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上台,我标准的湘乡土话逗乐了台下的工人,一片哗言,一片掌声。当时我上台的一瞬间,灯光白晃晃地照过来,我什么也没看见。
那次什么奖也没有拿到,听说在二等奖的取舍问题上,对于我们的方言小品争议太大,终归只是笑了一场。但应该也算是开了方言小品的先例。
上俱乐部舞台表演的机会并不多,工厂有比较业余的歌舞队。每个车间又有自己的表演队伍。那次,我们还差点与另一个车间的表演队发生了拳脚冲突。
我们车间共有两个节目上台,除了我们的方言小品,另一个是八个人的歌舞,四男四女。坐在我旁边的女同事,也许是太紧张,膝盖往两边拉得开了点,坐在对面准备上台的另一车间的演员,看到了我这女同事的*,她青春的样子让我记忆深刻。其中有一个男的(是技校一位刚毕业入厂的学生)走过来,对我这位女同事说:“别太嚣张、太露了,暴光了”,最后还丢了句“有点骚”。
《一个人的工厂》第三节(4)
女同事的脸更红了,我与另一位同事上前一步,抓住那男人的衣领,“谢谢你的提醒,但不要伤人。”对方二话没说,反手一掌打在我的右肩上。我左手象触电反应一样,啪的一拳从左边扫过去,打在他脸上。他大叫一声,鼻子出血了。
两边的人一哄而上,后台差点成了打斗场。
这是我与技校生结怨之一。当然,在技校生中也有我很多关系很好的朋友。
18
石灰窑。
我必须重复这三个字,我必须严谨地对待这三个字。我所有的发展和转折都在这里发生。
我人生的第一个师傅领着我走进石灰窑的休息室。房间是位于工厂偏东方的一
间平房。房子不高,阳光难得照进来,大白天也点着亮晃晃的两百瓦的大灯泡。
三把长条椅摆满了三堵墙,上面横七竖八地躺满了老中青年工人。他们与我父亲一样,一身蓝卡布工作服,穿一双劳动布鞋。墙上、桌上都是安全帽。手套、口罩里面的人豪爽得像东北汉子,是以后难得碰上的豪爽性人种。
与我一起走进这间叫“石灰窑休息室”的还有两个人,他们比我还小一岁,他们两个人成为了我进城的童年朋友。以后不要联系,不要说话,不要写信,反正是还是朋友内心有那份感觉的那种。
我成为了一名正式工人。一名端铁饭碗、拿工资的工人。我的兴奋是平静的,是没有知觉的,我当时还处在一种懵懂的年龄。当时的我,正好处于自我将醒的时期。我平静空白地成为了一名工人。我走在回到古庄的路上,可以看到许多羡慕的眼光和问候。我是古庄里的同龄人中第一个吃国家粮的工人,我这一生就不要愁吃愁穿。我从村人扑来的眼光里读出了这些。
实质上,石灰窑的工作内容是一望而知的,就是烧石灰的窑。窑有两个,从第一层到最高一层有近十层楼房高,具体多少层,我忘了。我真该怀疑我的记忆力了,后来我当副班长时,我可知道每层多高、多厚,由多少块砖组成,而今却只能记个大概。窑有两座,里面是砖,外面是铁。我在窑里呆了十年,我是从窑子里出来的。
19
事情在一件件地结束。我被叠加的往事赶了出来,从表面来看,我是退出来的。我们始终被事件驱赶着,我们顺应着一条路。每拐一弯,每上一条新的道路,进入一扇新的门,新的生活便会覆盖以前的生活,不知道以前的生活是被取消还是被抛在后面或是被弃遗在另一个地方。
小学、初中的读书生活,更多的只是读书,与父母住在一起,压力是单方面的,我在这一阶段没有拐弯和改变的心理。我似乎从出生到上学,是一条直线路,直至1986年12月23日,我的河流突然拐了一弯。河水撞着前面的岩石,我到了石灰窑当工人。
20
十五岁半我离开了常规学校,离开了老师、校园,突然落在社会的一个熔炉中,我所在的单位全名是“铁合金厂”,主要就是靠冶炼为主。一块块矿石运进来,通过电火,把各种混合物的矿石冶炼成钢铁之母——铁合金。
我工作在底层,一名不能再普通的二线工人,把石灰石锻炼成铁合金的原料之一——石灰。上班时间平均每天八小时,工作时间只有两到三小时。其余时间最好坐在那里,我就有了许多剩余的时间。
在工作场的一个角落里,一间诺大的休息室, 我舒适地躺着,鼓风机、振动机、上料机、天车、火车、汽车在门外工作着,运转着。但它们的声音搅拌在一起,在休息室里形成一种轰鸣,也不那么刺耳、让人厌烦。我们在这里休息,巨大的噪音成为一种习惯。
白天,我们在这种轰鸣声中说话,聊天,打赌,吵闹。一切的计谋相比于官场,那简直是白痴的举动。我们开怀大笑。
工作完之后,打掉一身的灰尘,脱下汗渍衣服,换上休闲服,自我感觉成了“白领”。
我们有一种班,是晚上零点上班,第二天早上八点下班,中间有五个小时的时间休息。起初年少的五年,在这五年时间里,是没考虑睡觉的,看书写东西可以打发时间,很大一部分世界名著就是在轰鸣的夜晚读完的。有时读得我豁然开朗,有时也更加迷惑,但更多的时间是打牌和与女徒弟逛夜晚的工厂。
晚上的工作是有情调的,铁合金厂下辖十个分厂,联成一大片。周边几公里,一个晚上也走不完。我们走在工厂的小马路上,灯光是明亮的,或者说是惨白的,照着一行行玉兰树,花朵的芬芳在灰尘的味道中清晰无比。
晚上各个分厂的冶炼炉依旧运转,不时传来声声巨响,但这些声音在夜色中犹如一朵朵小玉兰花,只是更加增深了情调。冶炼炉巨大的电弧光,射向天空,巨大的光扇,一闪一闪。
真正的夜工厂,是一种有响动的有光的静。
《一个人的工厂》第四节(1)
21
石灰窑。
我又一次写下这三个字。
并不是说,是因为这两座石灰窑不在了,我才如此反复追忆,是因为他在我生命中承受着太多的份量。我必须用文字一次次来搬开它,消解它,我才能更好地走下去,也才能远距离地来看这段生活。
我到石灰窑工作的那年,十五岁,初中还未毕业。就成为了湘乡最大一家企业的工人。成为四千多名中的一份了。无论是当时还是今天,我很高兴自己曾经有过那段日子。如果没有那段灰尘搅着汗水的日子,我这三十年时间将会是枯燥的。石灰窑的十年,时间如石灰,飞扬着,落下来,十年时间,铺垫了一层层白而又厚实的石灰。让我感到时间与生命一样厚重和沉稳。
当时的我,尤其是刚进石灰窑工作的前五年,我认为自己已经生活在天堂中。
痛快地劳动,与不识字的工人一起按动电钮,一起推三轮车,一起把石灰石配上焦碳,通过煅烧,再把石灰通过振动机振出来,一切全是半自动化,人不要去拖拉石灰。但必须有人在现场监看,必须做机器的另外三分之一的事情。我们的石灰窑,每天被白色的灰尘包裹着。我们的机器一开动,整个分厂就会看见一团白色的灰尘在加厚。
我在飘飞的石灰中,空闲下来,读数理化,读初中未读完的课本,读高中。一年以后写诗,写自己莫明其妙的冲动,一切在完全莫明其妙中进行。五年后,我有了想法,肮脏的污垢溅湿我的衣物,我的生活被完全打乱。我想象着另一种生活,我写诗。我想离开石灰窑,做一个工厂的宣传干事或厂报的一名编辑。但那职位太神圣了,我知道自己做不到,今天也不行。
时间在我的幻想与努力中度过。我的许多诗和梦想都是在石灰窑产生的,感谢石灰窑。虽然它现在已经不再存在于工厂里,石灰窑因为成本太大而废弃,但它那高大的庞然大物却真真实实地烙在了我的五腑六脏中。
22
与石灰窑里的石灰相处了十年,我走到哪里,远远地,都能从千百种气味中捕捉到石灰独特的味道。我喜欢这种气味:有点刺,有点辣。它的味道是直接的,没有柔软和其余杂质。
十年时间,我几乎每天都要在石灰的飘扬中走来走去。这些石灰是我一手弄出来的,在高温的煅烧中,硬冷的石灰石慢慢燃烧成红色,石头的燃烧,是重量的燃烧。重量在燃烧中消失。石头一层层冷却下来,保持着它原来的形状,但颜色已经由青变成了纯净的白,由重变成了轻。
石灰灰尘是时空的化身,我看到了飘扬的石灰灰尘,白茫茫的整个空间里全是。它也粘在了我的身上,但我却无法抓住灰尘的任何把柄。它飘起来,在我的视线之外,它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日积月累,灰尘在大地上一点点加厚,虽然我们每天清扫。但一到年底,飘落的石灰灰尘已经积淀下来,与土联为一体,用铁锹用力一点点铲出来,我看到了时间的重量。
23
我不缺乏任何东西,够生活的钱和时间这就够了。
当一名石灰窑的工人与电视台中的制片人有差别,后者只是让更多的钱、房子、汽车压制着自己,只是让荣誉、浮躁、名利的细菌蚀食着自己善良、平和的心,让这一切以整齐的方阵彻底地把自己的时间给摧毁。
我作为一名石灰窑工人,一切恰到好处:有空气、阳光和水。
24
我必须全副武装,安全帽、披风帽、口罩、厚厚的手套、蓝色工作衣裤和沉笨的皮鞋一件不能小。只有留出眼睛。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一个人的工厂》第四节(2)
石灰在震动机上流动,我们站在两旁。铁与铁在碰撞,近十台马达在发出轰鸣,石灰落在四条流水线上,灰尘完全占满了机器的房间,人也成为白色灰雾中的一台机器,只有手在不停把没有烧透的石灰石捡出来。两个人无论多近,是听不到对方声音的。我们就靠一个个怪异的手势来表达发散着人的情绪。
每次工作完,我们就走到外面,互相拍打对方,灰尘飘起一个个人的形状,有那么三四年,我完全沉浸在劳动的快乐中,没有其余任何杂念,感受着汗水的痛快,还经常把盐霜浸染的工作衣自我欣赏一回。那种心满意足的超脱,恢复还原了劳动的内涵。劳动的光环清爽地虚脱了疲劳。我快乐在劳动中。金钱、光荣、幸福凝集着劳动的意义。
劳动是生活的一部份,我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享受着劳动单纯的快乐。我回到休息室,身体放倒在由三根圆铁连着九条皮带组成的并不干净的长椅上,柔韧的斜弯中,还能闻到石灰的气味。
25
我必须远离他们。我们的工厂分三个生活区,我属于上生活区,几十栋家属、单身宿舍楼中的人们,相互几乎熟悉。我努力从一大堆工人中搬出来,我没想到,离开工人阶级。他们的生活就是一条粗糙的河流,我欣赏认同这条河流的魅力,但我更喜欢一种独处的向内的道路,那会让我快乐。我想进入精神的领地,想流动着思想者清新的血液,再来与生活区的人们共同生活。
怀揣着被思想者激活的血液,再与工人兄弟们共同生活,我虚幻地构思着,我尝试着远离他们。我必须有一个远离的过程。
从十六岁离开古庄开始,我只在小城的工人同事们的群楼中生活过一年。一年后,我开始不停地搬家。喜欢上一条河流,我就搬到河边;我喜欢田野,就搬到一个农户家。我每天八小时地工作,有那么几年,我同时工作于机械化的工厂,穿行于街道楼房,散漫于农村田地。这三种状况,共同存在于一个人的一天之中。天天如此,交错重复了近十年。
四周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我走出来。我面对的这条河叫涟水河,它在我这里流动时,是奇怪的。它一反河流自西向东的习惯,我喜欢这种叛逆,哪怕是暂时的。夜是从江对面的山群中下来的,河面是最后暗下去的,水声随着夜色的加浓,声音越来越大。清晰得可以听见每一滴水的流动声。
我还在搬,让生活离开城市人流,我想闻土地的味道。我踩着三轮车,里面是我的家当。经过工厂生活区,经过一片草地,又在一大块菜园中停下来。我住二楼,一楼是房东:一对老夫妻带一个孙女。
我的工作时间是二十四小时轮着倒班。所以,我可以做到上午、下午、晚饭后的各种时间随时出现在菜地里。
看着菜农把一条条丝瓜藤扶上竹架棚,与他们交谈,有泥土的气息。
26
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有时尚杂志。
我们的时尚是自己参与而形成的。我们工厂今年寒冬发了一件外套,浅白色,下面两个口袋,是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