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是不是冻晕死球了?”罗一川心下一沉,伸手摸了摸张建忠的额头,马上大喊起来,“糟了!连长连长,张建忠好像在发高烧!”
龙刚赶紧从车厢后排挪过来,一摸,张建忠前额果然火炭般烫手:“耽误下去要糟,马上找医生来看。”龙刚对着驾驶室使劲擂了两拳,车立即停了下来。龙刚撩开篷布,迅速从车尾跳了下去。
随队军医很快赶过来,为张建忠一检查,脸色顿时就变黑了:“我操,感冒这么严重,很容易转成肺水肿,延误不得啊!这儿离兵站又还远,咋办呢?”
龙刚急了:“你是军医,又不是江湖郎中,我晓球得你咋个办。这个兵要是整熄火了,老子对你不客气!”
“龙连长,话不能这样说噻。御医再好,皇帝照样要死。”龙刚的态度让军医很不舒坦,他悻悻地站起来,猫着身子往外走,“好了,不跟你计较。我去拿药,给他输液。”
接下来的时间,张建忠一直倚在罗一川怀里输液。赵红军充当了“半自动输液架”,始终将液体高举在手里。随队军医成了随车军医,专司诊治张建忠的严重感冒。纵是这样,张建忠病情仍不见好转,时而冻得发抖,时而烧得吓人,嘴里有一句没一句、东拉西扯地喊着糊话。
天黑了,又亮了。另外两名新兵接替照看张建忠的工作,把罗一川和赵红军轮换下来。罗一川走到车尾撩开篷布:天哪,滚荡而来的群山和崎岖不平的青藏公路全部洒了一层厚厚的“面粉”,满世界一片银白,难怪冷得刺骨!雪地上,一群又一群牦牛、马匹和羊子漫无目的地游荡着寻找食物,而大雪显然不会满足它们的愿望,大雪降临高原的目的之一没准就是为这些牲畜设置觅食的障碍。牲畜们走得东倒西歪,无疑已经尝够了失望的滋味,却又没有彻底死心,满腔悲愤的仰天长鸣几声,又低下头边走边嗅,留在雪地上的一串串脚印,很快便被新一波风雪抹平。牲畜过处,依旧风疾雪厚。
罗一川透过篷布的缝隙往外看了半天,也没见到一辆过路车,更没见到一个人影,不由得纳罕不已:“日怪,这么宽的地方,啷个人毛都没一根?”
“幼稚!你晓得这是啥子地方不?无人区!生物学家把这片广袤的土地称为‘生命禁区’。如果有人住,还叫啥子‘生命禁区’?我们越往前走,海拔就越高,氧气就越少。你还是收起好奇心,留点精神对付高原反应吧,一会儿够你受的。”说完,龙刚又回过头告诫车上所有新兵,“从现在开始,把眼睛都给我睁大了,不准睡觉——在这种地方睡着了,很容易永远睡着,再也醒不过来。哪个不相信,就试试,看看还有没有机会睁开眼睛回去见你的父母亲。另外,要是觉得身体很不舒服,比如严重胸闷气短,严重头晕头痛,必须及时向我报告,我好给你们找医生,免得你们宝贵的小命就这样洗白了。”
很显然,谁也不希望自己行进在青藏公路上就被“洗白”。龙刚一席话说完,新兵们立即强打精神,再困也不敢闭上眼睛。罗一川和赵红军相互约定,如果发现对方打瞌睡,马上予以“修理”,或掐或捏或捶或打,方式方法任选,达到不让对方睡觉的目的就行。
“解放”在青藏公路上蚁行向前,气温越来越低,呼吸越来越困难,不少新兵抱成一团,裹在毛皮大衣中相互取暖。氧气袋使用量越来越大,有的甚至搂在怀里就舍不得放下,几辆保障车上堆得小山一样的氧气袋眼看着就矮了下去、瘦了下去。在严重高原反应的折磨下,张建忠越来越撑不住了,感冒果真转成了肺水肿。
消息很快传到前来迎接新兵的总队首长耳中。总队首长二话不说,立即叫驾驶员把他的小车开过来,让营长、罗一川和军医一起陪同张建忠向后转,护送他到格尔木进行抢救。总队首长指示说,务必在保证安全的情况下,火速后送,不惜一切代价把这个新兵的命保住。
在小车上,罗一川仍然负责把张建忠抱在怀里,一方面保证他不随着小车的颠簸四处翻滚,另一方面也让他躺得舒服一些。张建忠不停地说着糊话,慢慢地,连糊话也没有了。军医举着液体瓶,一直给张建忠输液,又忙又急,零下三四十摄氏度的气温,竟然整出了一身臭汗。
小车往格尔木方向驶出几十公里后,张建忠终于睁开了眼睛,他喃喃地对罗一川说了声谢谢,泪水就嘀嘀嗒嗒地滚了出来:“我……我好难受,可能……要……要死了。我好想妈妈,还有爸……爸爸,呜呜……”
罗一川的泪水也掉了下来,他哽咽着安慰张建忠:“你不会死的,一定要坚持住啊,张建忠,我们就快到格尔木了,格尔木有大医院,你很快会好起来的。
张建忠艰难地挤出一丝笑容:“我还没见到部队是啥……啥样子,还不晓得……营房在……在哪里,就死在路上球……球了,我……我不……不……甘……心……”说完,张建忠脑袋一垂,永远闭上了眼睛。
罗一川抱着张建忠的遗体,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张建忠的名字。可是,他再也听不到张建忠的回答了。
此后很多个夜晚,罗一川都会从梦中惊醒。张建忠躺在他怀里撒手而去那一幕,在他脑海深处狠狠地刻了一刀,除非失忆,否则,他根本无法忘记。
张建忠的意外病逝,至少让罗一川明白了两个道理:第一,高原真他妈不是东西,一不高兴就要人的命,跟他妈牛头马面似的;第二,人的生命真他妈脆弱,尤其在神奇美丽、神秘莫测的青藏高原面前,“洗白”和“熄火”的可能性无时不有、无处不在。
张建忠的意外病逝,还让罗一川牢牢记住了肺水肿这个名称。当年,这种高原性疾病的当场死亡率高达95%以上,很多人因为患上了在内地只是“小意思”的感冒,便被老谋深算、阴险狡诈的雪域高原悄悄转换成了肺水肿,不治而亡,含恨西去。罗一川充分认清了肺水肿这玩意儿无孔不入和毒辣残忍的特性,直到肺水肿当场死亡率已经大幅度下降、治愈率上升到98%以上的今天,他还时常不厌其烦地提醒别人:“我们都在明处,这*玩意儿躲在暗处,一不小心整你一家伙,够你喝两壶的,还是小心点好!”
第一章7 苍茫唐古拉
罗一川乘坐总队首长的小车,再次从格尔木出发,在五道梁追上了运兵车队。
那时候的五道梁是青藏公路上最大的拦路虎之一,直至今天,“到了五道梁,难见爹和娘”这句顺口溜还时常在罗一川耳畔回响。
新兵们躺在五道梁兵站的地铺上,一个个垂头丧气,脸色惨白,手中的“军用馒头”被冻成了石块,足以打死一只成年公狗。在新兵们看来,这“压缩食品”纯粹就是用来检验牙齿硬度和咬合力的天然仪器,他们饿得前胸紧贴后背,却没人有吃上一点的意思。脸色同样惨白的接兵干部喘着粗气,不停地游说手下的新兵多少啃个一两口填填肚子。然而,他们苦口婆心的游说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新兵们只拿眼角瞟了接兵干部一眼,马上就要死不活地移开了目光。
这样下去显然不是办法!新兵团团长在那间足有上千平米的屋子里踱了一圈,把新兵们的表现尽收眼底,然后眼珠一转,狠狠地扔掉手中那支刚点燃的香烟,亮开嗓门大喊:“全体注意,立——正——”新兵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软不拉遢地从地铺上爬起来,屋子里立即竖起若干道绿色栅栏,与几名正在巡诊的军医那身白大褂形成鲜明对比。趁着新兵们向左向右转时,军医们急忙退出。
“现在,我提三个问题,”团长向矗在面前的新兵们伸出三根指头,“第一,你们中有多少农村人?啊,这个,城镇兵举手!”队列中稀稀拉拉地竖起近一百只手臂。
“请放下!现在提第二个问题,有多少人能天天吃上白面馒头?”这次举起来的手臂更少,这些少得可怜的手臂下面,全是从西安和兰州登上火车的西北新兵。
“请放下。”团长开始提第三个问题,“有多少人不愿意死在路上,还想活着到西藏、活着回家看爹娘?”团长话音刚落,眼前便齐唰唰地立起一片手臂。
“对嘛!多数人都来自农村,绝大多数人都不能天天吃白面馒头,每个人都不想死。”团长扔给新兵们一个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可是,你们咋就舍得浪费粮食,浪费这些用富强粉做的馒头呢?!哼,不吃东西?不吃东西就是浪费,就是不珍惜宝贵生命,就是不想让爹娘看到你们活着回去!我们是干什么的?我们是革命军人!革命军人掉脑袋都不怕,还怕吃几口馒头?传出去那是天大的笑话!”团长接过军需助理端来的一碗馒头,“现在,都把馒头给我拿在手上,看我示范,吃!谁不吃老子处分谁!”
眼看团长吧嗒吧嗒地把“军用馒头”啃得有滋有味,新兵们再不来点表示,就实在说不过去了。大家皱起眉头,一脸怪模怪样的表情,咬牙切齿地向手中的馒头发起了进攻。二十分钟后,每名新兵都把属于自己的两个馒头塞进了肚子。
“好样的,继续保持,继续努力!” 团长满意地笑了笑,转身走出屋子,到了拐角处,急忙扶着墙角,哇啦哇啦地一阵狂呕。吐完后,团长抬起头,气喘吁吁地对身后那位满脸忧虑的参谋幽了一默:“我操,这么好的东西,这破肚子居然不肯笑纳。可惜了,四个白面馒头啊!”
正是在五道梁,罗一川开始真正看清了高原反应的狰狞面目。这破玩意儿不让你伤筋,不让你动骨,甚至不让你出血,可它收拾起人来却具有令人难以想象的高明和阴险手段。暗渡陈仓、突然出击是它惯用的战术,往往在你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实施偷袭、突击,而且成功率几乎高达100%,你基本上连它是什么样子、躲在什么地方都不清楚,便被它修理得要死——就算侥幸不死,起码也活不舒畅。
罗一川头晕脑胀、胸闷脚软地忍受着高原反应的折磨,随着颠簸的解放车一同向西藏挺进。青藏线上气候变化无常,一会儿晴空万里,一会儿暴雨如注,一会儿又风卷雪舞——粗暴的高原把春夏秋冬四个季节折叠起来,放在一个小时那样狭小的时间段内,反复拿出来展示,犹如表演川剧中的变脸绝技。罗一川脑袋疼得像要爆炸,根本无心欣赏大自然这变幻莫测、神奇壮观的画卷。在前后左右传来的一片呻吟声中,他紧咬牙关,死死地把声带控制在静态范围内。
到唐古拉山口,车队停了下来。龙刚鼓动新兵们说:“翻过唐古拉,就是西藏了。大家都下车,在海拔五千三百二十一米的地方撒泡尿,以后好在你们子孙面前自豪地吹吹牛。”
一听西藏将到,新兵们仿佛被注射了一支强心针,都强打精神跳下车,掏出“原始武器”,在风雪中酣畅痛快地释放了一回。罗一川打了个冷颤,放眼望去,蓝得几近失真的天空犹如一颗宝石,而飘在苍穹上空的几朵白云,则镶在宝石深处,更加衬托出宝石通体闪耀着的那层幽蓝的光芒。远处,长江源头格拉丹冬冰峰犹如一座巨塔,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龙刚解释说,格拉丹冬是藏语译音,意为“冰琢佛像群”。罗一川细看过去,那一座座雪峰果然极像冰琢玉雕的佛像,千姿百态,煞是漂亮,不由得顿生一种对大自然的无限崇敬之情,强烈的高原反应似乎也因此得到了些微缓解。
当然,巍巍唐古拉带给人们的绝对不会只是眼球的舒服,这座屹立在青藏线上成千上万年的雪山,之所以能让人们对它心存敬畏,自然有其过人之处。罗一川不知道当年文成公主进藏是否经过了唐古拉,如果经过了,她和她的随从们又是啷个从这座伸手即可把天抓的雪山中穿越过去,顺利抵达拉萨的。罗一川只知道很多新兵都在唐古拉深刻体会了一次生死对决的滋味。严重缺氧加上气压太低,不少同志的鼻血犹如决堤的洪水长流不止,很多人在离天最近的地方撒了一泡“童子尿”后,脑袋就疼得像扎了无数根钢针,而身体则软得如同一堆棉花。
“这么宽的地方还不够你们屙泡尿?人不大,胆子不小,竟敢对准唐古拉山口标志碑‘开炮’!”也许是因为张建忠病亡的阴影还堆积在心底,龙刚一直显得有些情绪低落,呈现出一反常态的烦燥和焦虑。现在,他可能又发毛了,竖起右手食指,点着几个新兵的脑袋教训他们,“晓得标志碑旁边那些石堆是啥子吗?玛尼堆!玛尼堆是啥子?是曼荼罗,是藏族同胞刻在石头上的追求、理想、感情和希望。晓得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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