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萧娉婷眼神一动,“如今已经过去一年了。”
是啊,眼看着又要下第一场雪了,沈菊年这才发觉,匆匆又是一年。
过了年,她就十六了。
听六爷说,明年要重新选秀,康明月走个过场,已是内定的后妃人选了。从第一任六十几岁的老皇帝,到如今三十多岁的壮年皇帝……于康明月而言,或许也没有什么区别。她本就是世家大族培养出来的后妃人选。
沈菊年手上动作一顿,抬头看到萧娉婷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忍不住开口问道:“七小姐,听说明年选秀,您有什么打算吗?”
“我不想去。”萧娉婷撇了撇嘴,“宁王殿下我见过,当我爹都绰绰有余了,我不喜欢。菊年,你想啊,在府里,我是主子,人人都得听我的,到了宫里,我却成了个奴婢似的人物,不单要伺候一个老男人,还要防着那么多宦官女人,何苦放着大小姐不做,去让一个老男人糟蹋呢!”
沈菊年是确定外面没有人才敢让萧娉婷说完这些话的。一口一个老男人,这样评论当今圣上,那可是死罪!萧娉婷确实是聪明,但有时候也难免冲动,到底是孩子心性,但在宫里,这种冲动就很有可能致命。
但是进不进宫,说到底也不是她们自己能决定的。
在七小姐处用过饭,沈菊年想起李群可能会去戴家找她,便匆匆告辞了。
果然一进院子,就看到李群正和戴老说话。
“那么以后还是得麻烦您了。”李群对戴老说道。
“少爷说的哪里话,能为您效力,是老朽的福分呐!”戴老神情激动,“夫人若在世,见少爷今日,必然也会欣慰。”
这种感觉,李群难以想象,因此也无法像戴老这般感动得老泪纵横。
沈菊年立在门边,怔怔看着两人,有些摸不清楚状况,眼神游移间,撞上李群投过来的目光,想起萧锦琪说过的话,不禁心跳漏了一拍。
“菊年,过来。”李群望着她说,眼神和声音,都是少见的柔和。便是这样,让她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戴老识相地退下,顺便把扒在沈菊年衣角的小粽子拎了下去。
李群看了那只小粽子一眼,眼底闪过淡淡的笑意。“似乎孩子们都喜欢你。”
沈菊年笑道:“那是因为我也喜欢孩子吧。”
这个回答应该没什么问题吧,但李群似乎想起了什么,白皙的脸上竟然微微浮上一抹浅晕,看得沈菊年怔了半晌。
“菊年,你……是不是想离开金陵?”
沈菊年听出来他的问话里有丝犹豫,想起萧锦琪说过,他不能脱身,于是不答反问,“小师叔,你是不是遇上什么难事了?”
李群略一沉默,方道:“其实我早已料到会有今日,有许多事,一旦缠身便不能轻易退出了。菊年,宁王任我御史中丞一职,只怕短时间内,我不能离开金陵了。”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从决定辅佐宁王开始,李群就已预料到了今日吧。
小皇帝的政权摇摇欲坠,与其在腐朽的地基上重筑大厦,不如彻底摧毁再造。
但是李凌一门皆为保皇党,届时宁王登基,以李凌的性子,怕难逃抄家灭族之难。李群与李凌无父子之情,但有血缘之亲,是不争事实,要眼看他入狱抄斩,实非所能,只有向宁王低头,接受任命。
这在旁人看来风光无限的事,却未必是他想要的。
但多少世事,终究不过一句身不由己。
“既是如此,小师叔也没有其他选择,那就只能留下了吧。”知道他没有危险,她也就放心了。
“那你呢?”李群有些艰难地开口,“菊年,你……可愿意留下?”
留下来,与我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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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城不久,小皇帝写了禅位书,择了个吉日,新皇登基,大赦天下,与民同庆。
日子还是那样过,谁当皇帝,百姓还是百姓,奴才还是奴才。
一朝天子一朝臣,朝廷里倒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有人识时务者为俊杰,立刻向新皇帝表忠心,有人宁死不屈,被诛了十族,也有人有功于前,被大赏了。
而打着“清君侧”旗帜起兵,结果也确实将外戚杀得一干二净,朝中空缺陡然增多,大批新贵趁势上位。而最为突出的,就是战前屡立奇功的胡、王、蓝、郭、韩五虎将,还有一名军师,据说献了不少奇策,圣旨一道一道地下,加官进爵,甚至有人传说那人会成为第一个异姓王。
以皇帝的杀性,之前誓死捍卫金陵城的李凌却没有倒大霉,只是被皇帝一道圣旨打发了,让他去守西南关口。而真正如日中天的,除了五虎将,便是康家了。
康家从头到尾,明里暗里,都是支持宁王的。财物人力不知供应了多少,如今宁王上位,康家也该发达了。扬康洛李,如今李家算是彻底没落了,康家独大。
白家、萧家的地位也没有动摇,萧家六爷连升三级,供奉照常,给萧家人吃了颗定心药。比较特殊的,就是宁王破格赏了萧家四少爷萧锦琪一番,朝里传说,宁王对萧四少十分赏识,似乎有意任他为官。还有一个特别的人物,据说是济南来的祝神医,直接拔擢为太医院院首,圣旨下的时候,那人正在青楼听曲,领了圣旨过来,随手扔在一边,也不去多看一眼。左右吓得脸色皆白,皇帝听了,却只是哈哈大笑,笑骂道那小子有种!
后来才知道,那人在军中曾救过宁王性命,医术超绝,性子却极是怪癖,大概高人皆是如此。
萧锦琪和他带来的朋友皆得皇帝赏识,各房听闻了这消息,脸色立刻变了,之前还拐着弯说萧锦琪为了保命糟蹋了两万多两白银,如今却往萧锦琪屋里走得更频繁,一个个笑容可掬,萧锦琪眉一皱,说是养病,闭门谢客。
这年头,要图个清静也不容易。
第三十四章 人淡如菊
李群扶摇直上,同为朝廷新贵,这件事很快也传遍了金陵。
御史中丞,兼正二品太子少师,李群以布衣之身直上云霄,可谓位高权重,有人服他,自然也有更多的人不服。
李群的府邸坐落于皇城外的天水巷,与萧府相去不远,来回不过半个时辰。
初时听说李群位极人臣,萧娉婷也是惊喜不已,但又听说他要接沈菊年入府,脸色立刻沉了下来,又听外面吵吵闹闹,一时烦心不已,大声问道:“瑞娘,是谁在外面喧哗?”
瑞娘忙进了屋,答道:“是祝先生在帮几个丫鬟把脉。”
萧娉婷冷哼一声,起身出门,便见院子里围了七八个丫鬟,那个传说中的祝神医闭着眼,正给一个丫鬟把脉,徐徐说了她的病症,开方下药,熟练非常。
见他说的无一不中,丫鬟们对他崇拜不已。
年轻有为,这府上除了四少爷就是祝神医了,而祝神医风流倜傥,比四少爷好接近多了。
祝悠,字东卿,是老神医的养子,据说是青出于蓝,如今出了师,老神医没什么可以教他的,便让他来金陵见见世面,也多积累些经验。
祝悠是个北方人,身量上比南方人高上许多,五官深邃,一双桃花眼半眯半睁,朱唇似笑非笑,搅乱了一室芳心。
萧娉婷却对这个人没什么好感,听别人叫他祝先生,她便十分不痛快。谁都可以叫“先生”吗?他连李群一个手指头都比不上!
“都围在这里做什么!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萧娉婷突然出现,一声厉喝,几个小丫头吓了一跳,霎那间逃到一个不剩。
“唉……”祝悠轻轻摇了摇头,看着萧娉婷一张俏脸气得煞白,不由打趣道:“七小姐虚火上升,想看病,也得先排队,怎可倚势凌人,吓跑其他病人?”
萧娉婷觉得自己是极有涵养一人,但对上这种无赖,她也不要装什么涵养了。
“呸,你才有病!不干不净,不三不四,去外面逛窑子就算了,连我屋里的丫头也不放过吗!”
“七小姐此言差矣,医者父母心,祝某本着一颗父母心,为子女身体担忧,不收分文看病,怎么可以与那些花花公子相提并论?”祝悠正色说。
“看病?”萧娉婷一声冷笑,“你看的都是花柳病吧!”
“你怎么知道?”祝悠惊异道,又补充了一句,“还有妇科病。”
萧娉婷脸上一红,觉得自己说得有些过了,恨恨瞪了他一眼,“你以后离我这院子远点,我们萧府的丫头不是让你随便玩的!”
祝悠无辜地摸摸鼻子,“祝某自觉得不是随便之人。”
萧娉婷怕自己再多呆上一刻便会忍不住上去揍他,咬咬牙,转身甩袖离开。
祝悠懒洋洋地靠上藤椅,轻笑一声,桃花眼半眯着,看着萧娉婷气呼呼离去的背影。
小火药桶,一点就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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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东城民巷到李府,一处是平民住宅,一处是天子脚下,几乎横跨了整个金陵城。
经过了两条繁华的大街,沈菊年微微撩起帘子,看着尚显冷清的早间街市,转过弯进了一条巷子,便问外边车夫道:“这里似乎新建了不少宅子?”
那车夫答道:“天水巷新搬进来了五虎将,都是立了赫赫军功的大将,圣上赏的宅子都在这里,隔一小段路便是宫门,这可是通天巷了!”
沈菊年也是第一次听说,便又打听了几句,省得以后自己不小心做错了事,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车夫放慢了速度,给她一路路介绍了过去。
这五虎将都是跟宁王出生入死的将士,有些是从小卒一步步爬上来的,有些背后还有势力,世代功勋,任一个都是开罪不起的大臣。胡王蓝郭韩五位将军,除了胡王蓝三人,后两人都有背景,刚刚好,一左一右夹着李府。郭府的将军郭雍更是不同寻常,金陵城外,护驾有功,至今昏迷不醒,听说为他诊治的正是祝神医。圣上的赏赐已经快堆满郭府了,只要他能醒来,飞黄腾达,不在话下。更何况,郭雍背后还有宁王旧部郭淮南一族撑腰,与纯军功上位的前三人,又是不同。
沈菊年细细记下了,一转眼,便到了李府。
这宅子并不大,但天水巷里单是寸土寸金已难描述,能住进这里,便是身份地位的象征了。沈菊年下了马车,便已有管家候在门口。正是戴老,如今他看上去精神矍铄,大概是人逢喜事,李群升官,他比谁都高兴。
李群早早上了朝,只对戴老吩咐了几句,这几个月来,戴老对沈菊年认识不算浅,对她甚有好感,也知道在李群心中,沈菊年与他人不同。之前沈菊年若说是寄人篱下,如今便可算真正当了他的主子。对于他心目中未来的少奶奶,他自然伺候得尽心尽力。
府上有三十来个丫鬟,另外护院奴仆数十人,站了一院子候着沈菊年,让沈菊年看得有些懵,尤其是几十个人对着她点头哈腰,让她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和违和感。
没等她反应过来,戴老又指了前面四个丫鬟道:“这四人是特意为沈姑娘挑的丫鬟,姑娘看满不满意。”
四个?
沈菊年一惊,她向来习惯自己动手了,让人伺候已不习惯,更何况是让四个人伺候?
“我不需要人伺候。”沈菊年定了定神,微笑婉拒道。
“这……”戴老,面上为难道,“这都是大人的吩咐,沈姑娘若是对她们四人不满意,那我再为姑娘另外挑四个?”
沈菊年看着戴老的神色,知道他是不会轻易放过“讨好”她的机会了,于是苦笑道:“戴老不必麻烦了,只是我向来喜欢清静,人太多了也不习惯,留下两个就好了。”
戴老这才得逞地点了头,留下一个入画,一个晚诗随侍左右。他若推举两个,沈菊年多半还是会推了一个,他若推举四个,沈菊年推了一半,那还会留下两个。李府不比萧府,但也不是小户人家,没有两个人伺候着,许多事都不方便。
戴老又领着沈菊年逛了一圈李府,也花了小半天时间。沈菊年住在一个独立的院子里,院前有池塘,周围竹林环抱,偏僻幽静,正和她的心意。李群题了名,以为“修竹轩”,入内一观,便见墙上挂了一幅字,正是李群手笔,却是出自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之《典雅》:“玉壶买春,赏雨茅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白云初晴,幽鸟相逐。眠琴绿阴,上有飞瀑。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书之岁华,其曰可读。”
落花无言,人淡如菊……
沈菊年反复念诵着,忍不住微微一笑,李群选了这一篇,许是为了那四字“人淡如菊”,沈菊年又想,李群他,也是当得四字“露白似霜”了。
第三十五章 女主人
应酬许多,李群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了。
因为李群早先吩咐过了,家里便没有等他回来才开饭,沈菊年也是在修竹轩自己用了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