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晚心里有一丝喜悦慢慢浮现。从小她都不被重视,不被表扬,爹娘的疼爱从来只为弟弟,她知道这一切是修行,是她的宿命,然而她在接受的同时,不代表心里没有希骥。
她毕竟是个孩子,虽然心智成熟,但经历不多。
“小晚,小晚……”乐正礼看着脸上似乎有了笑容的向晚,跟着表哥喊她小晚,“你看大家都说你好看。”
向晚眉一皱,下一秒,眉舒展,对着乐正礼莞尔一笑:“我没照过镜子。”
“呃……”乐正礼手中筷子落地,回过神来猛地起身,冲着折兰勾玉嚷嚷,“吃完了,表哥表哥,我们去逛街,顺便替小晚买些东西吧。”
向晚破天荒冲着他笑,乐正礼心里一个激动,就觉得不花点银子不足以平复心情。
向晚平生头一遭逛街,小小的身子走在折兰勾玉和乐正礼中间,对扬州城热闹的夜市目瞪口呆。
在杏花村,除非盛夏,不然晚饭之后就只等着灯火一家一家熄灭,整个村子都是黑压压的一片。而现在,扬州街上一排的夜铺,两侧灯火昏黄,衣香云鬓,夹杂着小贩的叫卖声,行人的谈笑声,不远处流光溢彩的高楼红墙,远远近近似还能听到姑娘们嗲嗲的调笑。这一切,对向晚来说,既新鲜,又新奇。
乐正礼在一堆铜镜中挑选合适的,向晚却对折扇产生了浓浓的兴趣。折兰勾玉站在一旁,看着两人东挑西捡,手中折扇一摇一摇,脸上仍是那谦谦温和的笑容。
向晚在两把折扇之间犹豫,一把木质白底,一把玉柄粉面。她偷偷瞄了眼折兰勾玉手中的折扇,低头想了一下,终是放下那把玉柄的,拿着木质白底的问乐正礼:“我可以买这个么?”
她没有银子,是乐正礼说要给她买些东西的。
“好啊好啊,喜欢什么就买什么。”乐正礼冲着向晚点头,转回头继续挑镜子。
“这把也买了吧。”
向晚闻声抬头,看到折兰勾玉手里拿着那把玉柄粉面小折扇,对着她笑若春风。
向晚欢天喜地接过,自从遇到折兰勾玉和乐正礼,她是第一次穿新衣服,第一次拥有了折扇。当然,接下来她拥有了很多的东西,穿的、戴的、玩的,乐正礼精挑细选的那面袖珍小圆铜镜被她学着折兰勾玉的样子当成了腰坠挂在了腰带上。
粉红色的扇面,玉色扇柄,手执折扇,腰上的小圆铜镜一晃一晃。向晚学着折兰勾玉的样子将折扇一开,动作生涩,扇子半开半合。向晚仰起头,冲着折兰勾玉羞涩的笑。昏黄街灯下,她大大的半月明眸清澈黑亮,微微弯成弦月,唇抿着,嘴角却勾扬着。
第六章
三人逛得不远,在离青楼还有数百米的地方停下,往回走。
向晚是没有意见的,怀里抱着一堆礼物,右手紧紧攥着那把粉面小扇。
乐正礼扭脖子来回看,不明白才逛了一半怎么就要回去了。但他现在的全部心思都在向晚身上:“小晚小晚,你读过书,识得字么?”
他总是连着叫两声“小晚”,有时候也是“表哥表哥”连着叫,表明他说话时候的情绪比较高涨。
折兰勾玉手中折扇轻轻一敲乐正礼的脑袋,笑道:“礼……”
他的表弟问问题总是这么的可爱。向晚这样出身的孩子,又怎么可能习过书认得字!何况,这问题他之前已经问过一次了,只不过没有得到向晚明确的答复罢了。
向晚摇头,这是弟弟才有的待遇。
“那从今天开始,我教小晚读书习字吧?小晚就拜我为师好了。”乐正礼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一想到他有徒弟了,就觉得晚上的银子花得不够多。
向晚停步,侧过头看乐正礼,小想了一会儿,然后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
“呃,小晚,你居然不乐意?你居然不乐意?”乐正礼极度不可思议后,觉得自己受伤了。这不是他这个救命恩人该有的待遇啊!
向晚不理他,跟在折兰勾玉屁股后头,亦步亦趋。
“小晚,你为什么不当我徒弟?说起来我还是你恩人呢!”
“恩人?”向晚停步。
这回连折兰勾玉也停了下来。两人都转过身看乐正礼。
乐正礼本来很理直气壮的,被两人一个一脸春风一个一脸困惑的盯着看,心里忽然就有些虚了起来。
很快乐正礼又对自己的心虚表示鄙视。当初若不是他仗义执言,八岁的小向晚就成了瘸子大叔的小媳妇了。表哥是向来不爱管闲事的。
向晚皱眉苦思了一会儿,粉面小扇支着下巴,奇怪道:“那天不是你付的银子。”
乐正礼两眼一黑,折兰勾玉伸手摸了摸向晚的头,脸上笑容又大又温暖,以示赞许。
向晚回以一笑,折兰勾玉拉着向晚的手,自然而然,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扬长而去。剩下乐正礼鼓着腮帮子气闷胸闷,半晌之后又疾步跟上。
折兰勾玉想,向晚还是有她可爱之处的。她虽然没有一般孩子的天真烂漫,也不太爱说话,但她的可爱从孩子特有的小小身量与稚气的脸蛋表现出来。她脸上有种这年龄孩子不该有的成熟,那样的表情却让她看起来有种别与一般孩子的可爱。
就像现在牵着的手,虽然有些些粗糙,但娇小柔软,分明就是小孩子才有。
所谓游学,其实就是增长点阅历与见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为的不过是受封之后能将封地打理得有声有色。
折兰勾玉与乐正礼虽是身份尊贵,这一路过去,倒是低调得紧,身边都没跟个侍卫什么的。向晚毕竟没什么阅历,留着一抹杏花仙子的记忆,虽对这样的情况觉得奇怪,倒也没往深处想。
过了扬州,便是柳州。
风月扬州,风雅柳州。
折兰勾玉对柳州很是偏爱,足足呆了三天,舞文弄墨,以文会友,不亦乐乎。
第三天晚上,折兰勾玉与他的几位至交好友又至柳州湖画舫相聚。乐正礼死活赖着要跟去,折兰勾玉拗不过,自是不可能留向晚一个人在客栈了。
向晚的头发整整齐齐的束起,换了那身绯色长袍,拿了玉柄粉面小扇,眉目如画,精致纤细。
画舫内共六人,除去折、乐、向,另三位皆与折兰勾玉年龄相仿。一个一身黑衣,面冠如玉,比折兰勾玉高瘦些,白净些,却是截然相反的冰冷气质。另两人一人长着娃娃脸,圆的可爱,另一人浓眉大眼,阳光磊落,实难与文人沾边,看起来倒与武将有缘。
几人显是熟识,也不一一介绍。对面三人第一次见向晚,看其年龄尚小,又长得粉嫩,倒也没说什么。折兰勾玉只介绍了向晚名字,来历身份一概略去,大家点头致意,便也安然入席。
自从那晚买了扇子,向晚便学着折兰勾玉的样子,天天扇不离手。毕竟孩子心性,可能自己毫无所觉,但不知不觉中,总会去模仿一些喜欢的人与事。比如说话的语气、走路的姿势、书写的字体,或者只是这样一个拿扇的习惯。
另五人谈天说地、博古论今,或意气风发、或恣意懒散,向晚坐在一角,安静地玩着手中的折扇。开、合、再开、再合,间或拿起腰上坠着的小铜镜打量镜中的自己。
画舫昏黄的灯光下,铜镜里的人影影影绰绰,让人看不真切。
有了这面镜子,向晚才开始慢慢喜欢起自己。她第一次发现,自己也是挺好看的,镜中的人儿虽比不上折兰勾玉,但干干净净,玲珑剔透,并没因这八年的苦而磨损掩盖。
“向贤弟颇爱红妆啊。”那位娃娃脸的兄台正坐于向晚对面,几次看过来,终是忍不住开口。
对于向晚偏爱对镜照颜的行为,折兰勾玉与乐正礼这两天已经习惯了。
向晚闻言抬头,黑黑亮亮的半月明眸直视着对方,神情莫名。
这下子,发话之人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他伸拳至嘴前,佯装轻咳几声,半晌才讪讪道:“恕在下唐突了。”
传统来说,如此直白的说一个男性爱红妆,并不是一件太礼貌的事。
“女爱红妆,天经地义的事。”黑衣男子修长白净的手指闲闲握着茶杯,细细观察,并没有喝它的打算。
向晚学着折兰勾玉的样子,用折扇支着下巴,寻声看向说话之人。
他有一双如勾的眼睛,细细长长,似能摄人魂魄。皮肤很白,衬着黑衣,有些苍白的意味。如墨的长发干干净净的束起,就和她的一样,不过他用的是玉束带,而她用的是红丝带。向晚想到了折兰勾玉的头发,也是这样又黑又亮又长,却是懒懒的披在身后,只在末梢扎根丝带。
“她……是姑娘家?玉你是哪找来的?没听说你有妹妹啊。”娃娃脸转过弯来,细看了向晚两眼,不可思议。
折兰勾玉游学带上乐正礼尚能理解,怎么还带了个女娃儿?
“小晚是半路上碰到的。”折兰勾玉折扇一合,侧转过身笑着摸了摸向晚的头。
“半路上碰到你就将人带身边了?”娃娃脸大惊,看着折兰勾玉的眼神仿佛他是个人贩子。
“权,玉怎么会这么不理智。”黑衣男子放下茶杯,修长白皙的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着,看着向晚,目光中有审视的味道。
这样一说,折兰勾玉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他一向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向晚虽然不麻烦,但这样匆匆忙带上她,当初的那点心思倒真是连自己也想不明白了。他若真这么助人为乐,这几年游学下来,家宅再大,也怕挤不下人了。对于此次破例将向晚“买下”,折兰勾玉将功劳归于乐正礼身上。
或许也还是有初见那一幕的关系吧。
“说来话长。小晚的身世很可怜,我们在杏花村遇见她,就将她买下了。”乐正礼倒老实不客气,见折兰勾玉但笑不语,便主动交待。他有一种富家子弟的率性,心地善良,说话直接,只是他养尊处忧惯了,由来是不善长考虑对方感受的。
“买?”这一个买字,让三个下巴险些掉在地上。
“当时情非得已。”折兰勾玉只好似解释非解释的说了一句。
向晚低头,神色一黯。折兰勾玉本想表明当初若非形势所迫,他定不会做出“买人”之事,无奈落入向晚耳里,便成了一种勉强。
八岁的小向晚,第一次有了心事。可惜大家都没发现。
酒过半巡,茶过半盏。话题开始围绕折兰勾玉的封地玉陵打转。
玉陵城位于风神国最东侧,临海、风景秀丽、土肥人美、名胜古迹无数,是座人人称道的好城池。另五人显都去过玉陵,聊起天来犹意有未尽,惟有向晚不曾到过玉陵。
向晚听得不甚在意,把玩着手中的折扇,浅翠玉扇柄,粉色扇面干净无一物。
“玉陵有杏树么?”向晚的声音细细的,轻轻的,让本来热络万分的交谈霎时安静下来。
“小晚喜欢杏树?”乐正礼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也对,杏花村就是以杏树闻名的。”
向晚握紧折扇,几不可见的冲着乐正礼撇了撇嘴。她喜欢杏花,因为她是杏花仙子被贬下凡,杏花村那都是后来的事。不过,杏花村满坡的杏花,也是极美极美的。杏花怒放,连绵数里,如云如霞,说不尽的娇,道不完的艳,让人不由沉醉,像极了某个地方,又觉得不及某个地方漂亮。
什么地方?是什么地方的杏花比杏花村满坡的杏花还要迷人?向晚有些想不起来了。
“这么小就背井离乡,真可怜。”有钱人的同情心总是如此的直接与赤裸裸。娃娃脸率先感叹,并建议道,“不如让澈替向晚小妹的折扇画上一幅杏花,聊慰向晚小妹的思乡之情吧。”
向晚的视线扫向坐在她对面的那三人,除去说话的娃娃脸,唯有黑衣男子挑了挑眉毛,却是没有说话。
原来他叫“澈”,娃娃脸叫“权”。
第七章
“好啊好啊,我们几人,属澈的画艺最为精湛。小晚,让澈替你画幅杏花图,保管栩栩如生。”乐正礼说完欲“夺”过向晚手中折扇,向晚却是死命地用小手紧紧护住,像在捍卫某样心爱的东西。
“小晚?”乐正礼对向晚有这样的反应惊诧莫名。
“我可以自己画。”向晚的脸上有倔强。
乐正礼松手,惊喜道:“原来小晚也会画画?”
向晚将折扇护在怀里,往折兰勾玉的方向靠了靠,先是摇头,然后咬着唇语气坚定道:“等我学会了,就自己画上去。”
率先笑出声的是那位浓眉大眼,身上颇有阳光之气的男子。接着是折兰勾玉、娃娃脸。黑衣男子只是挑了挑眉毛,神情是惯来的冷冷清清。唯有乐正礼脸涨得通红,感觉他这个救命恩人又被向晚戏弄了,只好憋着声道:“你不肯认我为师,索性拜澈为师吧,他不仅画艺一绝,琴棋书也是样样精通的。”
说完思索半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