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假设了,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可是张爱玲的考证确确实实是如此,这个人的头脑,那个智慧!她一方面用了那么细的考证,另一方面呢,她把她的考证所得的那个,那也不叫结论,她得了那么一个结果。她由此做基础,她就一步一步想啊,又该怎么样怎么样?还再发挥、再延伸,这可就不得了!但哪个是你的结论,哪个是你考证的真理,闹不清。因为两者混合在一起了,她这是一个大特点。然后再说第二个特点,我今天只能用这种办法让诸位了解我心目中的张爱玲是何种人,价值何在,我非常佩服,为什么?我也有不同的见解,说几句切磋的话,没有别的意思,千万不能对这么样的人,并且已经作古的人,有什么轻薄,不然的意思。那就不道德,人要是做人要厚,要与人为善,不要学那种糟糕的风气,那能成大学者吗?她细到什么样子呢,我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别的没法举。
你还记得宝玉挨了打,这个大故事,一个大风波,也得讲一天,那里的事情太多了,不是什么封建势力迫害叛逆者,根本不是这么一套。挨打以后那也是九死一生,然后老祖母来维护,黛玉等人都来看望,一家子闹得都来。然后要吃莲叶羹,王熙凤特别要搞这个,元妃省亲时候吃的,给娘娘做的,从来都没有做过。你怎么还记得这个,那个意思说宝玉你算太刁钻古怪了。他现在想莲叶羹,赶紧给他做,模子找不着,赶紧到什么房里去查,费了好大周折。正在这个时候,傅氏家派了婆子来探望宝玉,宝玉的怡红院从来不许婆子进来,今天特别,怎么回事?原来他有一段心事,傅家有个女儿叫傅秋芳,才貌双全,当时京城第一。他久闻此名,心中存着无限的崇敬,你看曹雪芹下一个字眼,现在有人说,贾宝玉是个小流氓,见了女性他有别的想法,你们看一看,如果用这种精神世界去读《红楼梦》,其结果如何?我这个人就是受了毛病,我简直是生气。你看看那个宝玉,对这个女性是一个诚敬,爱慕,没有什么邪念。看着傅秋芳小姐的面子,让婆子进来,这个故事我要一讲,咱们今天就没完了。回到张爱玲,因为张爱玲对傅秋芳的年龄有考证,傅秋芳多少岁,你们回去打开你身边的《红楼梦》看一看,大概十有八九是23岁,那张爱玲就说了,宝玉那一年省亲是13岁。证据很多,一再说,荣国府十二三岁的公子写的字、画的画怎么好。还有那个和尚把玉托到掌中,青埂峰下一别,转眼十三载矣。这还有错吗?张爱玲说23岁姑娘和13岁的小男孩,那怎么攀亲呢?年龄差太多。这个引起张爱玲的关怀,一考证呢?一个本子本来写得是傅秋芳今年二十一二岁,汉字抄书,手一疏忽,把一二两个字合在一起,可能就离得近的,非常合理,变成了二十三。宝玉的岁数那是没办法,她说她有一个原则,这个《红楼梦》经过了大删大改,包括了年龄岁数大小,她认为更合理的贾宝玉在那一年省亲那一年是15岁,那么傅秋芳小姐21和贾公子15,尽管还有距离,勉强还说得过去,不然太不合理。这是一个大作家,要看一个作品,这个细节一定要合情合理,也不能乱来虚构。您评评这个理,她自个说,我没有资格做《红楼梦》考证,我的长处,是我对各个本子太熟了,有一个略微陌生一点的字眼,不用我去看,它自个往我眼里蹦。她把所有的、她所能见到的,我们今天十多个抄本《石头记》,大概她大部分都见到了。那个不同的文字,简直细如牛毛,那简直太多了,她统统记得。她拿来一看,这是怎么回事?那是怎么回事?她还这么说,说曹雪芹创作的时候,不是写完了、抄清了,一部整的搁在那儿等人拿走,传抄、卖钱、生活,不是。他在那儿写一回、写几回,订一个本搁在那儿,来了就有讨的、借的、看的,拿出去人家就照着那个抄,那后来呢,他又有另外一个本,有点小删改,用的字也不完全一样,是这么回事,说得对,也是真理。说她的考证比这个要细一百倍,好了,这值得我们佩服。
说一点她的毛病,她的考证都是结论吗?不,她受某些红学家不正确看法的蒙蔽,她把《红楼梦》的修改润色,这个是理所当然的,她变成了一个大搬家,好像是这个拼棋子块儿一样,哪几回早写的,后来因为某种缘故就往后挪了很多回以后,然后这么大拆大改,这《红楼梦》变成这么一部作品。我不相信,连张爱玲女士本人的创作,是否是用这样的方法我也不相信。鲁迅先生就认为《红楼梦》是写实,不是虚构。张爱玲还举了一个例子,来说《红楼梦》的不完整。美国一个小说专家叫韩南,他考证出来《金瓶梅》五十三回到五十六回是另外一个人写的,不是那个原作者。她说对,我一看到这儿,我就像进了一个黑胡同,走到那儿呢,一下子出了黑胡同,豁然开朗。你看看这个艺术敏感,我刚才说了一遍又一遍,一个人从事文学艺术,乃至自然科学,都得有这个,没有这个敏感性,一堆死东西,活不起来。她用了三个字,就把就把《红楼梦》后四十回做了总结,她说高颚把《红楼梦》“庸俗化”了。你可以在“庸俗化”这三个字上写出大文章,甚至于写出专著来。而对于《红楼梦》为什么好,我为什么这么迷它,她的书中一个字也找不着,她是这么一个怪人。这个张爱玲,宝黛爱情你怎么看的?她也不说。但她发出一个怪论,这个怪论呢,我看了非常得意。她说史湘云是真实的,今天的话就叫做有原型的人物,林黛玉是后来虚构出来的,诸位你们听了这也石破天惊吧,谁这么看过,谁这么想过,谁这么说过!好,由于提到史湘云,再说一句,她最后的一章,就是说那个旧时珍本《红楼梦》中原来的结局是宝湘二人重会,她考证到最后还是寻找这个,有的专家说《红楼梦》曹雪芹写了两部,八十回以后他续了两回,一回仍然是他的老思路,是贾府没有抄家,另外他又写了一部贾府遭到了政治祸变,抄家。后来黛玉早死,宝钗也早亡,最后贾宝玉出家了,这个呢,矛盾。到底她认为哪个更符合曹雪芹最末本意呢?她没法判断,这个成了张爱玲的平生,想解决而未能解决的这么一个大难题。也就是说,她十年走到这点上,做了结论了吗?没有。但这才是她最关怀的一个主题,我今天把这一点告诉诸位,一个大理论,这已经我把它简化到无以复加了,我没有办法在简化。她平生有三大恨,两恨是老词,古人的。一恨海棠无香,二恨鲥鱼无骨,第三恨呢,《红楼梦》未完。她说为什么《红楼梦》未完?我非得要追寻一下真正的曹雪芹的《红楼梦》,而不是高鹗续的那个。她就是为这花了十年,写了这本书,因为她没法解决,她所以取了个这么个怪书名。这个好不好,能不能这样子对待你十年的光阴?我不评论,诸位想一想,我们这样的文化问题,中国文化史上、文学史上仅仅有这么一个特例,没有第二个,你把小说从开天辟地到《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你看看就知道,这个大特例,引动了全中华人的头脑的活动,为什么?那是文艺问题吗?不是的,这是个文化问题。我今天和诸位谈,我说一百句、一万句,我只有一句,文化大问题!那么张爱玲因为太爱《红楼梦》了,所以她特别恨高鹗,她给高鹗的评价,是她自己承认,简直就是破口大骂了。她说了三句,第一句是“庸俗化”,第二说是说高鹗的后四十回是“附骨之疽”,第三她说高鹗“死有余辜”。了不起!死有余辜!这四个字是随便由一个有修养的中华女士嘴里,随随便便说出来的吗?请诸位想一想,我没有意思,没有任何意思请这么多在座的来同意我的话,同意她的话。我毫无此意,而是说我把这个问题提出来,这个东西到底怎么办?我们就永远不解决?再过五百年,一千年,这不好。我们应该有更多的人关注这个问题,我们这个中华大文化的问题,这么一个独特的例子,好!谢谢诸位。
(来源:cctv…10《百家讲坛》栏目)
(编辑:兰华来源:CCTV。)
叶嘉莹评点《红楼梦评论》 -叶嘉莹
央视国际2004年11月05日09:47
主讲人简介:叶嘉莹:1924年出生于北京,17岁以优异的成绩考入辅仁大学国文系;20世纪50年代任台湾大学教授;60年代,叶嘉莹应邀担任美国哈佛大学、密歇根州立大学客座教授;1969年定居加拿大,任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终身教授;1979年回到祖国任教;1989年当选为加拿大皇家学会院士;1996年在南开大学创办“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设立“驼庵”奖学金。著有《迦陵文集》十卷、《叶嘉莹作品集》二十四卷。
内容简介:1904年,王国维在经历了痛苦的思索后,发表了《红楼梦评论》,在这篇文章里,他运用叔本华的悲观哲学诠释了《红楼梦》人物的悲剧命运。他认为,《红楼梦》是悲剧中之悲剧,是着重描写普通人痛苦的作品,更容易引起多数人的共鸣,从而得出了《红楼梦》的精神就是教人以解脱之道,它真正揭示了人生痛苦的真相。在他的解读中,隐含了王国维对人生苦难的体验、对国运衰亡的忧患以及对人民麻木乐天的慨叹。《红楼梦》中的人名带“玉”字的很多,宝玉、黛玉、妙玉、红玉、玉钏等等,在王国维看来,这些都代表了“生活之欲”,他牵强附会地硬把它们拉扯到一起,显然是曲解了曹雪芹的意思。“玉”字在中国古代女孩子名字中相当普遍,决非代表“生活之欲”。尤其是王国维解读“贾宝玉”名字的来历时,认为生活的欲望是先人生而存在的,他把艺术上的暗示和哲学上的主张直接等同了起来。︰米︰花︰书︰库︰ ;http://www。7mihua。com
如果《红楼梦》就是曹雪芹依据自身的感受而作,我们可以从贾宝玉出世、不走仕途的人生选择中依稀看出曹雪芹的人生轨迹。据史料考证,曹雪芹的曾祖母曾做过康熙皇帝的奶妈,曾祖父曹玺及其祖父、父亲等三代四人做江宁织造,康熙六次南巡曹家曾接驾四次,可谓皇恩浩荡。雍正初年,曹家由于受到统治阶级内部政治斗争的牵连被抄家,从此曹家一蹶不振。曹家衰败后,年幼的曹雪芹随家人来到北京,他在经历了生活的重大转折后深感社会的黑暗、世态的炎凉。他蔑视权贵、远离官场,在艰难困苦的生存境遇中愤笔激书写就了千古绝唱《红楼梦》。而王国维在对《红楼梦》的解读中,认为读书做官均为势力之欲,有欲望所以有生活的苦痛,贾宝玉摆脱欲望的缠绕而出家是真正达到了解脱。
(全文)
我介绍了王国维先生的红楼梦评论以后,我虽然是很景仰,说是王国维先生能够在那么早期能够引用西方的文学哲学上的理论,写出这样有逻辑思辨性的一篇文学的评赏的论文是很了不起的,这种成就是很了不起的。可是我认为,我现在要说我的看法,当然我的看法也不一定对,大家每个人都可以有你们自己的看法。我认为《红楼梦评论》,我们不能够完全接受的一点,就是《红楼梦评论》是完全套用了叔本华的哲学,我认为文学里边可以反映人生,文学当然是反映人生的,文学既然反映了人生,文学里边当然就有哲学,文学有一个表达的形式,表达形式当然就有美学。我们从文学里边寻求哲学和美学,这是不错的。可是我们所要针对的是这一个作品的本身,而不是把一个现成的理论,套在它的上面。我认为王国维先生之所以有了这样的错误,是因为他那个时候毕竟只有27岁,还很年轻,而且他那个时候没有一般人接受西方的理论,能够把它灵活地运用,我们所接受的西方的理论,不应该生搬硬套,是西方的理论可以给我们一种启示,可以给我们一个视角,一个观察评论的角度。我们不能够把叔本华的哲学完全套到《红楼梦》上,《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不是根据叔本华的哲学来写的这个《红楼梦》,而且他有一点我尤其是觉得不能同意的,就是他用生活的欲望来讲《红楼梦》,而且他用谐音的办法,欲望的“欲”不是念yu吗,贾宝玉的“玉”也念yu。所以他说贾宝玉的玉就代表了是生活之欲,这一点我完全不同意他,我认为我们要看《红楼梦》,我们要针对《红楼梦》的本身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