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是在隔壁做纸钱的瘸腿阿七家着起的,一间用木头简易搭起来的房子里堆满了纸做的金元宝,冥纸,还有堆得高高的灯笼。凭着紧挨祠堂这得天独厚的条件,瘸腿阿七一家的生意做得红火,特别每逢初一十五逢年过节,生意好到忙不过来,所以屋子里的货就越进越多。阿七守着一屋子的纸,他觉得这些并不是纸,而是活生生的钱。
半夜瘸腿阿七点突然肚子痛,便点了蜡烛准备起来上厕所,公厕离家还有一段距离,阿七实在忍不住了,就在门口祠堂墙根底下的水沟旁就地解决。火就是在这个时候着起来的。阿七出来的时候把蜡烛顺手放在凳子上,不知怎的蜡烛倒了下来,点燃了旁边的纸钱。屋子里堆满的都是纸做的物什,火势被引燃就发疯一样蔓延开来,一眨眼整间屋子变成了一个烧得通红的灯笼。早些时候,瘸腿阿七贪图方便,用钱买通了平凉镇的老人院(他们负责监管祠堂),在一侧开了一个侧门连通木屋,便于他做生意。这个时候火舌突突地往外窜,又贴着祠堂的墙,顺势爬了进去。纸钱被火一烧,全都像黑色的蝴蝶一样,呼呼地往高出飞起来。瘸腿阿七屎拉到一半被眼前的大火给惊呆了,屁股还没擦就高喊了一声:救命啊!
瘸腿阿七吓得屁滚尿流,他瘸着一跳腿,跑得很慢。站在屋门外却不敢冲进去。他心疼一屋子的纸钱,看到徐方裘跑过来,像看到救命稻草一样扯着嗓子,快!救火!救火啊!
祠堂地处平凉镇的内部,周围没有河流也没有池塘。徐方裘眼看火越烧越旺,心里着急却无从扑救。战士们陆陆续续跑了出来,火光映红了他们的脸。周围的人半夜被外面的躁动惊醒了,都纷纷跑了出来。这时候祠堂也被火烧到了,徐方裘喊了一声,快去,把水缸给端出来,快啊!
那一晚祠堂周围所有的水源都被搜刮尽了。他们把一整个水缸用力抬起来,砸到了瘸腿阿七的屋子里。
徐方裘带着其他人拿着扫帚出来扑火。祠堂因为年久失修,加上厢房里堆满了周围人家寄存的簸箕竹筐等农具,很快就被火点燃。木梁被烧着了,夏夜的风助长了火势的蔓延,祠堂被火舌头紧紧地舔住了。
平凉·旧爱(20)
徐方裘汗流浃背,火光照在他的脸上,照着他那双忧伤的眼睛。
平凉镇被这场大火惊醒了,人们几乎倾巢出动聚集到祠堂救火,祠堂是宗族的图腾性建筑,祠堂被烧可不是件小事。孩子们躲在大人身后,看着祠堂被烧成了通红通红的样子,房梁倒塌了,屋瓦大块大块地掉落下来,烟雾笼罩着祠堂上空。有的孩子因为太害怕,哇哇地哭了起来。脚步嘈杂,人声鼎沸,在祠堂外四处奔跑的徐方裘焦头烂额。
突然间,紧靠着瘸腿阿七木屋的厢房里传出了女人的喊叫。
他大喊了一声,孙丽芳!孙丽芳还在里面!
徐方裘二话不说就往前跑,他想冲到里面救出孙丽芳。可没跑几步就被前面的战士拦住了。
连长,你不要命了!
里面有人!你们放开我。
徐方裘拼了命一样挣脱了挡住他的人。奋不顾身地朝祠堂里跑去,那一刻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救出孙丽芳!
孙丽芳在熟睡中听到外面喧嚣的声音,起初她迷迷糊糊地,还以为天亮了有人来祠堂进香。但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她怔住了。浓烟一股一股地涌了进来,门外火光明亮。孙丽芳推开门,浓烟呛得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她一瞬间失去了方向感,不知道逃生的路在哪里。屋顶被烧着了,有瓦片掉落下来,砸到地上噼里啪啦地响。孙丽芳害怕极了,这种害怕像疽虫一样爬到了她的心里,她看着混乱一片的祠堂,听得到外面的人声。但看不到一个人影。孙丽芳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她还不想死,她还想跟着徐方裘离开平凉镇。可是眼前的情景使她整个头脑都乱了。她躲到了八仙桌底下,闭着眼睛祈祷,让我活着,让我活着去见徐方裘!
徐方裘贴着天井内壁跑,进了大门往左拐,就看到了孙丽芳所在的厢房。徐方裘大喊了一声,孙丽芳,孙丽芳你在哪里?
孙丽芳听见徐方裘的声音,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她从八仙桌底下爬出来,我在,我在这里!
厢房的门已经烧着了,窗纸烧得正旺。徐方裘想不到,几个钟头前,他还贴着这扇门倾听厢房里的动静,而现在却要面临此般情景。但他顾不了太多,双手抱着头就往里冲。
孙丽芳看到黑暗中冲进来的人影,她知道,那就是徐方裘,徐方裘来救她了。
她抱住了徐方裘。她的头埋在徐方裘的胸膛上,火热的,能带给她安稳的胸膛。
徐方裘抬起孙丽芳的头,听着,现在你必须保持镇定。我们能活着出去的,相信我。
徐方裘的声音如此坚定,孙丽芳点了点头。徐方裘扯过一张床单,包在了孙丽芳身上,想找水淋在床单上,却发现房间里竟然没有一点水。情急之下,他打开了床底的马桶盖,里面是满满的一桶尿。徐方裘说,你忍着点,很快我们就能出去了。说完把孙丽芳身上的床单扯下来,浸到马桶里,又拿出来重新包住她。孙丽芳捂着鼻子和嘴巴,强烈的尿骚味呛得她难受。徐方裘就这样背着孙丽芳,从火海里拼了命一样往外冲。
从厢房到大门仅仅十多米的距离,对徐方裘来说却如此漫长。浓烟呛得他好几次快要昏过去,但他咬着牙,将孙丽芳紧紧地抓牢,生怕一不小心将她遗落。生的欲念如此强烈。孙丽芳趴在徐方裘的背上,眼泪无声地流出来,大滴大滴滚落。徐方裘的背很宽很厚实,宛若大海上安稳的一块甲板。孙丽芳觉得,只要这样紧紧地贴着他,就能泅渡茫茫的人生苦海了。
平凉·旧爱(21)
14
徐方裘的生命停止在那个躁动不安的一九五三年,作为一名志愿军,他没有战死沙场,却死在平凉镇的一场大火中。那个夜晚对平凉镇的人来说是一片磨灭不去的阴影。经年之后,我的爷爷还是会偶尔跟我讲起已经逝去的那些年月。祠堂在火灾过后不久重修,一直断断续续修到了*过后。这期间,祠堂做过大跃进时期的猪圈,当过批斗现场,当过关押犯人的监狱。
爷爷并没有参与这场救火行动,那时候他在平凉镇的郊外当一个放牛娃,那天傍晚,爷爷的牛不见了,他四处寻找。找到累的时候他就随便找个地方,睡着了。半夜被突突的火光惊醒。等他赶回镇上的时候,火已经基本扑灭了。人们一个个灰头土脸的样子。沮丧,惊惧,失落……这些都不足以形容那晚人们的心情。爷爷看到断壁残垣,看到人们无甚表情,他没有成为一名扑火的英雄。这多少让爷爷觉得失望。满场的烟灰飘着,祠堂变得黑黢黢的,像一张历经沧桑的脸。爷爷看着觉得很难过,心里升腾起一股酸酸的味道。爷爷看到很多张脸在哭,哭得皱皱的。很多孩子抱着妈妈。志愿军们指挥人们疏散。爷爷在一片骚动中听到一个女人的哭声,女人的声音如此凄厉,好像被突然扯段的丝绸一样,有些刺耳。爷爷先看到了孙丽芳的背影,她跪在地上,双肩随着哭泣一颤一颤的。她的身上散发着一股尿骚味。爷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探出头,接着就看到了躺在地上的徐方裘。徐方裘的脸被烟熏成了黑色,孙丽芳抱着他的头,用手擦干净他的脸,地上还放着徐方裘的军衣,军衣被众人的脚踩踏过,已经脏得快辨认不出那是一件衣服了。孙丽芳的哭声很哀怨,听着让人心头发毛。突然间孙丽芳像想起什么一样,她抬起满是泪水的脸,朝周围喊道,快找孙海涛来,找孙海涛啊!没有人应她,大家都忽略了躺在地上的徐方裘和身边的孙丽芳,孙丽芳觉得喉咙快喊破了。她看到了爷爷,便说,快帮帮我,帮帮我。后来又来了两个志愿军,他们一起动手,抬着徐方裘来到了石板街上。
孙海涛已经病入膏肓了,事实上,自从孙丽芳早上离开家之后,他就一直坐立不安。从没有过的孤独感潮水般向他袭来,他久久地坐在太师椅上,眼神呆滞地看着天空,一朵云飘过了,又一朵云飘过了。他觉得时间停滞了,女儿这一走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剩余的日子,他要一个人过,一想到这,心里就难过起来。他披着一件外套坐在椅子上,不知怎的,浑身发寒。他想起了年少的时候,浑身晒得泥鳅一般黑,在郊外的沟渠里凫水。冰凉的水像一双温柔的手一样拂过他的身上,他的每一寸皮肤都被清凉的水给包围了。他想了很久很久,越想越觉得生命如此短暂。酒精伤了他的肝,使得他脸色惨白惨白的。这么呆坐着虚度,孤独就好像河水一样,覆盖了他生命里所有悲喜交加的时光。
孙海涛给自己开了一些药,熬了汤喝下去,苦得要命。他之前很少生病,因他知道生病的可怕,所以一直很注意调养身体。只是老婆死后,他整个人的意志都垮了,一日三餐也没有按时吃。日子过得浑浑噩噩。
半夜,他起来解手。突然听见铁门被拍得响亮。事实上,这个夜晚对他来说毫不相干,外面的火光他看不到,外面的喊叫他也听不到。穿过过道时铁门的声响传到他耳朵里,他扶着墙。说了一声,谁啊?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平凉·旧爱(22)
他的声音沙哑,像从幽魅的口中说出。
孙丽芳的心情无比复杂,早上与父亲决绝般的争吵似乎还硝烟未尽。但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人命关天,他最需要的是尽快抢救徐方裘。孙丽芳喊了一声,爹——开门!是我啊!
孙海涛听见孙丽芳的声音,呵了一声,你还有脸回来。
爹,你开开门吧……我,我知错了……说到最后孙丽芳几乎在哀求。
我爷爷当时就跟在孙丽芳身后,徐方裘的身体变得越来越重,爷爷是个精瘦的小伙子,他双手夹住徐方裘的两个肩膀,额头都冒汗了。他也喊了一声:孙大夫,救人要紧,您快开门吧!徐连长快不行了。
孙海涛生命里的最后一次行医,对象竟然是女儿的情人,尽管这个情人是他所不愿意接受的。有那么一刻,孙海涛产生了让他自生自灭的念头,他站在黑暗的过道里思索良久,手心一直在冒汗。女儿带着哭腔的哀求在他听来像万箭穿心。从没有任何一刻能像现在这般难过。他扶着墙走了几步,颤颤巍巍地打开了锁。
迎面而来的是女儿被烟熏黑的脸。徐方裘高大的身子被抬了进来。孙丽芳指挥着,让其他三个人把徐方裘放到病床上。孙海涛拉亮了屋里的电灯。徐海涛的胸口在微微起伏,他还没有死。孙丽芳流着眼泪给徐方裘量注射麻醉药。他的大腿在奔跑中被砸下来的屋梁烧到了,孙丽芳用剪刀剪掉裤子上的布,每一寸,都让她心如刀割一般。徐方裘大腿一侧的肉都变焦了,血水汩汩地往外渗着。孙丽芳帮他擦消毒水,她不敢看徐方裘,闭着眼睛,眼泪又流了出来。孙海涛使尽了全力,双手按压徐方裘的胸口,企图给他做心脏起搏,现在,他觉得任何一刻都是和时间赛跑。
但终究,还是无能为力。徐方裘胸腔里吸入了太多的浓烟导致呼吸困难。天微亮的时候,他的呼吸停止了。胸口的起伏也随之终止。孙海涛朝孙丽芳摇了摇头。
我已经尽力了……
孙丽芳不相信这样的后果,她不相信!几乎是整个人扑在了徐方裘的身上,无声的哭泣变成了嚎啕大哭,她的眼泪就要流干了……可这又有什么用?她眼睁睁看着徐方裘一点一点地离开人世,看着他的温暖潮湿的掌心逐渐褪去温度,看着他的身体逐渐变僵边硬。她怎么能够相信呢,怎么能够相信这样一个人在几个小时前还背着她穿越火海,甲板一样宽厚的肩膀,背着她,泅渡无尽的黑暗。
而现在,最爱的人在她面前死去,尽管他们两个人之间,没有任何山盟海誓,甚至连一次牵手都没有!
两个跟着来的战士和我爷爷一直在外面等着,虽隔着一张屏风,但他们知道,徐连长去了。屋子里的灯光照着他们汗涔涔的脸。白色的屏风背后映着孙海涛和孙丽芳的影子。整间房子笼罩在一种悲伤压抑的氛围中,就连空气,也散发着刺鼻的消毒水的味道。有那么一刻,我爷爷觉得他们所身处的并非一件诊所,而是和死亡无限接近的地方,这个地方究竟叫什么,他无从知道。
生之所求无从给予,死之无奈岂可挽留。
15。
四十年的时间对一个人来说,究竟是长还是短。孙婆婆从当初那个妙龄少女变成了现在面容枯槁的老人,时间洗涤了年老衰变的征兆。徐方裘被葬在平凉镇的后山上,四十年过去了,那里已成荒冢,徒留几缕衰草在萧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