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依坐在毛皮铺成的软垫上,撑了头看着父亲编草鞋,有些意外。
楚国公看了女儿一眼,道:“以前的事,真的还是一点都记不起?”
青衣嘀咕道:“偶尔记得一些琐碎的片断,但零零散散地倒不如不记得。”就象她的前世,记得一些,偏又不记得一些,反而让她心痒,想知道偏偏不能知道。
就比方说,她与肖华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竟宁肯魂飞魄散,跳入铸剑炉。
照着这个结局来说,她与肖华之间,不是有解不开的结,就是有化不去的深仇大恨。
可偏偏除了这个以外,与他却又是极好的。
前前后后实在矛盾。
由于那个结局,她下意识在抵触他,内心深处有一个极清明的声音告诉她,要远离肖华,不能再与他有过多的牵扯,否则一定会万劫不复。
可是她终究还是管不住自己的心,最终是在他身上丢了心。
楚国公笑了笑,道:“我生在穷苦人家,父亲靠着编草鞋养活一家人,我四岁时候就跟着父亲编草鞋,后来参了军,一路拼杀,后来有钱有权了,却又忙着与人相斗,闲着时总想再编几双鞋子,可是总难静下心来,难得现在能有这机会。肖华虽然不编草鞋,却喜欢弹几曲闲琴。”
青衣拨弄着灯蕊,百无聊赖地道:“琴什么时候都可弹的。”
楚国公睨了她一眼,接着道:“但他现在弹的不是闲琴。”
青衣抬眼起来,茫然地望向父亲。
楚国公又低了头开始手中活计,“青衣,只要你给他时间,他就会与你携手归宿,那时他弹的方会是闲琴。”
青衣默然,他许她三年。她也给他三年,可是三年后,他是否真的能两袖清风?
“难道爹爹就不认为他会留恋手上江山?”
楚国公摇了摇头,“你知为父什么什么输?”
“用错了人。”青衣眉头一蹙,那假皇帝心术不正,如何能得民心。
楚国公道:“那时我一直以为皇权至上,只要有皇权,便无人敢违。我错了。真正至高无上的不是皇权,而是民心。我太在意天下,太在意反而不可得。而肖华在意不是天下,而是人心。他在意爱情,亲情,友情,以及天下一切的情。重情则得民心,所以他想要天下,不过是举手之间的事。但不知为何,我总觉不管天下也好。民心也罢,都只是肖华手中的一颗棋。到底他想什么,我想不出来。但我相信,他想要的绝不仅仅是一个天下,所以他不会交自己束缚在皇权之中。”
“既然他连天下都不看在眼里,那么他又岂能有时间和心思琴什么闲琴?”
“青衣,难道你看不出他可以为你弃天下?”
青衣默然。
楚国公又道:“我也是听了你母亲死之前的话,再回想你母亲以前对肖华的种种。这些日子才渐渐想明白的。肖华所图怕是与你有关,否则你娘也不会用死来阻你与他的姻缘。我不知你娘为何如此,但我知道一个可以为一个女人弃天下的男人。足可以依靠。”
青衣苦涩一笑,沉默下去。
外头阿依叫道:“十一妹子。”
青衣起身,揭开皮帘子,阿依站在门外,神色焦虑,“我哥哥不在这里么?”
青衣反问,“是出了什么事么?”
阿依道:“骨打怀了黑鹰的孩子,长老觉得脸上无光,要带着自己一支的人马离开部落,如果长老一支一走,我们族人便会四分五裂,就会变弱,一弱下来,就会被强者吞食,所以我父亲让哥哥娶骨打为妻,可是哥哥说他有了心上人……”
她后面的话,不说出来,青衣也能猜到,雪狼一定说心上人是她,“你哥哥确实来过,不过早就离开了。”
阿依怔了一下,道:“你不肯嫁他为妻,是吗?”如果青衣肯嫁哥哥为妻,哥哥就不会离开后就失去了踪影。
青衣反问,“我嫁他为妻如何,不嫁他为妻又如何?”
阿依道:“如果你表嫁他为妻,我爹也勉强不了哥哥娶骨打。”
“但你们的部落就会分裂,对吗?”
阿依点头。
青衣略为沉吟道:“你先回去,我去寻寻他。”
自从青衣救了阿依,在阿依心目中,青衣如女神一样存在,对她的话从不违逆,答应着去了。
青衣骑上马往西方而去。
直到一株树旁停了下来,抬头望上望去,果然见最高的树杈上卧着一个人影。
那人翻身坐起,于树上凝看着她,半晌,才叹了口气,“你怎么会来这里?”是雪狼的声音。
青衣道:“你说过,你很想象鸟儿一样在天空中自由飞翔,这棵树是这附近最高的一棵树,所以它也离天空最近。”
雪狼沉默了许久,慢慢开口,“上来吗?”
青衣虽然怀了孩子,但上棵树对她而言,实在太简单,灵巧地攀上树稍,在雪狼旁边的一枝粗枝上躺下,“很难过?”
雪狼也手枕在脑后躺了下来,“你觉得我这么做,对吗?”
青衣‘嗯’了一声,雪狼来向她求婚,就已经放弃了挽留长老,他娶了骨打,确实可以暂时挽留长老,防止部落分裂。可是这次可以娶骨打,那么下次再有这样的事呢?
所以靠牺牲,不过是治表不治根。
雪狼转头看她,“所有人反对,只有你认同,为什么?”他不会认为青衣不是他们部落的人,所以不在意他们部落是否分裂。
青衣道:“你现在娶了骨打,维护了长老的颜面,长老现在会感激你。但你如果爱不上骨打,骨打也不会幸福,她不幸福,时间长了长老岂能不生怨念?到时感激之情淡了,再起他心,分裂仍是难免,你到时又拿什么来挽留?中土有一句话叫‘助纣为虐’,你软弱,就会被他人蹂躏。所以,你宁肯现在断去腐烂的手臂,用另一只手臂撑起半边天。”
雪狼就着月光,盯着她看了半晌,今晚无月,黑暗中只能看见她隐约的轮廓,但他却能感觉到她那张极为年轻的绢秀美丽面庞,这么年轻的姑娘,只在这么短短的时间里,就能看穿他的心,实在让他意外,又可惜,扬声笑道:“知我者十一,可惜这样的女子,我却不能得。”
青衣笑笑,望着天月的夜暮,今晚是朔月,不知他此时也会如她这般思念着对方。
雪狼目光一直没离她的脸,“他是个什么样的男子?”
青衣想了想,兀然一笑,才道:“他……很无赖,很不要脸,但也很了不起。”
雪狼迷惑,一个男人无赖,不要脸,又怎么还能了不起?
“你很爱他?”
青衣深吸了口气,手轻覆在小腹上,“是的,我很爱他。”
“既然爱他,为什么要离开他?”
青衣‘咦’了一声,转头过来,“你为什么不说是他抛弃了我?”
雪狼摇头,“你这样的女子,是男人都不会舍得抛弃。”
青衣在树杆上翻了个身,朝雪狼勾了勾手指,示意他凑近。
雪狼往前凑凑。
青衣道:“他失信于我,我就拐走了他的孩子。”
雪狼怔了一下,怒道:“男人岂能失信于女子?”话出了口才回味过青衣后半句话的意思,视线往下挪去,诺诺道:“难道你……”
青衣轻抚了抚肚子,眼角化开一抹幸福的笑意,“他何时履行了承诺,我何时把宝宝还他。”
雪狼眸子闪烁,真是个奇怪的女子,紧接着手在树杆上一拍,飞身下树,脚着了地,忽地又想起什么,重新爬上树杆,一把抱向青衣,青衣下意识地闪避,雪狼急道:“你怀着孩子,不可再爬上跳下。”
青衣微微一笑,不再躲闪,任雪狼抱住她从树上跃下。
雪狼扶了青衣上马,才吹了个响哨,唤来自己的马匹,翻身上马,“回去。”脸上已经没了方才的郁郁之色。
青衣问道:“不难过了?”
雪狼笑道:“你一个女子,都可以做到舍卒保帅,我一个男人自该懂得放手。”
青衣赞许地睨了雪狼一眼,此人以后必有作为。
雪狼带马前向慢行,回头过来朝她道:“我相信那人一定会履行承诺。”
青衣笑而不语,她也相信他会。
永宁宫中,肖华正坐在案后,细看奏折,一阵夜风吹过,火烛忽地一暗,他忙伸手护住火头,火星炸开,烫了手。
木泽急急上前,肖华猛地抬头,“她有消息了?”
木泽心疼道:“皇上,夜深了,该歇息了。”
肖华眼底闪过一抹失望,轻点了头,放下奏折,却不起身离开,转头望着无尽的黑夜,眸色渐渐迷离。
没有她在身边,这天下当真无趣。
何况是这躁动能安的朔月。
良久问道:“雪狼这会也该到地方了。”
木泽道:“雪狼一族如此凶悍,皇上难道不怕他们占了那大好的地方,反而起了他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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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5夫人有喜
肖华眸子极深,“雪狼一族不但凶悍,而且极手巧,她们做出的东西在姜国能卖得好价钱。”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将他们留在燕京附近。做出来的东西,可以便利于燕京百姓。”
木泽本是内官,不参与政事,但他以前就是肖华安插在宫里的内线,既然是内线,自然要设法知道各种消息,久而久之,虽然不为官,但许多事却比朝中大臣了解的更透彻。
他能将宫里各种重要消息传给肖华,还能自保,自然是个机灵又识得分寸的。
肖华对着他,不时叹息,如果他不是宫人,委实可以是一个得力的朝臣。
而木泽深知,他只是一个孤儿,没有任何背景,又比不得打天下打出功勋的武臣,如果当真身处朝政,如果一味地无作为,则被人看低。
但有作为,又难免不招人忌恨,他没有让人顾忌的家庭背景,到时暗箭阴刀防不甚防,皇上可以护他一时,难护他一世。
而他现在身在内宫,反而与世无争,倒落得清闲。
肖华笑了笑,“他们做出的东西固然精巧,但终究是奢华品。如果他们将这些奢华品销到他处,别人自然需要用银子或者铜币购买。而雪狼一族临近的几个国家的粮食产量却远不如我们,价钱自然会比我们高。雪狼一族就会拿从他们那边得来的银两和铜币购买我们的粮食。”
木泽听到这里,立刻明白了·“燕国矿产相对贫乏,皇上是想回收银和铜。”银两用于交易,而铜则可以用来打造兵器。
肖华默认,一笑之后却是暗叹了口气,身为人君,就有无数琐事,远不如做平阳侯时来得自在,就连寻找自己的妻子,都得借他人之手·而不能事事自己作为,终究是受限。
木泽见肖华神色黯了下来,知他惦记娘娘,道:“奴才想不明白,娘娘既然不再恼皇上,为什么要让皇上寻不到她?”
肖华幽幽叹息,过了会儿,方道:“因为我失信于她。”
木泽识趣地闭了嘴。
肖华上位以来,每天必做的一件事,就是便服不定点地巡街·查看民情。
朝中大臣或都大臣家眷利用官职权利压榨百姓的,绝不可能做到滴水不漏,再怎么堵,也不可能完全堵住百姓的嘴,而他亲自出巡,就算有人想有所欺瞒也是不可能的。
肖华对百姓是个仁君,但对坑害百姓,造成社会动荡的权贵人家却向来是心狠手辣,绝不留情。
自他上位以来,死在他铁腕手段下的朝臣以及权贵人家多不胜数。
朝中上下无不战战兢兢·底子干净的大臣暗暗欢喜的同时,越加不敢大意,唯恐惹上是非。
以前有走偏门的·赶紧收手,挣来的黑钱想方设法地往灾区送,以此来把自己刷白。
对这些急于刷白自己的,肖华向来睁只眼,闭只眼,能刷得白,白了不会再黑,他就权当不知。
但如果有吐得不够干净·刷的不够白的·又或者一边刷白自己,一边又想谋些黑财的·他会毫不客气地出手,倾家荡产丢官是小·弄不好性命不保。
这样一来,私下里骂声一片,但绝对没有人敢出来挑事。
更朝换代后常见的动荡,却丝毫不见,反而国泰民安。
僻静的偏院,种着几丛香妃竹,竹下石桌上摆着三个下酒小菜。
夜把玩着青瓷酒杯,遥望着无月的夜空。
苦笑了笑,又是朔月。
青衣离开蛇国的那个朔月,他遥望燕国的方向喝了一夜寡酒……
丹红一双纤纤素手持着酒壳给他把酒斟满,“明日就要离开了么?”
夜轻点了点头,“他比我更适合为人君。你可以回姜国的,为何不回?”
丹红道:“我习惯了这里的清闲,受不了宫里的约束。”
夜道:“现在回去,或许会约束些,但等小十七继了位,自不会约束你。你不必做皇家的棋子,寻个好人家嫁了,安安稳稳地过后半世,岂不好?”
丹红望着他的侧影,道:“你觉得清走了,我还能再嫁他人?”
夜转头看了她一眼,看不出她神色间有任何勉强和矛盾,“清走了很久了,何必耿耿于怀。”
丹红笑笑,“那你为何不纳妃?”
夜转开视线,默默地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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