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也许是他身上的血液里有处事不惊的遗传,他祖宗几代都是衙门里的师爷,师爷不仅要多谋善断,遇事还一定要镇静如泰山;也许是他早年过的是刀尖上尝血的生活,养就他善于掩饰心情的习惯,他故作惊讶地打量着丁之光,欲言又止。
丁之光被瞧得浑身不自在,落在身上的目光像把刀要剥光他的衣裳,取出内心瞧个明白。他忍不住叫了声:“爸爸!”
“思念童年,眷恋故土,人之本性也。”与其说裕光吉是对丁之光此时的感情做出评判,不如说是他发自内心深处的共鸣。“孩子,出来二十年了吧?”
“二十一年两个月了。”
“精确!孩子,岁月未抹平你心中的创伤,仇恨像毒素般依然存留在你的血液中。想回去看看吗?那山,那水,那明月。”
“只怕今生无缘归故里了。”丁之光平淡的语气里显得无可奈何,“我们都是没有祖国的弃儿。”
“不是无缘,是不敢!你手上的血迹干了吗?那可是两条人命哪。”裕光吉的眼中闪着讥讽的光线,与他和蔼的面容形成反差。
“难道你是想让我去冒这个险?爸爸,你是在激我。”丁之光喝光碗里的米粥,把碗推向一旁。他太了解自己的岳父了,岳父的心中一定酝酿谋划好了一项重大的计划,这个计划一定与中国有关系,而执行这项计划的人很有可能便是自己了。知识分子出身的岳父有着独特的思维方式与处事方式。在商界,有人称自己的岳父是“智多星”,也有人称之为“巨奸无比”,而丁之光对岳父的才能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你已预测到我将梦游故里?”
“我没有巫师的神功。”裕光吉微笑着予以否认。事实上,丁之光即使没有这个“梦游”,裕光吉也能诱发丁之光产生思念故乡的感情。人老了,谁不想叶落归根?尽管他从来都自称是土生土长的傣族人,尽管他把脚下的这块土地从思想上、感情上、语言上、行动上、习惯上都称之为“祖国”,而且他早已与这里的乡土风情社会生活融为一体,就像血溶进水里,分不出彼此了。多年来,没有任何人,包括宪警机构与社会团体,对他的身份乃至国籍产生过丝毫怀疑。然而又有谁知道他裕光吉在更深夜静即将入寝之际,总要倚在窗前,在心里默默吟几句李白的《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或张籍那首《寄西峰僧》:“松暗水涓涓,夜凉人未眠。西峰月犹在,遥忆草堂前。”此时,他见到爱婿眼光里流露出的渴望,“真是翁婿心灵相通啊!”他在心里感叹了一句。他压住了感情的起伏,因为他永远都是个心平如镜不易感情激动的人。他说,“你常照镜子吗?你的脸庞上还留有逝去岁月的蛛丝马迹吗?”
第一章 乡思(4)
“你是知道的,我动过两次整容手术,在伦敦的那次整容后,机场海关的那些警惕性过头的英国警察硬说我是套用他人的护照,差点没把我扣住,幸好到机场送行的埃文顿先生是伦敦著名的绅士,他为我作证担保,才没惹出什么麻烦。”
“整容可以改变人的容貌,但是整容无法改变人的眼神。眼神是佛祖给人固有的特征,正像孙大圣七十二变,那根尾巴就变不了,顶多变成庙后的旗杆。”
“爸爸多虑了,二十一年了,事过境迁,沧海桑田。”
“孩子,我最担心的是你心中郁结的仇恨太重了,一旦失去理智,将引来杀身之祸。到时,我纵然神通广大也鞭长莫及啊。”
“我会记得你的教诲,把仇恨深深地沉在心海里,善于包装自己,善于保护自己。”
“不,”裕光吉的口气显得严肃,“得饶人处且饶人,不能把仇恨都炼成无数的子弹,虽然伤了仇人,也会伤了自己。”
“对于那些当年欲置我们于死地而后快的人很难把他们从脑海中清除出去。也许,昨夜的梦就是告诉我,要回去,不能再等了,再等人就老了,老态龙钟的人还能拿得动枪吗?爸爸,当格林逊站在你面前的时候,你还有绅士风度吗?你能与他坐下来喝杯咖啡而谈笑风生吗?”
“我是老了,”裕光吉叹了一口气,“连你也开始教训我了。”
“爸爸,我不敢。如果我的话伤了你,我表示道歉,你永远是我的爸爸,按西方人的说法,你还是我的教父。”
“你这种想法很危险!只有西西里岛上才有教父,只有黑手党才有教父!我们都不是,我们都是天性善良的人,是释迦牟尼的教徒。告诉你,我不记得格林逊这个人了,我的心中没有仇人只有亲人了。即使格林逊突然站在我的面前,只要他没认出我,我可以与他一笑而别。孩子,我本来计划让你回去看一看,现在我害怕了。我失去的亲人太多了,不能让你有丝毫的闪失,剑儿需要你呵护,新泰实业需要你掌帅印,我还需要你养老送终呢。”
“爸爸,我绝不是个莽撞的人,任何时候我都不会感情用事,理智永远控制着我的脑子。二十一年来,我跟随你,无论在缅北山峦的枪林弹雨中,还是在这商界的无形的刀光剑影里,我都能保持清醒的头脑,都没让你失望过。请相信我,否则就是不相信你自己,不相信你自己的智慧和眼光,不相信自己有能力把一个毛头毛脚的小崽子塑造成一个可用之材,你太小看自己了。”
一席话吹散了裕光吉心中的阴云,他笑了,仿佛今天才知道自己的爱婿原来也是个能说会道讨人喜欢的家伙。
“爸爸,你对当年将你打成右派分子的那些人难道真的不记恨吗?他们让你坠入地狱,受尽了磨难。”
“不是恨,仅仅是抱怨。当年我在抱怨老天爷对我不公平的时候,也抱怨那些同事们翻脸无情,认为他们都是极其自私的一群人,怎么能够平白无故地将我推入深渊呢?后来我在心里原谅了他们,不再抱怨他们了,因为他们与我一样都是待宰的羔羊。正如屠夫去羊圈里捉羊,每只羊都本能地逃窜,屠夫逮住哪只,哪只羊只能血溅五步了。”裕光吉说这话是真诚的,他现在蛮想念那些当年满脸羞愧而举手表决通过他“光荣”入选右派分子的人呢。
“也许是爸爸常年拜佛拜得仁慈了,也许是流逝的岁月磨去了爸爸性格的棱角。”丁之光轻轻地说着。他并不乐见老爷子这种感情与爱憎观的改变。
“我认真地思考过这个问题。”裕光吉说,“右派分子的名额是上级领导核定的,我即使不被‘有幸’选中,也会有另一个裕光吉被选中,总得有一个人接受莫须有的罪名,去劳改农场受苦受难。也许换一个人去就没有我这么幸运了,说不定早魂归西天呢。”
“你真的不记恨任何人了?”丁之光又问。
“不,正像你刚才所提到的,我心中仍隐藏着一个魔影,那就是格林逊。”裕光吉脸上的表情虽然看不出什么变化,但声调可以听出有一丝的恐惧。
第一章 乡思(5)
“那夜首领府的大爆炸,他能逃过一劫吗?况且他也是人,不是神,即使活着,我们怕他啥呢?”
“我与你都没有确切地看到他在大爆炸中丧生,只不过凭想像他逃不过那场灾难。二十多年了,格林逊的影子一直在我的心中拂不去,成了我的一块久治不愈的心病。这个人厉害啊,在他发怒的时候脸上依然亲切地微笑着,这一点我就做不到。孩子记着,只要格林逊没死,他迟早会找上门来的,我们的警惕性不能有丝毫的放松。不过现代社会容不得像格林逊这样的毒枭横行霸道为所欲为。防卫是必要的,但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只有实施打击才有出路,而打击力量的核心是各国的警方。记着,一旦得知格林逊的信息,要主动与警方联系。在泰国也好,在中国也好,在世界其他地方也好,都要这样。”
“我记住了。”丁之光点头说着。
“这样我就放心了。”裕光吉满意地笑了。
丁之光又趁热打铁,不能让裕光吉刚放松的心情再蒙上乌云。他说:“能把你心中的计划告诉我吗?我从来都是你计划的忠实执行者,跟随你南征北战会给我带来无限的快意。”
“别嘴甜了,我是不喜欢阿谀逢迎的人。最近,我突然萌发了个念头,让你去中国看一看,听说那儿今非昔比啊。”
“去中国?你一定经过深思熟虑。”丁之光急于知道岳父心中的盘算。
“谁去中国啊?”餐厅里突然响起悦耳的如夜莺歌唱般的声音。从餐厅中门飘进了两个年轻的女人,说话的那个有二十六七的年纪,是裕光吉的养女曼琴,苗条身材,瓜子脸,说她长得花容月貌一点也不夸张,据说她在伦敦读书的时候,一个阿拉伯王国的王子仰慕她的美色,愿出一亿美元的聘金娶她为王子妃,被她一笑而拒。另一个女子是丁之光之女裕婵剑,今年才十六岁,在一所英国教会办的学校里读书。
“怎么,尊贵的小姐对那个神秘的国家感兴趣?”丁之光嘲笑着说,“那可是个穷山恶水出刁民的地方。”
“那是个美丽的国家。”曼琴与裕婵剑分别坐上餐桌两旁的位子,菲律宾女佣及时递上早点。曼琴边用餐边继续说,“我有一半中国血统,我的母亲是中国人。”
“曾经是中国人。”丁之光纠正曼琴话中的字眼。
“大哥总跟我抬杠。”曼琴不满地说。
“是姐夫,不是大哥。”丁之光又纠正着。
“爸爸真的要去中国?”裕婵剑轻轻地问着,她显得文静而腼腆。
“中国有个地方叫苏州,那儿产的丝绸很出名的,穿在身上既柔和又透风,我会给宝贝女儿买几匹回来。”
“先谢过爸爸了,”女儿幸福地笑了,“别忘了给爷爷,还有二姨捎些什么。”
“他会记得给我捎什么?上次到仰光,说给我弄块好玉,回来却说在机场被盗了,真是的!”曼琴似乎有一肚子怨气。
“这次你要什么?说!”丁之光显得很大方。
“我不要你捎什么,大哥,我跟你一起去中国。”
“叫姐夫!”丁之光又一次纠正着。
“爸爸,”曼琴朝着裕光吉叫着,“他老在捅你的伤口!”
“无中生有。”丁之光反驳着。
“你知道爸爸很疼姐姐,好几次望着姐姐的遗照流泪,你不是想勾起爸爸心中的痛苦吗?”曼琴似乎理直气壮。
空气似乎凝固起来,所有人都沉着脸不说话了。曼琴突然明白,刚才自己所说的话才真正捅了大家的伤口,吓得也不再说话了。气氛沉闷且带有悲凉味。好一会儿,裕光吉打破了沉默的气氛,说:“曼琴要叫‘大哥’,就叫‘大哥’吧,怎么叫怎么习惯。”
老爷子虽然开口了,但是曼琴却兴致索然了。
裕光吉已用完早餐,习惯性地把食盘往桌面中间一挪,菲律宾女佣立即将用过的食盘餐具收拾走。裕光吉接过女佣递过的当日当地报纸,边阅览边问:“曼琴,你从英国回来已半年了,你是学经济的,根据你半年多的观察,给我谈谈对本地经济状况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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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乡思(6)
“我可以给你写篇专题分析资料。”曼琴的态度很认真。
“不必要,简单说说就行。”
“好吧。东亚‘四小龙’经济高速发展堪称为‘奇迹’,受此带动和影响,本国乃至本地,经济发展使国人大受鼓舞,去年本国国民生产总值增长率高达百分之八点三,今年还可能略有增长……”曼琴侃侃而谈,她的脑子简直就是台电脑,经济数据源源地从她的口中吐出,各产业布局的优良与弊端分析得头头是道。
“二姨是个天才!”裕婵剑仿佛发现了新的崇拜对象。
“脑瓜子可以当数据库,”丁之光的嘴角露出狡黠嘲讽的微笑,“还可把各报章杂乱纷纭的评论有条不紊地凑合在一起,有点意思。”
此话是褒是贬,恐怕只有丁之光自己知道了。
“了解、整理和吸收别人的经济理论是一条通往成功的捷径,很好!”裕光吉显然赞赏养女的聪明才智,“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嘛。只有在了解别人的观点之后才能进行对比,我们自己想的和别人想的一样不一样,异在哪里?同在何方?”
“爸爸说得对。”曼琴感激地望着养父,他老人家在搀扶着女儿走人生路呢。
“地球上有高峰与低谷,爬上了高峰后一定要走下坡路,地理是这样的,经济也是这样。”裕光吉说这话时表情很认真,“这几年,新加坡、香港、台湾的经济发展很快,我国也一样,像爬竹竿似的笔直发展,大家在欢呼,在谈经验,在写赞美诗。有几个人会去想爬上竹竿尖后怎么办?风一吹要摔下来,爬得越高,摔得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