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陛下发动宣武门事变,诛杀隐太子与祁王,登基大宝。那燕郡王身为隐太子旧臣,自觉与陛下不睦,心中惶恐。又见陛下自登基后便削减封王,且对武德旧臣多有辖制,更是不满。甚至每每在属臣前大放厥词,诋毁朝廷政令。公然反对陛下的旨意……
许攸说到这里,忍不住替永安帝辩解道:“不过陛下宽宏大度,有仁者之风。其实并没有计较燕郡王以前的过失。甚至在削减封王的时候,虽然将燕王降为燕郡王,但是实食邑却比显德年间还多加了二百户,又封他为开府仪同三司。可见陛下之器重。只是没想到啊,燕郡王居然这么想不开。老矣老矣,居然自甘入贼佞之流,真是英雄一世,糊涂一时啊!”
薛衍对许攸这一番唏嘘感叹冷眼旁观,心下对他这一番解释也只信了五成。
不过将心比心,倘若换了他自己,早先起了嫌隙的政敌摇身一变成为顶头上司,还握着自己的生杀大权,他也会坐卧不宁,寝食难安。
“只是这些前尘旧事跟我整理账目又有什么关系?那账目中也没写明是他燕郡王贪墨军需粮草,何至于在檄文中骂我是贼鼠之流,奸佞酷吏?还说是我逼反了他?”
天地良心,他薛衍穿越三个月,可连燕郡王的面儿都没见过。
许攸闻言,不觉笑道:“若说起这件事情,可真的同你有关。当日你献复式记账法,查出这许多疏漏。我等自然按着你给的账目去府库盘查,这么查来查去,追本溯源,自然就查到了燕郡王的头上。更是查出了燕郡王贪墨粮草军械后,竟然走私突厥,换取战马,以壮己身,图谋不轨的行径……”
这回薛衍是彻底听明白了。原来他这罪名落的等同于躺枪。
不过是燕郡王早先得罪了陛下,又不满陛下削减封王的举措,心中惶恐怨怼早有反意。而陛下呢,明里大度仁德不以为然,甚至怀柔安抚,实则也早早派了心腹之臣安插入幽州,时刻盯着燕郡王的把柄。
双方你来我往,暗中交锋,最终还是陛下一脉棋高一着,他薛衍误打误撞的弄了个复式记账法,查出幽州大营上下官员贪墨一事,等同于找了个刀柄递到许攸手上,于是许攸等人顺藤摸瓜查出燕郡王贪污军备倒卖战马之事,至于燕郡王倒卖战马是否真的想谋逆犯上……
反正河北道行军总管的折子上肯定是这么说的。消息走漏后,性情本来就很彪悍的燕郡王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揭竿而起,投敌突厥。至于檄文中缘何把他薛衍骂了个狗血淋头——
薛衍想到前些时日有官员将领在帐篷外吵着说有贵人要见他而他避而不见的一幕,再结合许攸所言燕郡王之脾性,兴许这位郡王就是不满他“不识抬举”,所以也在檄文上痛骂他一回,权当给自己出气了。
换句话说,这燕郡王基本上就是被陛下给逼反的,但是朝廷不能这么说。燕郡王在檄文中所言谋反理由也是说陛下刻薄寡恩,挟天子篡权,他要给隐太子报仇,只不过顺带骂了他一嘴,于是满朝文武索性顺水推舟将这件事的由头安在了他薛衍的头上。毕竟——
总不好说是陛下处心积虑把郡王给逼反了吧?
基本上理顺了以上的关系,薛衍有些头疼的摇了摇头。说实话他实在不是个混朝堂的性子。只随手干了这么一件事,不但被人利用个彻底最后还拿来顶包。还好他这次且算站对了地方,真不知道下一回还有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端坐在案几对面的许攸看着面色沉重的薛衍,好整以暇的勾了勾嘴角。
少年天才然则城府不深,这样的人不但好用,而且用来颇为顺手。只是可惜,还不知道这位薛衍究竟跟京都卫国公府有没有关系。如果有的话,现下须得结个善缘,如果没有的话……将来用着就更加顺手了。
想到这里,许攸笑的越发温润自在,开口劝慰道:“薛小郎君实不必担忧。许某已经说过了,陛下是位明君,明君自然懂得用人。小郎君如此大才,只要懂得什么叫忠孝,还愁将来没有替君分忧的机会吗?”
薛衍闻言,只好勾了勾嘴角,咽下满腔的无言以对,开口说道:“忠君爱国,实乃吾辈分内之事。只是薛衍生性浅白,不通世故,今后还望许将军多加提点才是。”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复,许攸颇为满意的摆了摆手,满饮一杯烧酒,自得笑道:“那是自然。”
薛衍心系小命,忍不住问道:“那我这回‘逼反’了燕郡王,陛下和朝廷会怎么做,该不会追究我的责任吧?”
许攸莞尔一笑,开口说道:“小郎君此言差矣。你献复式记账法有功,查明幽州大营贪墨之事更是功劳不小。至于燕郡王谋逆一事……他自己做贼心虚,被我等发现他谋逆之举,才会仓促之下率军投敌。之所以会在檄文上辱骂郎君,不过是恼羞成怒。小郎君忠于职守,可罪之有?”
顿了顿,许攸又道:“燕郡王谋逆作乱,陛下派遣镇国公与鲁国公率兵讨伐,朝廷大军不日即到幽州。小郎君如今已是名满天下,献复式记账法有功,想来届时亦会有天使带着陛下的封赏随军而来。许某在此先行恭喜了。”
薛衍心下一惊,说不清什么滋味的说道:“封赏就不必了吧,我今年才十三岁,又没有正军名入伍,不过是仰仗将军之德,暂且在这里某个安身。况且我这复式记账法也只是同将军说说,在此查账更是受君之托,并没有做什么,也当不得陛下封赏。”
薛衍这会儿急于脱身,也顾不得羞耻之心,只能腆着脸说自己才十三岁。期望能借此唤醒许攸的“同情怜悯之心”。
我还小,还嫩着呢。别玩我了吧。
然而许攸并不理会薛衍的担忧,仍是温润笑道:“小郎君不必害怕。这次朝廷大军讨伐燕贼,为首的镇国公与鲁国公,一为子期之父,一为蒋黑炭之父。说白了都是自己人,不会为难你的。而且……”
许攸说到这里,刻意压低了嗓音,凑到薛衍跟前耳语道:“当年燕贼与陛下不睦,在营中大打出手的对象便是镇国公。时年风水轮流转,如今他为贼寇我为王,镇国公有机会报仇雪恨,恐怕谢你还来不及,怎么会舍得为难你呢?”
薛衍还没来得及消化“领军大将都是爹”的事实,就被许攸后一句八卦给震慑了。
方才许攸在讲述燕郡王旧事的时候,对燕郡王不睦陛下,曾与陛下旧臣大打出手,折辱甚重的事迹着墨重彩。薛衍听着还不以为然。如今又听到陈年宿怨的当事人之一就是魏子期他爹……
薛衍不敢置信的眨了眨眼睛,狐疑的道:“不能吧,魏将军武艺精湛,功勋卓著,小小年纪就以军功累积至三品……他的父亲怎么可能会打不过燕郡王?”
“小郎君此言差矣。”许攸神秘兮兮的摆了摆手,促狭的笑道:“正所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子期兄武艺精湛是事实,可是镇国公的武艺就马马虎虎了。别说是以军功威震天下的燕郡王了,就连我那个当手无缚鸡之力的阿耶,在对上镇国公的时候都有五成胜算。所以当初子期兄少年入军,战功卓绝,坊间传言其实也有不少原因是镇国公吃了武艺不精的亏,所以要对他的儿子下死手——咳咳……”
今日正当值,带着将士们刚刚从城外巡视归来的蒋悍与魏子期掀帘入账,看着捶胸猛咳的许攸,蒋悍一脸莫名其妙的问道:“你这小白脸又怎么了,偷喝酒呛着了?”
向来沉稳肃杀的魏子期则紧皱眉头,看着食案上的烧酒淡然说道:“军中规矩,不得饮酒,三郎你又坏了军规。届时被人弹劾至行军总管营帐前领罚,可别说我等没提醒过你。”
许攸摆了摆手,哈哈朗笑道:“不妨事,不妨事,今日高兴,所以喝几杯烧酒庆祝一番。”
说完,还冲着薛衍挤眉弄眼。
看在方才许攸说了好些八卦的份上,薛衍只是低头不语。
倒是蒋悍皱眉说道:“你自己想喝酒也就罢了,非拉着薛小郎君做甚么。如今燕郡王带着一干逆臣偷降突厥,这幽州大营内掌管后勤的官吏本就甚缺,小郎君身负大才,合该出谋划策才是……”
薛衍听到蒋悍一番话,心下更是一惊。经过了燕郡王谋反他躺枪一事,薛衍实不欲再同这幽州大营的账目做纠缠。连忙说道:“我都足不出户的查了将近三个月的账了,现在一看到账册就想吐。反正这一段时间,你们也都知道复制记账法的种种细节和流程了,很不必我再多事。你们要是真的想要帮我,就把我调到别处去罢。”
如今燕郡王一脉已经被彻查,空余出来的官职自然会由陛下一脉填补。圣人有云水至清则无鱼,他这柄刀在对付燕郡王的时候顺手,不代表接下来的共事还会顺手。而且许攸等人乐意用他对付燕郡王,也不意味着众人乐意被他辖制着做个两袖清风的军备典签。所以最好的结果就是在此功成身退,后面要有什么麻烦可别再来找他了。
蒋悍不明白薛衍的担忧,瞪着眼睛就要说话。还是魏子期看出了薛衍的不安,心下着实怜惜薛衍小小年纪,却要左右逢源思虑备甚,因而问道:“那你想怎么做?”
薛衍眼睛一亮,只觉得这位魏将军不但人长得赏心悦目,这善解人意面冷心热的脾性也是极好的。
薛衍沉吟了半日,再三思虑后开口说道:“让我去火头营罢。这几个月在军中处理账目,别的都好,只是这吃食一道着实令我不习惯。我跟师傅在海外周游之际,曾学过不少庖厨之法。我虽不擅长中原饮食,但是火头营守着灶台,我自己也想开点儿小灶补补身子。”
至于旁的……他去做饭做菜混日子,总不至于再闹出什么惊天动地的麻烦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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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葩
第八章
闻听薛衍想要功成身退,另谋他处,不提许攸蒋悍等人如何看法,掌管幽州大营兵马粮草的其余兵曹典签们却是暗中窃喜,仿佛心中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这些日子薛衍奉命查账,虽然同这些官员接触不多,可眼看着许攸蒋悍等人每每凭借薛衍新整理出来的账本盘查府库,致使燕郡王派系一应官员纷纷落马,最终竟逼迫燕郡王不得不铤而走险,愤然投敌……虽然后一条结果与薛衍的瓜葛并不大,但众官员看在眼中,心下仍是犯怵。
正所谓人的名儿,树的影儿,看笑话只看别人即可,他们可不想自己上任后,身旁也有这么一位精通术数,长于理账的人虎视眈眈。
好在薛衍自己也没有讨人嫌的意思,还没等到众人商讨出该如何对付薛衍这位“功臣”,他自己就收拾了包袱款款离开。虽然走的时候明言想去火头营开小灶,这事儿听起来叫人费解,可是在诸位官员看来,只要薛衍心思通透不与他们为难,其余的事情都可商量——
不过是开小灶而已。薛衍进献复式记账法,逼反燕郡王一脉,给他们腾出偌大空缺,好歹是立了功的。既然是功臣,想饮□□细些的要求完全不过分。
只他一个人,又这么点儿年纪,能吃多少呢?
于是当薛衍麻衣短褐的出现在幽州大营的火头营时,当班的火长和诸位兵卒早已得到了上峰的提点,对于薛小郎君前来享福混日子并不出力的局面已是心知肚明。
且看着薛小郎君细皮嫩肉,小胳膊小腿儿的模样,也没人敢想象这位小郎君烧火做饭的模样。
更何况薛小郎君心有锦绣,腹藏珠玑,就连查账都能逼反郡王的流言在幽州大营亦是尘嚣甚上。盛名之下,这些出身卑微,大字不识的兵卒们更是对薛衍敬而远之。
于是刚刚从账本一事中抽身出来的薛衍怅然发现自己被火头营的将士们热情且疏离的孤立了。不论他想做什么,都有兵卒立刻上前阻拦,不敢叫他生火,不敢叫他洗米蒸饭,更不敢叫他去杀猪宰羊,甚至伙食做好后,众人也是尽让着叫薛衍先行食用。这一番心意倒是好的,只可惜手艺太烂,做菜的方法不是蒸就是煮,就连炙烤的次数都少到屈指可数,油腻荤腥的白水煮肉再配上一些更说不清食材的酱料,以及硬就硬到崩牙,软就软成烂糜的主食,味道堪比后世的黑暗料理,直叫薛衍尝之欲呕,食不下咽。
每每到此时,薛衍便越发想念自己在跟组时吃过的那些盒饭。当年嫌弃盒饭如猪食,可现在想来,有猪食吃的生活还算幸福,现在连猪食都吃不上,那才叫凄惨。
当然,更惨的是薛衍想要自力更生的时候,却发现火头营里要厨具没厨具,要调料没调料。就连当日给众将士烧烤后剩下的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