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门口,看着她们远去。那位母亲紧紧地抓着女孩的手,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着。小女孩却不时地回过头来,望着她,不住地哀求:“妈妈,我要!妈妈,我要!……”她突然举起手来,叫着:“请等一等……”可是,她老了,声音微弱得已经传不远了。她就用拐杖“嘀嘀笃笃”用力敲击着地面。那位母亲却依然没有听见。
这时,她看到了玻璃窗。她挥起拐杖,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敲打在玻璃上,“哗啦!”破碎的玻璃纷纷倾泻在地上。女孩的母亲吃了一惊,回头望去,只见她在颤颤悠悠地向她招手……
又过去一年,人们很少再看到她了。一天里,大部分时光她是躺在床上度过的。夜晚,她会久久地透过天窗看天上的月亮、星星。如果是一个晴朗的夜晚,她还会看到云彩——它们不一会儿就从天窗外飘走了。
不远处,是条大河。流水中,她总思念着那些布娃娃——一百零八个布娃娃。她能叫出它们中任何一个的名字。
这年秋季,这座小城举办了一个布娃娃的展览会。许多人家都认为自己家的布娃娃是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布娃娃,把它送到了展览会上。有些布娃娃,身上的衣服都已经破旧了,但却都干干净净。它们的主人,有一些甚至已经头发花白。这些布娃娃让所有参观的人都赞叹不已。
布娃娃们很快发现,它们身上都有一朵*。当它们得知它们原来都是兄弟姐妹时,纷纷跑上前去,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最后一个布娃娃告诉哥哥姐姐们:“我们的妈妈已经很老了,现在,也许已经躺在了床上……”
这天深夜,它们打开了展览厅的窗子,一个接一个地从窗子里跳了出去。等最后一个布娃娃也跳出窗子后,它们便开始沿着大街,跑向它们出生的那幢老房子。它们必须在天亮之前跑到那幢老房子,跑到它们的妈妈身边。夜幕下的大街,空无一人,只有安静的路灯和被风吹得乱跑的落叶。
它们跑啊,跑啊……月光静静地照耀着城市中间一大片*地。它们老远就能闻到*的香味。穿过*地时,它们一人摘了一朵*:黄色的、红色的、白色的、紫色的……它们抓着*,在大街上不停地奔跑着……
早晨,她被浓郁的*香惊醒了。她睁眼一看,纯净的晨光里,窗台上、椅子上、柜子上、床上、地上,满屋子到处都是布娃娃,都是她的孩子们。“是你们吗?我的孩子?”她坐了起来,颤颤抖抖地朝它们伸开了双臂。
“妈妈!妈妈!……”布娃娃们叫着,纷纷扑向她的怀里……
选自《曹文轩美文朗读丛书·远山,有座雕像》
妈妈是棵树(1)
妈妈是棵树
平原的黄昏是宽广坦荡的。西垂的巨幅天幕上,烂漫着夏季落日的余晖。似乎疲倦了的乡野,静静地躺在这暗玫瑰红色中,等待着湿润的夏夜来临。远处水塘边的芦苇丛中,露出几弯牛背,驮着暮色,在缓缓移动。稀稀落落几座茅屋,正在模糊成黑影。空气里有了让人舒适同时也让人惆怅的清凉。
一架马车沿着大路,从天地的浑然相接处朝这边驶来。
马车越来越近,后来逐渐减速,在大路边停下。
从车上下来一位年轻女子。她的穿着以及身材、面容和一举一动,皆与这乡野,这茅屋,这些荷锄归家的农人形成了鲜明对比。她文静而优美,眼神中含着几丝激动,几丝忧伤。她用那双眼睛,亲切而又陌生地四处打量着这片土地。当她看到那棵老柳树时,身体和嘴唇皆在这清凉的空气中微微颤动起来。
车夫将草帽扣在脸上,闭目打发颠簸的劳累去了。
树丫上,有一只似乎衰老了的喜鹊,发出一声苍凉的鸣叫,随即扇动沉重的翅膀朝她飞来。
她仰脸朝它张望,心禁不住一阵阵颤抖,举起两只细长的胳膊,把张开的十指映上天幕。她朝它摇动双手。喜鹊扑着翅膀,一路将她引到老柳树跟前。老柳树向前倾斜着树干,似乎要跌倒在她身上。她伸开双臂抱住它粗糙的躯干,两股泪水早已顺着鼻梁流向嘴角。
她呜咽着,叫着:“妈妈……妈妈……”她用细嫩的手在它裂开了一道道缝隙的躯干上,无休止地抚摸着。远处的村子里,有人在暮色里传着话:“大路边停着一辆马车。”“好像有一位姑娘朝那棵老柳树走去了。”于是,有三五个人在朦胧暮色中朝老柳树下张望。夜色如潮,从四面八方弥漫过来,终于将一切淹没……秀秀的生命是恶毒的,当她在人世间发出第一声响亮的号啕时,母亲便永远地沉默了;两岁时,父亲为给她摘一枝漂在水面的花朵而失足落水,三天后,村里人在二十里外的下游水域才将他捞到。舅舅和舅妈将一份像样的遗产连同她一起收留。她并无一丝悲哀,一样地张开小手嚷嚷着要吃的,一样地把一颗水果糖吮得“吧唧吧唧”响,一样地为空中一只飞鸟而欢呼鼓掌。她还太小。可大人们却从这种快乐里看出了几分阴险和潜伏着的危机。四岁时,她已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四周人目光中的异样和陌生。她瞧见了一种隔膜。她的无忧无虑的笑容开始减少,那明澈的眼睛里,过早地生出了淡淡的忧伤。她有一种习惯:怯生生地看人的眼睛。她变得越来越敏感,像一头走出林子来到草地上的小鹿,小心翼翼地听着四周的声音,看着四周的变化。她渐渐地喜欢独自一人做事了:独自一人在草丛里扑蚱蜢,独自一人在林子里捉柳花,独自一人到水边去把水浇到小鸭们的身上……
她甚至对自己感到陌生。她坐到池塘边,心中充满疑虑,警惕地望着水中自己的面容。
五岁那年夏天,她被舅舅和舅妈领到村前地头的一棵柳树下。
舅妈说:“你命硬,得认它做妈妈。”
那是一棵健壮的大柳树。粗硕的树干在笔直地长了一丈高后,潇洒地打了一个弯儿,回旋来,又笔直地向上长去,然后分开几臂,臂生丫,丫又生丫,丫生无其数,便形成一个巨大的树冠。丈余长的柳枝,千条万条地垂挂下来,宛如一层层绿茵茵的帘子,把夏日的阳光筛簸着。微风轻轻一拂,那丝丝柔韧的柳条,飞扬起来,飘逸动人。 。 想看书来
妈妈是棵树(2)
树丫上静默地站着一只美丽的喜鹊。它高贵地昂着闪着紫光的颈子,两只眼睛在闪着锐利的光芒。
好多年以前的一个夏日的黄昏,正是它口衔一根柳枝飞过空中,落在地头,将柳枝插在土里。从此,那柳枝便生了根,长成眼前这棵大柳树。
秀秀看到这棵树,心便微微发颤,并微微有点胆怯。她用乌亮的眼睛望着它。她似乎觉得她与它之间有一种温暖的交流。她升起一种渴望。她觉得它更有一种渴望,并且十分急切。她与它好像对这一见面都已等待了许久。
喜鹊叫起来,声音在碧空下、原野上,袅袅飘去。
很多人来观望。
秀秀没有觉察。此时此刻,她觉得这个世界里,只有她、树和那只喜鹊。
并无风吹,那大柳树却把绵绵的柳条撩动起来,在秀秀的整个身体上抚弄着。她的面颊上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和舒适。这些柳条将她与大柳树连接在一起了,在循环往复地感应着。
喜鹊展开翅膀在树顶上盘旋。
人们全都退去了。
秀秀久久地站在这棵慈祥的大柳树下。
喜鹊升向无尽的高空,在消失于云层一段时间后,又突然从云层中出现,然后徐徐落下,一直落到秀秀的脚边。
那喜鹊的眼睛里有一种神性。
每当秀秀看到飞扬的柳条,总会觉得,那很像一个妇人的头发在空中飘动。于是,她便情不自禁地走向它。
大柳树酿成了一方湿润的世界。秀秀一来到树下,从头到脚就有了一种不可言说的舒适。她喜欢它的躯体散发出的清爽而微带苦涩的味儿,喜欢它用枝条千百次抚摸她的脸,喜欢倚在它宽厚坚实的身上,喜欢仰望枝头那只常常凝神不动的喜鹊。她觉得这里是一座房子,一座高大的房子,树冠就是屋顶,那些枝条组成的长长的绿幔,便是墙。她在大树下游戏,在大树下唱歌,在大树下幻想,在大树下尽情显出傻样来。她记不得那是一棵树。她觉得它的生命在树干里流动,一直流到每一根枝条的梢头。她能听见它安详的喘息和春风一样的细语。
秀秀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纵身一跳,双手抓住十几根柳条,在空中飞荡。她很奇怪,自己并没有加力,柳条却带着她“呼啦啦”飞向空中。她的身体似乎变得轻如一只燕子。当她上升时,她只觉得自己在飞向白云飘飘的蓝天,心中充满惊喜。当她下落时,她领略着一种让她兴奋的恐怖。还未等体味透彻,她又飞向了空中。
每当这种时刻,喜鹊就会飞到她的肩头。
她在高空里往远处一瞥,村庄、河流、牛羊和鸭群便都收在眼底。天地在旋转,整个世界在运动。她会在高空里大声地“咯咯咯”地笑起来,或像小疯子一般惊呼乱叫。
于是,就有一群嫉妒她的半大小子来占领这方天地。“这是我的地方!”秀秀怀着排斥的心理,阻止他们的到来。像所有无赖惯用的一个无赖的道理,他们振振有词:“你能叫答应了,就算是你的地方。”秀秀紧紧抱着大柳树,向他们射去畏惧和厌恶的目光。
他们将一条浑身上下沾满屎的大公牛拴到了大柳树上。那牛就用犄角野蛮地搓擦大柳树的树皮。“你们解开牛绳!”秀秀叫道。“你自己解吧。”他们中间的那个小秃子,一脸的嘲弄。秀秀生性胆怯。但当她看到公牛用犄角尖尖划破树皮时,她却走上前去。公牛喷着响鼻。秀秀吓住了。那帮小子就笑得没了人样,其中小秃子笑得最为夸张。秀秀再也不怕,上去一拉绳扣,将牛绳解开了。解脱了的公牛便掉头奔走了。那帮小子赶紧追赶。公牛狂奔乱蹿。小秃子很恼火,牛也不管了,拿着割草的刀回来了。他走到大柳树下,一边笑嘻嘻地望着秀秀,一边将锐利的刀尖插进树皮,然后慢慢地往下拉。秀秀觉得那刀尖在自己的身上冰凉而锋利地拉着,她用哀求的目光望着小秃子。小秃子正沉浸在残忍的*里,把刀尖拔出,又一次更深地插进树皮然后极用力又极缓慢地往下拉。
妈妈是棵树(3)
老柳树痉挛似的抖动着,只听见树枝嗦嗦作响。喜鹊惊叫起来。秀秀扑过去,一低头,撞开小秃子,随即伸开双臂,用身体护着大柳树。小秃子举着亮霍霍的刀,咬牙切齿地走过来。秀秀竟无一丝畏惧,把头昂得高高的。小秃子的刀就在秀秀眼前来回晃,像要削掉秀秀挺直的鼻子。秀秀的眼睛眨都不眨。只听见“噗嗒”一声,喜鹊将一泡屎不偏不倚地拉在了小秃子亮闪闪、光溜溜的秃头上。“啊,啊,头上落鸟屎要倒霉的!”围观的那帮小子叫道。小秃子直往水边跑。大柳树在往外流着绿色的汁水。秀秀觉得那是大柳树在流血,伸出细嫩的手去抚摸伤口,并脱下褂子,小心地把它的伤口包扎起来。柳条飘过来,纷纷拂着秀秀。喜鹊仰望长空,又恢复了神鸟的样子。寒风把田野吹出一派荒凉。天空下的田野显得寒酸而丑陋。灰白的土地很寂寞地听着稀疏的枯草发出的沙沙声。乌鸦在细长的田埂上,摇摆着走,寻觅着食物。天空本身也单调得乏味。秀秀的心情也常常阴着。
她不能常常来到大柳树下了。因为她不能长久地抵御长驱直入的寒风。冬风也无情地扯去了大柳树的叶子,使它赤条条地立在天空下。她觉得,每当自己来临时,它总竭力要给她一点温暖,然而它终于不能,于是显得痛苦万分,到处布满皱纹。喜鹊几乎整日整夜地蹲在枝头,仿佛是从树上长出来的。这天暮色即将降临时,她又来了。她现在不能回家去。她捡了一天柴禾才捡了几根。她到处寻找,然而满眼干干净净,地上再也没有什么可捡。她多么想捡一大捆柴禾啊!她可用它们换得一份温热而珍贵的自尊。她很失望,觉得世界是那样的苍白和无趣。她累了,坐下,将背靠在大柳树上。喜鹊落下,站在她面前,歪着脑袋,与她对望着。“能告诉我,什么地方有柴禾吗?”喜鹊飞回树顶,无奈地用喙敲打着树枝。一根枯枝落在地上。沉默着的大柳树忽然抖动起身体,先是三两根枯枝落下,随即,秀秀听到一片犹如除夕夜晚的爆竹的声响,眼前的情景,使她目瞪口呆:长长短短、粗粗细细的枯枝条,“咔嚓咔嚓”断裂,“噼噼啪啪”地掉在地上。那急促,那稠密,那壮观,像是一阵倾盆大雨。转眼间,地上已是一大片枯枝。
喜鹊飞下,衔起一根,丢在了秀秀面前。秀秀如梦初醒,望着寒风中越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