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璃只是一笑,道了一句:“请石老板先入座,我还有一物要呈上。”她说完,就往红豆那看了一眼。
第117章 巧舌
红豆转出去片刻后,门厅那的紫檀雕花嵌螺钿四季围屏后就闪过女子飘逸的裙摆,精美的高底绣花鞋。大家的目光皆往那移过去的时候,就瞧着两个穿着白绫袄儿的丫鬟抬着一方黑漆花梨木台案从屏风后面缓缓走出。席中之客皆一怔,随即厅内响起窃窃私语之声。
只见那抬出来的竟是一盆同株异色的茶花,全是怒放之姿,且红的全红,紫的全紫,至纯至本,同根所生,却朵朵傲然,绝无一丝混杂。石大山才刚刚落座,一见此花,眼中一下子露出震惊狂热之色,不由从座上倾身而起。
莫璃移步过去,示意那两丫鬟将花搁到放着丝织物的长台上,然后站在那盆花旁看了石大山一眼,然后抚摸着那批纯色丝绸道:“此花为山茶极品‘十八名士’,云裳阁这批新品丝绸的灵感即是来自此花,同丝所织,同源所出,其色各异,其色至纯,所以这批丝绸名为‘十八名士’”厅中私语声慢慢变为微微的杂声,只是那声音里多是有人摇头失笑,有人嗤之以鼻。
“不过成色稍稍好点的丝绸罢了,也敢取这等名。”
“那也只是个虚名罢了,没实用。”
“女子到底目光短浅,太过想当然……”
“当年那探花郎的纻绸之所以水涨船高,是因为那家商户的长子跟知府大人有师徒之名,且此子在其恩师办寿之日将自家纻稠当做贺礼送至相府。听说当时知府大人曾在宴中指着那几匹花纹华丽的纻绸笑言探花郎三字,哪想后来那位学子果真高中探花榜,所以那家商户干脆就将那等纻绸改名探花郎,故而那等丝绸才得以扬名。”
莫璃未搭理那些声音,只是微微让开身,让大家看得更方便些。十八朵纯色茶花以怒放之姿立于十八匹纯色丝绸当中,只见红花对红绸,紫花的衬紫绸,每一朵花,每一种颜色,都有与之对应的丝绸。此景初见本无奇,但数眼之后,确实给人一种相互辉映之感。如此,即便大家对这匹新品丝绸的评价比刚刚高了些,但仅此还不够,还远远未达到让人印象深刻,让人心动,让人看好,让人想要收购的地步。而且此时石大山的眼睛已完全被那盆山茶花给吸引过去了,那批纯色丝绸反而整个淡出他的视野。
莫璃瞧着石大山那爱花如痴的模样,就示意刚刚那两位丫鬟上前,将这盆茶花台到石大山跟前去,然后笑道:“知道石老板甚爱茶花,冬日难得有此盛放名品茶花,石老板可以慢慢欣赏。”她并未说送花之言,但在座的各位几乎全都这么认为,于是厅中又响起新一轮窃窃私语。
有人惊诧莫璃竟舍得这般大的手笔,不过是一批普通的丝绸罢了,即便谈成买卖,能赚的银子也不定能补得上这个窟窿。只是转而一想,小小的云裳阁以后若能因此攀上这么一株大树,这几千两的银子倒也值得;有人则好奇莫璃到底哪寻得这样一盆正盛放的名品,若是夏日倒也不奇怪,但眼下正是飘雪的冬季;亦有人心里泛酸,不齿这姑娘竟当众送礼献媚,脸皮可比他们这些老家伙厚上数倍了……
“果真是极品!”十八名士被抬到石大山跟前后,石大山即摸着自个唇上的八字美须点头赞叹。莫璃笑了笑,就转头对红豆道:“将另一盆十八名士送上来。”这话一出,厅中微起哗然,连石大山也从那花中抬起眼,面露诧异地往莫璃这看来。
还有一盆十八名士!
很快,那两出去的丫鬟又从门厅那斑斓华丽的屏风后面抬出一盆同株异色的山茶花,出来的那一瞬,厅中所有人就开始盯着那盆花在心里暗数了起来,果真是十八朵,十八色,一样怒放,一样纯色,一样没有丝毫混杂!石大山有些愣住,这样的冬日,能得一盆这样的极品茶花本是难得,如今竟有两盆!如双生子般的两盆极品茶花就摆在眼前,莫说是他了,就是别的大商人心里也是着着实实被惊住了。
第二盆十八名士被摆在那十八匹丝绸当中后,红豆就捧着一个盖着锦帕的填漆托盘走到莫璃跟前,莫璃掀开锦帕,将那把打磨得锃亮的剪刀拿在手中。
“怎么是剪刀?”
“她这是要做什么?”
“难道是要当众裁衣?”
……
莫璃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着走到那盆山茶旁边,抬手,执剪,咔嚓一声,就将一支红色的茶花剪了下来,轻轻搁到那匹红绸上。厅中顿时发出一阵倒抽口气的声音,随后所有人都愣住,石大山更是猛地从座位上站起身失声道:“快住手!”刚刚那一剪,简直就是剪在他心尖上一般,那血哗哗哗地就喷了出来。旁边的一位官老爷在谢歌弦的示意下,将石大山重新按回座上。
植株的枝叶被剪断后,散发出淡淡的清香,被屋里炭盆的热气一烘,丝丝缕缕地送到每个人鼻间,令所有人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这姑娘,可真是下了血本!
石大山的出声阻止,并未令莫璃停下,且她下剪刀的动作还快了起来,并一边剪一边气定神闲地开口,温软的嗓音里带着三分笑意:“刚刚各位或许还没看明白云裳阁这批丝绸颜色的特别之处,十八名士,绝非虚名,将此花跟与它们同色的丝绸放置一处,大家就能看出些名堂来了。”
第十八声咔嚓落下后,那摆着十八匹纯色净面丝绸的长台子上,每一匹丝绸上都放着一支同色山茶花。如此一看,让人只觉那每朵花都似从那丝绸里幻化出来的一般,花与绸相互映衬,同色同源,让人分不出彼此。厅内整个静了下去,他们说不清到底是惊于这女子的魄力,还是惊于那些明明一开始看着很普通的丝绸,此一刻却真感觉越来越感觉不凡起来。
好一会,石大山才叹道:“可惜了一盆极品山茶,这十八色丝绸确实难得,只是名士之名却还是有些勉强。”此时他亦比刚刚看好那批丝绸了,但他更心疼那盆山茶花,好家伙,这小姑娘就那么咔嚓咔嚓的几下,一盆难得的名品眼睁睁的就没了!
知道还是会被刁难,莫璃将手里的剪子搁回托盘内,然后慢条斯理地开口:“自古能得名士之名者,无论人或物,皆以原色为本,以本论质,以质为珍。无需花色装点,无需纹路陪衬,是以——”她说到这,又抬手将托盘内一个画卷拿过来,一边打开,一边道,“真名士,自风流。”画卷展开后,那上面就落着“真名士自风流”六个字,字体俊秀,笔划间自有风流韵味跃然纸上。
“这是市舶司提举大人赐的字。”莫璃说着就往谢歌弦那看了一眼,大家心中即恍悟,这下这批丝绸果真是要水涨船高了。谢歌弦不由失笑,自莫璃道出那六个字后,他即明白这姑娘其实从一开始就打上自己的主意,简直物尽其用到了极致。且她高明之处是,她这前后说的全是实话,但那些话道出来后,却能让所有人误会,他写的那几个字就是为这批丝绸赐名。
莫璃接着道:“因知道今日云裳阁携‘十八名士’过来参加冬宴,所以谢府的谢老太太便借了‘十八名士’与我前来陪衬,同时也让大家在品评丝绸锦缎的同时,还可赏花助兴。”这大实话一出,她将谢老太太也拉到阵营里了,谢老太太代表的是什么?是整个谢府啊,谢府代表的是什么?是王公勋贵,是所有商人都需要巴结的对象。如果说刚刚进大厅时,莫璃跟谢歌弦和姬御风等人只是热络得让人侧目的话,那么此时,所有人都不得不正视起这姑娘背后的关系网了。
石大山面上果真换上一副认真的神色,眼神隐约露出几分思索。只是过了一会,忽然有人不解地道了一句:“既然是借的花,那么莫姑娘刚刚却将一盆名品山茶给剪了,这个是不是……”“请大家上前来一看。”莫璃闻言后即跟旁边的贾黑对视了一眼,然后莞尔一笑。
她话还没落,早有人起身走过来了,石大山是第一个冲上前的,片刻后,大家又是一惊。
“这是……”
“这是假花!”
“这……只有花枝是真的!”
“这,难道是用这些丝绸做出来的茶花!?”
直到这会,这些大商户才将注意力整个放在那些净面丝绸上,一个个仔细捻嗅摸了起来,同时相互之间低声交流看法。旁边那落着“真名士自风流”六字的画卷也被恭恭敬敬地搁在一旁,“十八名士”的名声终于在他们心中落了根。莫璃心里长吁的口气,然后抬眼往对面看去。
谢歌弦面带浅笑,举杯朝她颔首示意;姬御风则看着她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且眼里依旧带着几分审视;阿圣如往常般对上她的目光,然后嘴角扬起,为她笑得纯粹;红豆知道自家姑娘的目的达到了,激动得满脸通红;而那边的韩四道,周泯,莫星,还有莫二老爷等人,面上神色各异,心里滋味不同。
第118章 赔罪
云裳阁的“十八名士”将鉴赏会画上一个圆满的结点,接下来冬宴才算正式开始。因前面大家心里都有了谱,于是心照不宣,此宴便在这风月靡靡的曲调,在那泛着金波的酒香中拉开了一场交易的序曲。周守备亦露了脸,且他今日穿的是常服,一进来就先到谢歌弦这寒暄数句,然后又分别跟各位官老爷拱手,接着才跟石大山等人点了点头,然后就豪气的一挥手,示意大家都坐下。韩四道本想上前关心两句的,只是瞧着自个岳父身边围着那么些人,个个身份不俗,不是官老爷就是贵公子,其中更有周守备几位嫡出姑娘家的姑爷,他微皱了皱眉,终是收了脚。
周守备落座后,厅中展示的长台即被撤走,换上一张吃看大桌面,桌上有以彩绢面人鲜果等装成山水故事的玲珑小景,不过是用以观赏之物,就是令人咋舌的华美精致。或许因此宴是石大山出的银子,所以周府丝毫不客气,吃看大桌面摆上后,跟着就是各种各样的金珠玉器,以及让人眼花缭乱的水陆美食流水般地送上来。同时还有十二名装着入时,身姿妖娆,容貌娇美的乐户手执乐器盈盈而入。李跃儿就在那十二名乐户当中,她一进来就往莫璃那看了一眼,莫璃只随意般地从她面上扫过,然后就移开了目光。那十二名女子才刚在厅中坐下,又有数名俊童捧着美酒从外进来,低头垂脸行至厅中官老爷旁边笑言贿酒。那些童子个个腰如细柳,面若温玉,容貌丝毫不让女子之娇美。这就是周府,糜烂而浮艳的周府,已开始走下坡路的周府。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后,大家开始离席相互交谈起来。莫璃往厅内扫了一圈,乐户们还在弹唱起舞,偶尔跟几位孟浪子弟眉目传情;周守备只在座上跟几位官老爷碰杯闲谈;贾黑则早窜过去,跟另外几位绸缎商套交情;周泯和莫星却正好往她这处看过来,只是他们对上她的目光后,两人面上的笑明显不太一样;莫二老爷那也不再似一开始时的冷清,但即便此时他身边围着数位莫氏子弟,但他面上的表情却是有些兴致缺缺,言语中只是随便应付着;韩四道则已收起刚刚的失落,驾轻就熟地跟石大山等人热络交谈起来,且说着说着,他人就一步一步地往周守备那挪近去,片刻后,他终于跟周守备搭上了话。数十人的大厅内,除了谢歌弦外,谁都没注意阿圣刚刚已经离开了。
“莫姑娘刚刚可是已谈好了买卖?”从周守备那回来后,谢歌弦往莫璃这走了过来,笑着道了一句。莫璃微笑颔首:“今日都是托了谢大人的福,莫璃感激不尽。”
“我之前还纳闷当日莫姑娘为何请我写下那六个字。”谢歌弦且笑且叹,只是跟着又道,“不过我还是需要提醒莫姑娘一句,袁师傅若知道自己的心血被姑娘这么毫不留情的剪掉,那口气怕是不好消。”莫璃马上正色点头:“多谢公子提醒,宴后我就上门给袁师傅赔罪去。”“宴后又直接过去赔罪?”谢歌弦忽然打量了莫璃一眼,“外头的雪还未停,姑娘身子可还撑得住?”莫璃一怔,谢歌弦便往红豆那看了一眼,然后收回目光,淡淡一句:“刚刚无意听到姑娘身边的丫鬟说,姑娘身子抱恙,今日是强撑着出来的。”莫璃张了张唇,随后就是一笑:“不过是那丫头大惊小怪罢了。”谢歌弦垂下眼,视线落在那张微泛着一抹病态的红晕的脸上,然后低声道一句:“何需这般要强,今日你已不虚此行,这等筵席上的人情往来交给贾黑代你周旋便足矣。”
莫璃抬眼对上谢歌弦的目光后,忽的怔住。很多次,她对着镜子时,常会露出这样的眼神,明明是看着那镜中的自己,但眼神却是穿透过去,看着无人知道的,心底的某一处。为何他会这样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