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士的骄傲!我用什么语言来形容你这骇人的事迹呢?我如何才能让以后几个世纪的人相信这是真的呢?我即使极尽赞颂之词,对你来说又有什么过分呢?你孤身一人,浑身是胆,豪情满怀,手持单剑,而且不是那种镌刻着小狗的利剑②,拿的也不是锃亮的钢盾,却准备与来自非洲大森林的两只最凶猛的狮子较量!你的行为将会给你带来荣耀,勇敢的曼查人,我已经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赞颂你了。”
①据传,一次观看几只从非洲为国王运来的狮子,一位夫人不慎将手套掉进了狮笼。唐曼努埃尔走进狮笼,拾回了手套。
②托莱多著名的剑匠胡利安·德尔·雷伊所铸的剑上镌刻有一只小狗作为标志。
作者的感叹到此为止。现在言归正传:管狮人见唐吉诃德已摆好了架势,看来再不把狮子放出来是不行了,否则那位已经暴跳如雷的骑士真要不客气了。他只好把第一个笼子的门完全打开。前面说过,这个笼子里关的是一头雄狮,体积庞大,面目狰狞。它本来躺在笼子里,现在它转过身来,抬起爪子,伸个懒腰,张开大嘴,又不慌不忙地打了个呵欠,用它那足有两拃长的舌头舔了舔眼圈。做完这些之后,它把头伸到笼子外面,用它似乎冒着火的眼睛环顾四周。它那副眼神和气势,即使再冒失的人见了也会胆寒。只有这位唐吉诃德认真地盯着狮子,准备等狮子走下车后同它展开一场搏斗,把它撕成碎片。
唐吉诃德的癫狂此时已达到了空前的顶峰。可是宽宏大量的狮子却并不那么不可一世,无论小打小闹或者暴跳如雷,它仿佛都满不在乎。就像前面讲到的那样,它环视四周后又转过身去,把屁股朝向唐吉诃德,慢吞吞、懒洋洋地重新在笼子里躺下了。唐吉诃德见状让管狮人打狮子几棍,激它出来。
“这我可不干,”管狮人说,“如果我去激它,它首先会把我撕成碎片。骑士大人,您该知足了,这就足以表明您的勇气了。您不必再找倒霉了。狮笼的门敞开着,它出来不出来都由它了。不过,它现在还不出来,恐怕今天就不会出来了。您的英雄孤胆已经得到了充分证明。据我了解,任何一位骁勇的斗士都只是向对手挑战,然后在野外等着他。如果对手没有到场,对手就会名誉扫地,而等待交手的那个人就取得了胜利的桂冠。”
“这倒是真的,”唐吉诃德说,“朋友,把笼门关上吧。不过,你得尽可能为你亲眼看到的我的所作所为做证,那就是你如何打开了笼子,我在此等待,可它不出来;我一再等待,可它还是不出来,而且又重新躺下了。我只能如此了。让魔法见鬼去吧,让上帝帮助理性和真理,帮助真正的骑士精神吧。照我说的,把笼门关上吧。我去叫那些逃跑的人回来,让他们从你的嘴里得知我这番壮举吧。”
管狮人把笼门关上了。唐吉诃德把刚才用来擦脸上奶酪的白布系在长矛的铁头上,开始呼唤。那些人在绅士的带领下正马不停蹄地继续逃跑,同时还频频地回过头来看。桑乔看见了白布,说道:
“我的主人正叫咱们呢。他肯定把狮子打败了。如果不是这样,就叫我天诛地灭!”
大家都停住了,认出那个晃动白布的人的确是唐吉诃德,这才稍稍定了神,一点一点地往回走,一直走到能够清楚地听到唐吉诃德喊话的地方,最后才来到大车旁边。他们刚到,唐吉诃德就对车夫说:
“重新套上你的骡子,兄弟,继续赶你的路吧。桑乔,你拿两个金盾给他和管狮人,就算我耽误了他们的时间而给他们的补偿吧。”
“我会很高兴地把金盾付给他们,”桑乔说,“不过,狮子现在怎么样了?是死了还是活着呢?”
于是管狮人就断断续续而又十分详细地介绍了那次战斗的结局。他尽可能地夸大唐吉诃德的勇气,说狮子一看见唐吉诃德就害怕了。尽管笼门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敞开的,可是狮子却不愿意也没胆量从笼子里走出来。骑士本想把狮子赶出来,但由于他对骑士说,那样就是对上帝的冒犯,骑士才很不情愿地让他把笼门关上了。
“怎么样,桑乔?”唐吉诃德问,“难道还有什么魔法可以斗得过真正的勇气吗?魔法师可以夺走我的运气,但要想夺走我的力量和勇气是不可能的。”
桑乔把金盾交给了车夫和管狮人。车夫套上了骡子。管狮人吻了唐吉诃德的手,感谢他的赏赐,并且答应到王宫见到国王时,一定把这件英勇的事迹禀报给国王。
“假如陛下问这是谁的英雄事迹,你就告诉他是狮子骑士的。从今以后,我要把我以前那个猥獕骑士的称号改成这个称号。我这是沿袭游侠骑士的老规矩,也就是随时根据需要来改变称号。”唐吉诃德说道。
大车继续前行,唐吉诃德、桑乔和绿衣人也继续赶自己的路。
这时,迭戈·德米兰达默不作声地观察唐吉诃德的言谈举止,觉得这个人说他明白吧却又犯病,说他疯傻吧却又挺明白。迭戈·德米兰达还没听说过有关唐吉诃德的第一部小说。如果他读过那部小说,就会对唐吉诃德的疯癫有所了解,不至于对其言谈举止感到惊奇了。正因为他不知道那本小说,所以他觉得唐吉诃德一会儿像疯子,一会儿又像明白人;听其言,侃侃而谈,头头是道;观其行,则荒谬透顶,冒失莽撞。迭戈·德米兰达自言自语道:“他把装着奶酪的头盔扣在脑袋上,竟以为是魔法师把自己的脑袋弄软了,还有什么比这类事更荒唐的吗?还有什么比要同狮子较量更冒失的吗?”迭戈·德米兰达正在独自思索,暗自嘀咕,唐吉诃德对他说道:
“迭戈·德米兰达大人,您一定是把我看成言谈举止都十分荒唐的疯子了吧?这也算不了什么,我的所作所为也的确像个疯子。但即使如此,我还是希望您注意到,我并不是像您想象的那样又疯又笨。一位骑士当着国王的面,在一个巨大的广场中央一枪刺中一头咆哮的公牛,自然体面;骑士披一身闪光的盔甲,在夫人们面前得意洋洋地进入比武竞技场,诚然风光;骑士的所有武术演练都是很露脸的事情,既可以供王宫贵族开心消遣,又可以为他们增光。不过,这些都还是不如游侠骑士体面。游侠骑士游历沙漠荒野,穿过大路小道,翻山岭,越森林,四处征险,就是想完成自己的光荣使命,得以万世留芳。我认为,游侠骑士在某个人烟稀少的地方帮助一位寡妇,比一位宫廷骑士在城市里向某位公主献殷勤要光荣得多。所有的骑士都各负其责。宫廷骑士服侍贵夫人们,身着侍从制服为国王点缀门面,用自己家丰盛的食物供养贫困的骑士,组织比武,参加比赛,表现出伟大豪爽的气魄,尤其要表现出一个虔诚的基督徒的品德,这样才算完成了自己的职责。可是,游侠骑士要到世界最偏远的地方去,闯入最困难的迷津,争取做到常人难以做到的事情,在草木稀少的地方顶着酷夏的炎炎烈日,在冰天雪地的严冬冒着凛冽的寒冷;狮子吓不住他们,在魑魅魍魉面前他们也无所畏惧,而是寻找它们,向它们进攻,战胜它们,这才是游侠骑士真正重要的职责。
“命运使我有幸成为游侠骑士的一员,我不能放弃我认为属于我的职责范围内的任何一个进攻机会。因此,向狮子发动进攻完全是我应该做的事情,虽然我也知道这显得过分鲁莽了。我知道何谓勇敢,它是介于两种缺陷之间的一种美德,不过,宁可勇敢过头,近于鲁莽,也不要害怕到成为胆小鬼的地步;这就好像挥霍比吝啬更接近慷慨一样,鲁莽也比怯懦更接近真正的勇敢。在这类征服艰险的事情中,迭戈大人,请您相信,即使输牌,也要能争取一张牌就多争取一张,因为听人家说‘这个骑士大胆莽撞’,总要比听人家说‘这个骑士胆小怕事’好得多。”
“唐吉诃德大人,”迭戈说,“您的所有言行合情合理。我估计,即使游侠骑士的规则完全失传了,也可以在您的心中找到。这些规则已经储存在您的心中。天已经晚了,咱们得加紧赶到我家那个村子去。您也该休息了,辛劳半天,即使身体上不感觉累,精神上也该觉到累了。精神上的疲劳同样可以导致身体上的劳累。”
“我十分荣幸地接受您的盛情邀请,迭戈大人。”唐吉诃德说。
两人加速催马向前。大约下午两点时,他们赶到了迭戈家所在的那个村庄。唐吉诃德称迭戈为绿衣骑士。
…
第十八章 在绿衣骑士家的遭遇及其他怪事
唐吉诃德发现迭戈的家大得简直就像一座村庄。临街的大门上方有标牌,尽管那是用粗石做的。院子里有酒窖,门廊处有地窖。许许多多的产于托博索的酒坛子又使唐吉诃德怀念起已被魔法改变了模样的杜尔西内亚来。他长叹一声,也不看旁边有什么人,就情不自禁地说道:
“为我受苦的心上人呀,
上帝会让你如意称心。
托博索的酒坛啊,你勾起了我对那位使我万分痛苦的心上人的甜蜜回忆!”
迭戈的那位大学生兼诗人的儿子闻声同母亲一起出来迎接唐吉诃德。他们一看到唐吉诃德的奇怪装束都愣住了。唐吉诃德下了马,十分有礼貌地请求吻女主人的手。迭戈对他夫人说:
“夫人,请你以非常的热情接待你面前这位曼查的唐吉诃德大人吧,他是世界上最勇敢最聪明的游侠骑士。”
迭戈的夫人唐娜克里斯蒂娜非常热情又非常有礼貌地接待唐吉诃德,唐吉诃德也非常客气地答之以礼。对那个大学生,唐吉诃德也同样寒暄了一番。那个学生根据唐吉诃德的言谈判断,觉得他是一个很机敏的人。
原作者介绍了迭戈家的各种情况,把乡间富裕农户的东西叙述了一遍。可是译者却认为,这些琐屑小事与这部小说的主题无关,就把这些描写全都删去了。他觉得事实比那些干巴巴的细节更有说服力。
唐吉诃德走进客厅,桑乔帮他脱掉甲胄。唐吉诃德只穿着短裤子、羊皮坎肩,衬衣是学生式的大翻领,既没上浆,也没镶花边;脚上穿的是浅黄色的软靴,外面是打了蜡的硬皮鞋,浑身上下都蹭满了盔甲的铁锈。他把剑挂在一条海豹皮宽背带上,据说这是因为他的肾有病已经多年,身上披着一件上等呢料的棕褐色短外套。他首先要了五六桶水冲洗脸和头。各桶的水量不一,可是全都洗完,水还是乳白色的。这都是馋嘴的桑乔造成的。他买的破奶酪把主人弄白了。经过一番打扮,唐吉诃德风度翩翩地走出来,来到另一个房间。那位大学生正在那儿等着他,准备趁着备饭的时候同他随便聊聊。唐娜克里斯蒂娜夫人因有贵客光临,想利用这个机会表现一下,证明自己能够而且善于款待来到她家的客人。
迭戈的儿子叫洛伦索。唐吉诃德刚才脱盔甲的时候,他就问父亲:
“父亲,您带到咱们家来的这个人是干什么的?他的名字,他的打扮,还有他说自己是游侠骑士,使我和母亲都感到很奇怪。”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才好,孩子。”迭戈说,“我只能对你说,我看见他做了一些世界上最荒谬的事情,可又说了一些聪明绝伦的话,把他的荒谬举动抵消了。你去同他聊聊吧,根据他的谈吐猜测一下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你是个聪明人,他到底是机智过头还是愚蠢透顶,你按照情理自己判断吧。不过说实话,我倒宁愿把他看成是疯子,而不是正常人。”
就这样,洛伦索去找唐吉诃德了。谈话中,唐吉诃德对洛伦索说道:
“您的父亲迭戈·德米兰达对我谈过您的超群的智慧,而且特别提到您是个伟大的诗人。”
“诗人,我也许算得上,”洛伦索说,“可要说是伟大的诗人,那我就不敢当了。我的确是个诗歌爱好者,并且喜欢读一些优秀诗人的作品,但绝对够不上我父亲所说的伟大的诗人。”
“我觉得你如此谦虚很不错,”唐吉诃德说,“因为现在的诗人都很狂妄,都自以为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诗人。”
“凡事都有例外,”洛伦索说,“也许有的人就不是这样,就不这么想。”
“这种人很少,”唐吉诃德说,“不过请您告诉我,您现在正写什么诗,竟使得您的父亲有些忧虑不安?如果是敷衍体诗,我略知一二,很希望拜读您的作品。如果这诗是为诗歌比赛准备的,我劝您争取二等奖,因为一等奖往往要照顾人情或是为贵人准备的。二等奖才货真价实。三等奖等于二等奖,以此类推,一等奖就等于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