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槽……”
叶寒心里一紧,直接从栏杆上跨过,奔向方易。
方易正和那黑影说话。
他是第一次和恶灵交流那么多的话。面前的灵体没有发声的器官,它五官仍在,但口鼻已经融进了皮肉里,只看到一个模糊的形状。但它依旧能将自己的声音传到方易的脑子里,每一句都听得很清晰。
它叫吴乐天,一个农民工。一周前他从工地十六楼的脚手架上摔下去,胸中肋骨全断,戳进脏器之中,心跳当场停止。工地老板赔了八万七千块,它妻子和几个同乡租了一辆面包车,想把他带回家。
它问方易:可以让我见见我的孩子和老婆吗?它瘦长得有些变形的手臂举起,指着医院的门诊楼:“他刚刚从你身边走过,我看到了。”
方易想起那个瘦小的孩子,恍然大悟,犹豫着不知是否该点头。
正踌躇间,身旁有人将他拉了过去。叶寒站在他和吴乐天之间,戴着人皮手套的手举起,几乎抵着吴乐天的胸口。
“你疯了吗?!”叶寒咬牙切齿,“这东西你根本对付不了,站那么近是想被吃吗?!”
吴乐天没有等方易开口,艰难地前移一步,胸口贴紧了叶寒的手心。
灵体汹涌的回忆霎时进入了叶寒的视线。
此时住院楼某间病房门外的走廊上,记者和护士正在争执。
“你们太多人了,不能进去!”瘦小的护士拦在病房门口,怒气冲冲但又压抑着自己的声音,“家属可以探视,无关人等不许进入!”
孩子被人们推挤着,眼里含着眼泪,但咬着唇没有出声,只是眼巴巴地看着病房紧闭的门。
“苏医生,现在确实不是合适的时机,等病人苏醒之后再说吧。”护士长对带队过来的医生说,“影响不好。”
医生皱着眉,身后的记者们连忙上前劝说,表示他们得到了警方的准许,是为了让这起事件得到更多的关注才来的,并没有恶意。护士长认为这样会打扰到病人,而且病人尚未苏醒,坚决不肯开门,两方的人僵持不下,附近病房也有不少人走出来围观。
孩子又被推到了一边。他身旁正好是门缝,忙擦擦眼睛,从门缝往里窥探。
一个高大的黑影立在病房的阳台边上,注视着病房里唯一的一个病人。女人的伤势不重,但一直昏迷不醒,医生也觉得束手无策。孩子窥探着,眼睛略略睁大,嘴张了张,无声地喊了句“爸爸”。
“又要爬窗?”方易左看右看,“这是白天!在医院!你看后面,那个保安一直在看我们。”
“因为你好看。”叶寒淡然道,转而对着吴乐天说,“帮我们掩护。”
方易摸着自己发热的脸,看到吴乐天弯了腰,把自己和叶寒笼在它黑雾一样的身躯里。他浑身冰凉,冷得抖了几下。叶寒拉着他的手:“爬上去吧,现在普通人看不到我们了。快点,时间有限。”
病房的阳台上装着防盗网,但有一个逃生的开口。吴乐天不知摆弄了什么,那个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逃生口打开了。在叶寒的帮助下,方易也爬上了阳台。叶寒回身想揽着他的腰抱他进阳台,却发现方易已经从逃生口轻快地跳了进来。
“嗯?”方易看看他伸出来的、姿势怪异的手。
叶寒:“……没什么。”
方易莫名其妙,懒得理会他,走向了病床上躺着的女人。
病房虽然有四张病床,但只住了一个人。女人面色枯槁,呼吸虚弱,身上并没有什么别的仪器。叶寒随后跟进来,弯腰仔细观察。
“她昏迷不醒是因为被恶灵影响了。”叶寒翻起女人的眼皮细看,“在出事之前女人已经昏迷。别乱动!我才能帮她。”
方易只是看了看女人的输液瓶,闻言凉凉地扫了叶寒一眼。叶寒一时语塞,隐约觉得自己似乎又说错话了。
“你动。你,你随便动。”叶寒说。
方易站在病床另一侧,看叶寒从包里掏出细细的针。长针尖端呈钩状,又尖又利。叶寒在女人眉心揉了又揉,将针尖缓慢刺入。
跟在两人身后进来的吴乐天突然焦躁起来。它捂着胸口的伤口推到阳台上,弯下腰颤抖。
叶寒指间的针轻轻一捻,随即缓慢拖出。钩状的针尖上缠着一根黑红色的细线。随着细线越扯越多,女人的身体开始轻轻颤抖。细线仿似细长的活物,在针尖轻颤。线离开女人身体的瞬间,女人大喘出一口气,重又陷入昏迷。
将针尖的东西抖入空的玻璃瓶中之后,叶寒再次翻看女人的眼皮。
“好了。”他直起身,摇摇手里的瓶子,“有的恶灵能通过寄生的方式影响人类或者别的灵体。这个东西的正主应该就是吴乐天肚子里那个长毛的玩意儿。”
吴乐天蜷在阳台上,双手死死捂着自己的胸口。触须从豁口处缓慢伸了几根出来。方易注意到触须一旦探出,系统就开始响起清晰的警告声。
“吴乐天不是恶灵。叶寒,有问题的是他肚子里的那个东西。”方易突然说,“能吞噬其他灵体的应该也是那个东西,不是它本身。”
叶寒带了点惊讶回头看着吴乐天。吴乐天看上去有些悲伤,它浑浊无目的眼眶紧皱着,失去开口的嘴巴动了又动。两人都隐约听到了一句“对不住”。
回去的路上叶寒跟方易说了吴乐天的记忆。
出事的那天吴乐天是最后一个从十六楼里离开的人。他的安全帽落在了角落里,走到楼梯处突然想起,于是回头去取。当时已经接近傍晚,脚手架上的灯亮了,他看到在安全帽的旁边有个很大的黑色毛团,微微起伏。他以为是野猫或者野狗,拿起安全帽的时候顺手撩了一把。
毛团突然窜高。吴乐天惊恐地看到那毛团是一只已经开始腐烂的老鼠,然而老鼠破了的背部却钻出无数细小触须,向他伸过来。
吴乐天把安全帽向毛团砸了过去,回头慌不择路地跑。
正在下楼的工友只听到他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随即脚手架一阵乱响。吴乐天从楼里冲出来,重重撞在脚手架上,随即摔了下去。在最后的记忆里,他被血染红了的视野里,那个毛团也跟着自己一起掉了下来。毛团里蹦出一个形状怪异的东西,径直往他破裂的胸口钻了进去。
“是它肚子里的那个东西?”方易奇道,“不是钻进尸体里了吗,怎么又附在灵体身上了。”
“因为吴乐天的灵体执念太重了。”叶寒回头看着医院。看到妻子呼吸平稳之后,吴乐天带方易两人下来,立刻就跑了。“它对自己肚子里的那个东西是有自觉的,那不是什么好东西。”
走到僻静处,叶寒拉着方易贴近自己。
方易:“?”
叶寒伸手覆在方易眼上:“死之后还能保存着灵体的记忆的不多,吴乐天也算是罕见了。”
微凉的手指覆在自己脸上,手心因为接触到方易颤动的睫毛,很快就热了起来。方易想说些什么,但很快被浓密黑暗中显现出来的东西吸引了目光。
那是一辆面包车的内部。车里坐着几个男人,都在聊天。方易感觉自己仿佛蹲坐在车子的尾部,低头看到一具被白布紧紧包裹的尸体。
“嫂子呢?嫂子睡着了?”
司机转头看了副驾驶座一眼:“喝了点水,睡了。”
“三哥,那笔钱怎么办?”刚刚问话的人压低了声音问。
看上去年纪最大的男人正在抽烟。他眉头皱紧,毫不犹豫地回答:“留给荣仔读书。”
其余几人互相对了个眼色,沉默片刻后继续开口:“我们运的是死人啊三哥。给点辛苦费也说得过去。”
男人将烟夹在手里,眼神里有了怒气:“当时我说了我带乐天回去就行,你们说要一起送他走。我也跟你们讲了,一人两百多块辛苦费,不会多。谁都没什么钱,讲这个是什么意思?”
“嫂子有钱啊。”问话的男人立刻接上,“她身上有八万多块钱,除了包这个车的费用,剩不少。”
“陈木生!这是乐天一条命换回来的钱!”男人恶狠狠地吼出声,“出事的是我妹夫,你们什么意思!再讲这个,不用回去了,立刻下车!”
剩下几人顿时都不出声了。
男人气得直喘,良久后才放缓了语气:“你们都是我带出来的,今天的话就只有我听过,谁都不能提了。”
余人纷纷点头。
方易心头发堵。他察觉到吴乐天灵体的目光一直凝在前座的后视镜上。他定睛一看,心里又是一凉。
司机正和刚刚问话的男人不断地使眼色。
“福哥,你裤脚怎么有血?”那人说了句。
那烟的男人低头察看。
变故突生——一直安静坐在他身边的两个人同时直起身,狠狠将他压下去。
“陈木生!吴勇!”男人又急又怒,大吼道。
唤作陈木生的人从自己的包里抄出一把锤子,向着男人重重砸下。
方易一阵眩晕,胸口有着陌生的痛楚。触须爆开了。车里的男人们惊慌地打开窗,车窗却立刻被触须重重拉上。
混乱的景象中,方易看到刚刚出声呵斥众人的带头男人歪倒在座位上,脖子缠着几根深入肌肉的触须。
方易浑身是汗,叶寒抱着他靠在墙边,让他在自己怀里喘气平息。
“吴乐天……吴乐天杀错人了……他杀错人了……”方易冰凉的手紧紧握着叶寒的手指,“他把他老婆的哥哥也……”
☆、第42章 运尸车(5)
在发现妻子有危险的瞬间,吴乐天胸口的剧痛消失了。密密麻麻的触须飞快缩回他的胸膛,他扑在妻子身上,明明没有躯体,却化出了维持片刻的实体,将因为喝下掺了安眠药的纯净水而昏睡过去的女人护在怀里。
方易所看到的一切到此为止。吴乐天在恢复意识的时候,看着死在后座的男人们发出了无声的悲鸣。
女人失去了丈夫,又失去了她的哥哥。
方易难受得喘不过气,叶寒几乎扶不住他。他跪在地上,脑袋倚在叶寒肩膀,身体一直在发抖。吴乐天的愤怒、怨恨和悲苦全都倒涌进他的心里,他就像不会游泳的人猛地撞入水中,鼻子眼睛都疼,陌生的情绪从外到内灌进他身体里,淹没了他。
“方易……听到我说话吗?方易……”叶寒终于发现他很不对劲,没抓住自己的那只手一直紧紧护着胸口,似乎完全听不到自己说话。
方易隐约听见叶寒在喊他名字,但口舌发僵,话也说不出来。想要以动作来示意,但除了将攥住叶寒的那只手缩得越来越紧之外,他毫无办法。
叶寒突然明白了方易会变得异常的原因。
在章子晗的封咒解开之后,方易的缚灵能力全都解放了出来。但他不会控制,同时连缚灵师最基础的咒法也不会用:他不懂得稳定自己的灵魂。
因为和灵体太容易共鸣,缚灵师的灵魂极易受到影响。缚灵师所学的第一门课永远都是如何守牢自己的灵魂,不被外物侵扰。他忘记了这件事,而方易根本并不知道要稳固自己的灵魂,虽然他和叶寒都短暂地进入了吴乐天的回忆中,但叶寒看到的只是吴乐天的记忆,方易却被吴乐天当时当刻的情绪完全影响了。
“方易,不要怕……你不是他,你不是他……”叶寒抱着方易,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背脊,将怀中的人揽在胸前。方易颤抖着,头发在他的脸上乱晃,叶寒顺手挠了几下,想了想,抚着方易的后脑,把人按在自己肩上。
虽然不合时宜,但他觉得自己的心跳也被方易发抖的身体影响,变快了。
好不容易恢复了正常,叶寒带着脸色苍白的方易回家了。
方易饭都没吃,一回家就躺在床上卷着被子睡觉。叶寒自己给自己换了纱布,没什么事做,又没有猫可以调戏,于是坐在床边守着方易。方易做了许多个梦,被梦惊醒的时候总能看到叶寒坐在床边,拿着自己那本三百六十五夜看。察觉到自己的目光,叶寒会立刻扭头朝他看过来,帮他擦去额上浮出的冷汗,轻声问他感觉是否好了些。
梦里尽是些混乱不堪的景象。有自己的,也有这个身体的,无一例外都让他惊惧。七岁的儿童节舅舅到学校接他,随即立刻带他去了医院,把他推到两具蒙着白布的人身边。张宏志十七八岁的身体死死压着自己,他抓起书桌上的美工刀划破了他的手,血流在自己脸上,渗进被张宏志打破的嘴角里。乔之敏站在自己面前露出又惊又怕的表情,他的几个舍友都在笑,用看脏东西的眼神注视着自己,嘴里还说着“你还真的是变态啊”之类的话。令人发晕的黑雾消失后,他站在房间里,詹羽躺在自己脚下,手里的刀片正在艰难地划破喉管。
——“哭什么,帮帮我啊。”詹羽明明痛得声音都发虚了,但还是带着不耐烦对他说。
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