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十八名士缎让时兴作坊死灰复燃了,但其多年耗损和人员杂乱,加上去年莫三老爷生生从这里带走大半的人员和资源后形成的毁灭性的打击,时兴作坊想要恢复到往日的辉煌,一年的时间是完全不够的。
“爹,莫璃堂妹过来了。”莫元和墨染进去的时候,莫二老爷还一脸专注地站在那染缸前,根本没注意有人过来。直到莫元走过去跟他说了一句,他才回过神,转头,往莫璃这看了过来。
莫元朝旁边说了一句,墨染和那三位老师傅就都走到染坊的另一边,距离远得足以听不到这头说话的声音,然后莫元有些担心地看了一眼,也跟着推开了。
“我之前还有些怀疑……”人都走开口,莫二老爷才缓缓道了一句。
“我明白,不说二堂叔,就是我,心里也没有十成的把握。”莫璃点头,然后又道,“既然二堂叔确定了,那么我之前提的条件,二堂叔再没异议了吧。”
莫二老爷看了她一会,就拍了拍自个跟前那个大染缸,半响后才道:“你爷爷没有从族里分家出去之前,曾打理过这个作坊好长一段时间,而老三那边的胡大师傅,最初是跟在你爷爷身边的。”
莫璃沉默了一会,然后轻轻一句:“嗯,我知道。”
莫二老爷转头看了她一眼,那表情既带着几分严厉又带着几分担忧:“老三那边或许会以为是我传给莫元的,但老太爷定是瞒不过去。用不了几日,老太爷那边就会找你,到时定会问你这掩千花的技法和配方从哪来。”
“如今这技法又不是只有我知道,怎么不问胡大师傅去。”
“丫头,你心里清楚,如今关键的不是这掩千花的技法,而是除了这个技法外,还有别的东西。”莫二老爷说到这,就拿起搅棍在染缸里搅了一会,然后放下,接着道,“莫氏两百多年传承,期间经过战乱,瘟疫以及数不清的天灾人祸,数次差点断了香火,最后能保留到今的东西不多了。老太爷是一族之长,他一心要考虑的是怎样让莫氏这一族继续繁荣兴盛下去,所以属于族里的东西,他定会过问。你爷爷当年虽是分家出去,但终究还是姓莫,还在族谱里。”
莫璃挑眉浅笑:“难不成族长会说这掩千花的技法是属莫氏族里的东西,想要拿回去?那就由二堂叔做决定吧,总归这技法我已告之二堂叔,只要二堂叔能遵守跟我之前的约定,余的我不会过问的。”
见她就这说这掩千花的技法,不说别的,莫二老爷心里叹了口气,这段时间以来,他的心已慢慢偏向莫璃。所以今日一确定掩千花的技法和配方都无误后,他才忙叫她过来,提醒她几句。
“单这一种,我倒是可以给你圆一圆,老太爷那边也说不出什么来,但以后你心里需得多个准备了。”莫二老爷看着莫璃,一脸认真地道,“当年你爷爷分家出去后,曾有一段时间族里传你爷爷私自拿走族里的东西不还,直到你爷爷过世后好几年,那等谣言才慢慢歇了。所以你这个时候,若是风头太过,不说族里,就是外头的人也会注意的。”
莫璃皱眉,她是第一次听说这事,便问:“私拿了族里的东西,指的是什么?”
“莫氏是从桑蚕和织染发家的,所以最值钱的,便也就是这些技法和配方了。但其实祖上传下来的技法,都握在每一任族长手里,这些东西就是被偷,顶多也就是流传出去,不会导致族里无人会那些技法了。”莫二老爷说到这,又补充一句,“所以那都是谣传,甚至很可能不是族里先传出,毕竟那个时候,是咱莫家刚刚挤身永州豪商之位,正是风头最劲的时候,永州城内好几家大丝绸商都被压得喘不过气,你爷爷当时会分家出去,听说也有外人挑拨的原因。”
莫璃沉默了一会,然后突然问了一句:“二堂叔可知道,我爷爷当年是怎么死的吗?”
莫二老爷一愣,半响才道:“意外溺水身亡,你怎么忽然问起这来了。”
莫璃没有看莫二老爷,而是将目光飘向远处的天际,许久,嘴里轻轻道出一句:“我爹也是意外身亡……”
莫二老爷看着莫璃此刻面上的表情明明是很平静,却不知怎么,他心头猛地一惊,随后就到:“十五丫头,你想说什么?”
莫璃慢慢收回目光,看着莫二老爷一笑:“没什么,多谢二堂叔今日叫我过来告之我这些事,我会好好留意的,我店里还有事要忙,就不打扰二堂叔了。”
她说着就告辞离去,莫二老爷闹不清这丫头怎么了,正要叫住她,却莫璃才走几步,又忽的转身回来,看着莫二老爷道:“对了,二堂叔有没有兴趣我祖父留下来的东西?”
莫二老爷一怔,误会莫璃以为他也参与里以前那些谣言中伤之事,于是马上皱着眉头,有些恼羞地低喝一声:“我告诉你,老子行的端做得正,那些勾心斗角的事老子还不屑参与”
“二堂叔误会了,我就是随口问问罢了。”莫璃一笑,略有些抱歉地欠了欠身。
“你那些弯弯肠子,我也晓得一二。”莫二老爷哼了一声,倒也没跟她计较,只是在她真的离开前,又道了一句,“墨染那丫头是个有天赋的,你看这个的眼光还算不错,只是你可小心,别再出第二个胡广了。”胡广就是莫三老爷那边的胡大师傅,当年跟着莫四奇学过不少东西,可莫四奇一从莫家分出去后,那些谣言,反是他说得最多的,导致族里好些人都信以为真。这些事,莫四奇留下的那半本手札里,寥寥记过几句,以警示后世子孙。
“我明白,她跟当年胡广的情况不一样,不过还是请二堂叔帮我多费些心。”莫璃笑了一笑,留下一句四天后再过来,然后便出去了。
……
十天期到,掩千花的丝缎样品出来了,莫璃小心包好后,就带着红豆和贾黑往天宝阁那去了。
姬御风保养得极好的手拂过那极艳的丝缎,如似拂过女子最柔美的肌肤,许久,他面上露出三分浅笑:“莫姑娘果真能人所不能,你这出的丝缎,看着似乎比莫广阳那出的颜色还要正,特别是手感,简直如水般滑软。”
“姬公子满意就好。”莫璃谦虚一笑,嘴上却不客气。
“满意,确实满意。”姬御风一声大笑,随后便让负责此事的管事过来,跟贾黑谈后半年的那笔买卖的详细事项,他这边则请莫璃到天宝阁的花园一逛。莫璃不想在这个时候搅了姬御风的兴头,但她又想留在这看着这笔买卖,姬御风心知她所虑,便道:“基本都是即成的规矩,你我之间既都已应下了,那些琐事就交给他们处理去,姑娘这般的人儿,不该将心思放在那些小事上,需知松弛有道。”
给她这么大一笔买卖,她总不能这点面子都不给对方,莫璃只好一笑,跟贾黑交代了两句,便站起身。
“看来今年锦绣榜上的排名会有所变动了。”两人并肩走了一段后,姬御风才缓缓开口,“去年的十八名士缎是差不多年底时声名才起,未能赶上秋季的丝绸大展,虽有些可惜,不过就冲着今年十八名士缎被内库选中,名声较之去年更上一层楼,所以今年定能上锦绣榜了。”
锦绣榜是每年丝绸大展,由各大丝绸商参展的匹料,排出金银铜三榜,每榜十名,分绫罗绸缎纱绡绮锦等不同类。这些榜不能说有十足的权威,但影响力确实不小,很多商人,就是根据这些榜上的排名来订货进货的。不少商家作坊,有过因自家匹料上榜后,使濒临破产的产业起死回生;也有的商家作坊,因排名一降再降,最后降到无影无踪,导致买卖再也做不下去。
生意场上的翻云覆雨,单在那锦绣榜,就能窥其一二。
莫璃听完,只是浅笑地客气一句:“多谢公子吉言。”
姬御风也不在意她这不冷不热的态度,接着道:“去年掩千花缎是上了银榜头名,不知今年会有什么样的变化,姑娘应该也会将这新出的缎子拿去参展吧。”
莫璃摇头一笑:“公子忘了,公子定的这个丝缎是特定。”若是别的纹样倒是算了,但那四爪龙纹的纹样,谁敢随便拿出去招摇,万一传到那些贵人耳朵里,心里一个不快,一句话下来,任是多大的买卖,也只能等着关门了。
姬御风摇扇哈哈一笑:“刚刚倒是忘了跟姑娘说了,不过姑娘店里的那位掌柜这会应该就在说这事呢,下半年的匹料,出来特定的那种纹样外还是需要一些别的新鲜花样的。”
“原来如此,这么说,别的纹样公子这边也是定好了?”
“还没有,不过这些都好说。”姬御风淡淡一句,随后又将话给绕回去,“如此,姑娘是打算参加今年秋的丝缎大展了?”
“或许,得看看到时这些匹料能不能赶得出来。”莫璃随口道了一句,然后似想起一事,就笑着对姬御风道,“姬家的美人缎三十多年来,一直就占据金榜头名,实在令人羡艳敬仰。”
三十六年前姬家的美人缎是首次参展,并且一举夺冠,此后三十多年,位置从未改变过,以至于如今大家都不看丝缎金榜首名了,就只争榜眼之位。
“说到这个,我倒是想起莫氏的倾世碧颜,听家里的长辈说,当年莫家的倾世碧颜问世时,姬家的美人缎还未问世,锦绣榜也还未出来,但那等绸缎一出来,就已是行内公认的无冕之王。”姬御风一边摇着扇,一边看着莫璃道,“如今莫家的缭绫倒是由倾世碧颜演变而来,却可惜缎绫不同榜,不然真不知这先后会怎么排呢。”
缭绫也是占据了绫金榜头名,这也是莫家在永州这名声之大的原因之一,不过这等金贵的匹料都是无法大量生产,照时兴作坊原来那么大的规模,一年能出个五百匹算是顶天了。而且这个量,刨去固定送礼的数外,余下的就更少了,但也正因为如此,使得缭绫每年都供不应求,因此在行内的名望极大。
而姬家的美人缎,虽说每年的产量也是极少,但因为其是御用贡品,所以这等匹料,除了每年在大展上羞答答地露一次脸外,平常人别的时间是不可能见得到的,更别说砸银子买了。虽说距离感增加了神秘,但同时也是这个原因,使得美人缎多数时候在人们心里只是一个与普通人无关的名词,而那个名次也更像是一种象征意义,无从比较。
莫璃没接姬御风的话,只是陪着再走一段后,就提议他们可以回去看看了。姬御风收了扇子,瞥了莫璃一眼,便粲然一笑。
十万两掩千花缎的订单才签订不到两天时间,这个消息就飞了出去,整行业面上看着还是与以前一般无二,但老家伙们都嗅到了别样的味道,谁心里都等着今年秋锦绣榜的变化,有人要上来了,自然,也就有人要下去了。
莫二老爷料得没错,莫璃刚跟姬御风签下订单的第二日,三老太爷的人就过来了。虽说莫璃对本家那边无感,对所谓的族长也没什么好印象,但长辈有请,她是不能拒而不去的。
“姑娘,族长突然叫你过去,是不是要训什么话?”红豆在给莫璃换衣服是,满是担心地道,“要不带着老太太一块过去吧。”
“我又没做错事,训我什么,再说也就只叫我一个人而已,何必折腾奶奶。”莫璃换好衣服后,轻轻吁了口气,然后就往外去了。
上一世,她只见过那位族长,她的三堂伯公两次。一次是韩四道将莫三老爷的产业全都收到囊中时,一次则是族长病危将走时,对方忽然派人过来请她和韩四道过去看一看。那两次见面的印象都很深,第一次对方很生气,第二次更是生气,且因为病重的关系,嘴里的话断断续续含含糊糊的,她听不大清楚,只知道那是很重的斥责。
那两次见面,现在回想起来,心里较之以前有更复杂的感受。
上一世,父亲死,家业荒,母亲亡,族中从未给过一丝温暖,就只想着怎么霸占祖父留下来的那点东西。没有人对她好过,除了韩四道……所以她帮助他得到他想要的一切,却到头来才发现,其实两边都一样,她则是最可笑最可悲的那一个。
“老太爷在里面,请十五自己进去吧。”正出神间,领她进去的那位老管事忽然就站住,回头跟她道了一句。
莫璃一怔回神,这才打量了此处一眼,依稀记得这个小院是三老太爷的外书房所在。
怎么,今日只是私下会见,不是全族会审?跟以前的印象不大一样,迟疑了一会,莫璃心里便是一晒,自然是不一样,她再不是曾经的她了。
上了台阶,自己掀开帘子,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屋内,一位身着月白长衫,头发花白的老者正站在那桌案前执笔作画,神色看着很是专注。
莫璃看了一眼,也不出声,泰然自若地站在那,静静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