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一个本是上帝的儿子背起十字架的献身者、牺牲者那样生动直观感人。
而与这个概念道最靠近的、最最能体现这个本质概念的是另外两个同出而异名的概念:无与有。一切的有都来自无。一切的有都会变成无。一切的无都可能产生有,一切的无都会接纳有。一个人生了,他从无的王国进入了有的王国。一个人死了,他从有的王国进入了无的王国。无就是天国,无就是永恒,无就是万物的归宿。无又是有的摇篮,无是有的前期作业。一个人年岁渐老了,他从幼小与年轻的过程进入了无幼小与无青春的过程了,也就是进入了有成熟、有老迈的过程了。
无是有的无。有是无的有。绝对的无的情况下,什么都没有了吗?什么都没有了,谁来判定这个无呢?既无主体也无客体的情况下,还有什么无的观感与解说乃至想象呢?
所以我始终不赞成对于高鹗续作《红楼梦》的批评,说他没有写出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如果干净到所有贾府的人、有关的人死光灭绝的程度,还有什么悲剧感呢?
无可以是有,至少有一种对于空无的感受与慨叹、思考与判断。如说一个生命个体的疾病已经无药可医,无法挽救,那就说明此人的病已经有了重要的结论、根本的判断,已经有了料理后事的必要性与紧迫性。
这是抽象的思辨。这也是智慧的享受。这需要思辨力、想象力,也需要感悟、感觉、神性的追求与信仰。
在《老子》的开头,老子还提出了一个极其超前的大问题:关于语言表达的局限性,关于语言的力不从心,关于语言的大众化、适用化、通俗化与浅薄化。用语言小打小闹可以,用语言描述深刻与超出常人理解范畴的大道、大名、玄想、众妙,就不行了。说出来的都一般。不说就更难被人理解。只能够是意在言外,只能够是尽在不言中,只能够是心照不宣,只能是得意忘言,只能依靠你的悟性、你的灵气、你的智慧、你的澄明通透的心胸、你的默默的微笑、你的缓缓摇着头的喟叹。啊,你已经靠拢于大道了。
第二章 知美即恶(1)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矣。
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
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弗恃,功成而弗居。夫惟弗居,是以不去。
都知道什么是美,就丑恶了,因为知道了美也就等于知道了美与丑的区别,就有扬美贬丑的事情出现,就造成了纷争、夸大或缩小、伪与饰各种美的其实非美丽的弱点。
都知道什么是善,就不善了。同样,就有了善与恶以及中间无数细微的等级差别,就有扬善抑恶、隐恶扬善或隐善(对对手)扬恶,就要纷争、夸大或缩小、伪、饰这个善。而这是不善的。
所以说,有与无、难与易、长与短、高与下、音与声、前与后,都是相反相成、相克相生、相比较而存在,谁也离不了谁的概念。要一个不要另一个,根本不可能。
所以有道行的人、得道之人,不做那些虚妄的事情,不说那些无用的蠢话空话假话。不硬较劲而使事情自然做成,不声嘶力竭而使教化润物细无声。让万物自然发展运作,不越俎代庖。有了创造和成绩,并不据为己有。有了作为,并不依仗之端起架子。有了功劳,也不因而自傲膨胀。越是不争夺不膨胀,你就越有威望。越有公认的成就,越是否定不了,抹杀不了,歪曲不了,遮蔽不了。
《老子》的第二章从对于价值问题的探讨,旁及一切概念的相对性,然后进入到无为与不言(后面称为讷于言)的伟大命题的提出,一直发展到提倡一种不始、不有、不恃、不居的精神境界,并从而达到“是以不去”的圆满成功结果。
都知道,价值的判定与追求是个人、集团、社会、国家、民族、人类文明的一个支点,一个主要的驱动力、凝聚力。真善美与假恶丑,前进与倒退,进步与落后,文明与野蛮,繁荣与凋敝,德行与罪恶,成功与失败,健康与病态,幸福与失意,这一切都有一个价值观、价值标准、价值判断在那里起着决定方向和决定起止的作用。价值就是理想,价值就是灵魂,价值就是主心骨,价值高于生命。所谓春秋大义,所谓崇高理念,所谓文明进步,所谓普世价值,所谓意识形态,无不是以价值为核心而构建、而运转的。
而老子的神奇在于,他在那么古老的年代里就看出了事物有另一面。价值意味着差别,差别挑战着整体性与平等的理想。价值会制造分歧,叫做价值歧义。价值会制造偏执,叫做价值偏执——例如中国封建社会的名节观念、节烈观念、忠孝观念——有所谓名教杀人一说,例如妇女为了守节而自杀,就是价值杀人。有价值就有价值膨胀、价值夸张,例如中国“文革”中的唯意志论、继续革命论与个人迷信。价值还会制造价值霸权,我认定的价值你也必须接受,否则就强制你。价值还会制造价值疯狂,如恐怖主义。
第二章 知美即恶(2)
有价值就有反价值。你认为财富是一种价值。我认为财富是一种罪恶,赤贫才是价值,三代贫农最光荣。你认为求美是人的天性,美是追求与梦想。我认为美是小、大资产阶级的穷极无聊与奢侈浪费,是剥削阶级穷奢极欲、压迫无产阶级的借口。你认为民主自由是绝无疑义的普世价值,为此不惜一战。我认为你是以此为借口追求霸权与石油能源,对我进行西化分化,使我陷入四分五裂、万劫不复的次等国家的地步。
有价值就有伪价值,就有对于价值的炫耀,使价值成为广告、成为招牌,成为吓人或欺人之术。有虚报成绩,有大言欺世,有作状作秀,有伪君子,有伪善,有投合俗人价值需要的假冒伪劣,有假大空。
有价值就有价值纷争,还有人群分化、价值竞争,有名次,有奖项,有人工制造、人为培养的假典型假榜样。而且有不服气,有嫉妒,有抄袭剽窃,有装腔作势,有走门路跑关系欺上瞒下,有为符合某种价值需要而做的手脚——不正之风。例如评奖评级评职称,都是好事,也都有阴暗面,有秘闻丑闻。
有价值就有战争,例如宗教战争,因不同信仰、不同意识形态而发生的战争,因国家主义、民族主义直至纳粹主义的肆虐而发生的民族战争。
如此这般,老子的见解是超前的,然而也是不无某些徒劳之处的,因为人类不可能退回到无知无欲无价值观念的原始类人猿社会上去。
老子的见解对于客观地审视价值观念,在可能范围内避免价值偏执、价值霸权、价值疯狂、价值纷争,至少是一个提醒。
从对于价值的思考进展到万物万象的相对性上来了。这也是一个提醒。有光明就有黑暗,有科学就有迷信,有革命就有反革命,有前进就有倒退,有幸福就有不幸,有有神论就有无神论。怎么办呢?世界上永远没有单一的胜利、成功、快乐、光明,老子开的药方便是无为与不言。这个药方未免也太单一了,因为有无为便有有为,有不言便有立言。连《红楼梦》都知道: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这个药方也由于过分彻底、乃至彻底过分而无法操作。
当然在那个春秋无义战的时代,在那个你争我夺、你杀我戳、你阴谋我诡计的年代,老子更多地强调无为、不言、不始、不有、不恃、不居,这是一个匡正时弊的理想,这是一个思想家的乌托邦式的良药与凉药。
其实老子也不能不向现实俯就,他在此章归结于“夫惟弗居,是以不去”。就是说,你只有不居功自傲,你的功劳才能被众人长期承认。这样的说法客观上接近放长线钓大鱼,接近吃小亏占大便宜,接近大智若愚,接近曲线为己。它在某些人眼中,似乎在劝告世人,你不要自吹自擂,越自吹自擂越没有人买账;你要谦虚一点,然后就什么都有了。什么都有了,这是至今人们对于自己不甚服气的所谓成功者的酸溜溜的反应。
他的此言似乎在投合那些怕自己的功业被忽略、自己的追求不能达到目的的人。以老子之伟大智慧与境界高超,却要投合人们的为私的“是以不去”的考虑,这也算是鹰有时飞得和鸡一样低吧?如鲁迅所说。
有什么办法呢?你有权利追求成功,老子有权利追求他议论的说服力。他也要成功,他要告诉你,按他的办法、他的智慧,能棋看早许多步,事看深许多尺。用沉稳和谦逊去追求长远的成功,至少不像那种死乞白赖地表白自身、吹嘘自身、膨胀自身而又打击旁人的人可爱可亲许多。
老子有权考虑自己的与他的跟随者的成败,他考虑得更深远也更智慧。这里用得上我喜欢讲的一句话:智慧也是一种美,而愚笨是缺少美感的。
第三章 虚心实腹
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
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
不崇尚能人贤士,使人们不去争权夺利沽名钓誉。不珍爱难得的物品,使百姓不思偷盗与占有。不接触不宣扬那些适足引起欲望煽起物欲的东西,使百姓的心思不致混乱骚动。
这样,有道行的圣人执政,让老百姓思想单纯明净,温饱的需要得到满足,削弱他们的雄图大略壮志凌云,强健他们的筋骨体魄。经常让老百姓没有那么多知识信息计谋,使有计谋的人也不敢去做什么非分之事。用无为的方针治国,就不会有治不好的情况发生了。
这一章似乎比较“反动”,虽然我极喜爱老子,也无法不对它有所反弹反拨。用不着遮盖。这里边有愚民政策的公然宣扬。
首先这完全是从治理的角度提出问题的,而不怎么过多考虑民的利益与权利。用弱民愚民的方法统治,有可能取得内部的暂时平稳,但是其结果只能是国家民族种群的孱弱化。用孱弱求生存与用自强来求生存,哪个更有效呢?这是不需要回答的。
在中国,某些有政权的人其实早就接受了老子的这一套,只是他们不像接受孔子那样大肆宣扬——它不像孔子的讲说那样堂皇端正漂亮。例如闭关锁国的政策,就有这样的愚民弱民的考虑。封闭式的管理方式,也从中得到了参考。这里需要说明的是,某些特殊情况下封闭管理是必要的,如对于戒毒病人,如某些寄宿学校、某些军事单位,甚至某些境外的VIP的俱乐部,都是封闭式管理。我并非一般地攻击封闭。
我还知道民国时期某军阀的治军理论:不能让士兵闲着,没有别的事就跑步,不能让你有工夫闹思想问题。在南非罗本岛曼德拉坐过的监狱中,我也看到了曼德拉运过来再运过去的石块。运送这些石块是毫无意义的,目的只有一个:强其骨,弱其志,实其腹,虚其心。当然,这样的监狱比让你饥饿与伤骨的囚禁地要好得多。
对于距今两三千年的古代中国的政治理论进行臧否未必是有根据的。我们也许可以将老子的这一章论述视为价值中立的理论性思辨性探讨。它是愚民政策的公然宣示,却也是愚民政策的警钟。就看你怎么读《老子》了。
横看成岭侧成峰。老子的这一章论述,具有后现代的文化批判主义色彩。知识、计谋、欲望、追求、心思、志向,所有这些被文化的发展所充实、发育起来,大大地扩充延伸起来的东西,果真就是那么美好吗?知识高的人幸福指数一定比知识少的人高吗?计谋多的人成就一定比计谋少的人大吗?为什么情况多半是相反呢?甚至于,智商到底高到什么程度对于自身与他人最合适?一个智商超高的政治家,一个能将全体人民玩弄于股掌之上的超人;一个智商超高的艺术家,一个基本上无法令同时代人理解接受的天才,能够给人民与自己带来足够的福祉吗?
再看,现代社会的许多悲剧、许多麻烦,诸如犯罪、吸毒、忧郁症、种族与宗教冲突、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极端主义、恐怖主义、分裂主义、专制与霸权政治、传媒控制、精神产品的批量生产与看不见的手、金钱主义与市场化……究竟是文化的发达所造成的还是不够发达所造成的呢?在欲望驱动下大大地发展文化,尤其是发展生产力,其后果到底有多少进步与收益,有多少自戕与损害,要不要作全方位的考虑呢?
老子的类似愚民政治的论述(后面还有许多)貌似冷酷,仍然值得面对、正视与深思。
至于虚其心,实其腹之论,有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