时在位的乾隆皇帝向英国国王乔治三世( 1760— 1820年在位)回复敕谕,内容如下:
——天朝物产丰盈,无所不有,原不籍外夷货物以通无有。
意思是说,我们不需要外国之物,天朝不过是为了“加惠远人,抚育四夷之道”,才答应与周边通商的。
马戛尔尼在热河会见乾隆皇帝时是1793年。从鸦片战争的失败中便可看出当时对方是如何的发达。更能通过事实证明的是
——船坚炮利。
英国的军舰坚固,大炮精准度高,这都是清王朝所远不能及的。
瓦斯科·达·伽马(1469?—1524)和哥伦布(1446?—1506)乘载重量不过二百吨的船只航海之前,明朝郑和便集七八千吨的巨轮航行至非洲。火药原本也是由中国发明的。这些中国所不及的船坚炮利,并非中国创造不出。鸦片战争后,清政府为了学习西洋技术,发起了“洋务运动”。原称之“夷务”,由于外国人对此多有微词,后来便改为了“洋”字。
洋务运动的倡导者是曾国藩、李鸿章和张之洞( 1837—1909)等政府高官。他们都是接受过古典教育,并是在科举中及第的进士。他们所学的是中国学,即儒学,并将此作为根本的信念从未动摇过。
中体西用之说(2)
——子曰:朝闻道,夕可死。
这是《论语·里仁篇》中的名句。《易经》中载有:“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
西学——西洋技术是器,中学是道。因此,形而上之“道”是根本,形而下之“器”是末。“道先器后论”——这便是这些精英们认为在接受西学时应当遵循的原则。
洋务运动兴盛之际,曾向国外派出众多留学生。清政府还为这些公费留学生专门派遣了一些教授儒教的老师。作为李鸿章智囊团成员之一的冯桂芬( 1809—1874)便发表了“以中国之伦常名教为原本,辅以诸国富强之术”之论。所谓“伦常名教”便是指儒教。
日本也曾有一段时期,号召精英们成为“和魂洋才”。西洋的技术才能是必需的,但是不能为学技术而放弃大和之魂。类似的词语还有“士魂商才”。
和先前所提到的“道先器后”相似的还有另一种说法——“中体西用”,意思是以中国为根本,把西洋之物当作“用”、“器”。根本为首要,无论“用”、“器”如何优秀,如果失去了根本便毫无意义。
《论语·为政》中的名句:
——君子不器。
器即用,指技术。器和用合在一起,在日语中有“あの人は器用だ”(意思是:那个人手很巧)的用法,汉语中“器用”一词表示用途作用,也是有用之才的意思。所谓有用,专指技术方面。朱子学中,称现实中的物象为“器”,称其根本为“道”。现实的物象为末,虽然有用,但却不是根本。
或许会有人产生疑问:“射”和“御”难道不是技术吗?这两项技术和礼、乐综合在一起,方为君子之教养。单论射和御,不过是器而已。只擅长绘画的人还是被贬称为“画工”。
相比于器和用,儒教更重视“道”和“体”。诸子百家时代,儒家不过是诸多思想流派之一,当时的儒家确实较为出色。然而一旦取得了国教性地位,成为维护王朝秩序的“御用”思想后,儒教便将其他思想视为异端进行*。两千多年以来,对于中国人而言,儒教已成为绝对的思想,因此当西方的科学技术进入时,也只是被当作“器”、“用”而已。
清末驻英兼驻法公使郭嵩焘(1818—1891)归国后,发表了《使西纪程》。他在书中提到:
西洋立国二千年,政教修明,俱有本末。
引起了轩然大波。
该著作发行于 1878年,也就是日本明治十二年。在儒教看来,西洋只有器,即所谓的“末”,并无“本”。因此,保持中国之“本”,以西方之“末”为补充,便是当时进步人士的观点。郭嵩焘提出,西洋“本”、“末”皆有,这种观点很快便遭到了抵制,《使西纪程》也被停止发行。
西洋在技术上发达,但是思想文化制度上仍是中国居上——在当时这种强烈中华思想不容侵犯,无人敢质疑。因此郭嵩焘的思想被认为是极为荒唐的,遭到了一片责难。他在《使西纪程》中提到,西方的富强不仅仅是由于其技术的发达,而且作为其根源的思想、文化、制度也都是极为优秀的,尽管现在看来这些都是不争的事实。
郭嵩焘也是儒学出身,与曾国藩同乡,湖南人,道光二十七年(1847)进士。他在通过科举考试后,仕途顺利,以兵部侍郎(国防次官)的身份被任命为驻英公使,同时也是著名的学者。他极其崇拜明末清初的思想家王夫之( 1619—1692),并继承了他的学风。王夫之主张极端的民族思想,在他身上中华思想更为严重。
原本主张中华思想的人却高呼西方不仅只有末,也有本,这令儒学人士极为震惊,从而也令他备受责难。
郭嵩焘 1875年到伦敦赴任, 1878年回国,最后一年兼任驻法公使,去过法国,在欧洲生活了四年。在遭到保守派的弹劾后,他的著作被禁止发行,于是他便称病,不再担任任何官职。
郭嵩焘并非是放弃了中华思想,而是他以儒式文明史观为判断标准,确定了中国之外也有“文明”的存在,这并非崇洋媚外。太平天国起义时,郭嵩焘曾劝说服丧中的曾国藩应奋起带兵*叛乱。阿古柏以俄国追击为名,进军中国的新疆,清政府出兵*。当时驻北京的英国公使韦德多次进谏清政府,希望通过将阿古柏封藩来平息事态。这就是在新疆南部建立阿古柏政权,迫使清政府承认其为藩国的事件。阿古柏政权有英国为其作后盾,即便作为清朝的藩国,清朝政府也无权干涉——英国的目的显而易见,他们希望将新疆南部作为对抗俄国南下的缓冲地带。在伦敦得知这一消息的郭嵩焘,向清政府强行进言不要接受该项议案。就是如此刚直之人提出了“西洋也有本”之言论。
变法之道
保守派通过弹劾郭嵩焘和禁止发行他的著作,来压制他的观点。为政者也将《使西纪程》的观点视为危险思想。
一时间“中体西用”、“道先器后”的主张极为盛行。对于洋务派而言,这种主张无疑是道护身符,如果没有了这道符,西方技术的引进将会异常困难。
然而,甲午中日战争中中国的失败使一些有志之士认识到,所谓“中体西用”、“道先器后”之说毫无意义。为什么中华大帝国会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