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著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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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著名作家-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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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生活的日常性给逼出来的。幸运的是,我感受到了现实的召唤。
  张:可能是由于这段时间您对世俗日常的关注,许多读者包括职业的评论家,都习惯于将您放在新生代作家里去理解、去讨论,但据我所知,您对新生代的认同是比较复杂的。
  毕:一点儿都不复杂,我和新生代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可以把那时关于新生代的评论拿出来看,也可以把他们的大本营《钟山》杂志拿过来看,我是被排除在外的,那里头没我。所以,我可以平静地说,它和我无关。
  张:2000年后的“王家庄系列”和新生代确实已无太大关系。在其中您发现了一条属于您个人的别人难以重复的独特道路。这些作品,包括“三玉”、《地球上的王家庄》和《平原》,都有共同地域背景,即王家庄。在当代,地域与写作之间相互生成的关系令人瞩目,譬如莫言之于高密东北乡,贾樟柯之于汾阳县。您怎么看待“王家庄”之于您现在和未来的意义?
  毕:说这话还嫌早。“王家庄”是否能具有文学地理版图的意义,现在还很难说。这取决于我有关王家庄的小说是否健康,是否长寿,是否能活下去。如果几年之后我的小说都被读者忘了,这些都是扯淡。当然,现在有人这样说,批评家们给我这样的信心,我当然非常高兴。可是我想,我不可能把毕生的创作跟一个叫“王家庄”的地方捆在一起。以我的年龄和潜力,我想我还可以到别的地方去。现在特别想到另外一个地方去,像《地球上的王家庄》中的那个孩子一样,带上一群鸭子上路。到哪里去呢?我不知道。但是有一点我是铁了心的,我得走。头破血流我都得走。
  张:说到这儿我就想起您和莫言、贾平凹的区别。莫言、贾平凹的情感心理、审美感受得以形成的青少年时期完全在乡村度过,他们似乎很难在高密东北乡和商州之外获得成功,但您却经历了乡村、小镇、县城等不同的生活场域,这本身或许就意味着更多的可能性?
  毕:这样看问题似乎简单了。可能性的确是迷人的,但是,有时候,它什么也不是。我愿意坦率地告诉你,心里要有念头,也还要有能力。这是很现实的问题。念头有了,能力不一定跟得上。当初我转型的时候,中间出现了大量失败的作品,比如《家里乱了》和长篇《那个夏天,那个秋天》。对此我必须清醒。一方面我需要开辟一个新天地,一方面又要告诉自己,要允许自己失败。
  张:批评会永远存在。没有一个作家能让所有读者都喜欢,但能让一部分读者非常喜欢就足够了。那表明他一定是有什么地方打到了人性的最深处,譬如《玉米》和《青衣》。
  毕:这个话我非常喜欢:打到人性很深的地方。
  张:《玉米》是您最受读者喜爱的小说。但对于玉米,您曾说过:“如果玉米是我的母亲、妻子或女儿,这么说吧,如果玉米是我的邻居或办公室的同事,我将如何和她一起度过漫长的岁月呢?这个虚空的假设让我心慌。我对玉米一定是礼貌的,客气的,得体的,但我绝对不会对玉米说,你围巾的颜色不大对,你该减肥了。我感觉到了我们在气质上的抵触。”这是否表明,您对玉米这一形象持以批判的态度?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毕飞宇(5)
毕:这其实是两个问题,一是对《玉米》这篇小说的评价,一是对玉米这个人的评价。对小说《玉米》我是满意的,对“玉米”这个人我真的不爱。按道理说,一个小说家写出一个人物被人广为接受的话,你就应该对这个主人公有特殊的感情。是,我对她也有特殊的感情,但不是那么回事,我不爱她。我在整个写作过程中,就是做一件事情,就是不停地在和玉米掰手腕。这个女孩子的力量太大,我的人整个儿绷着,我始终在和她较量,她的一举一动,始终在侵犯我的内心。而我在一步一步地安排她的命运,这构成了一种相互侵犯的关系,互不相饶,互不妥协,所以我特别振奋。我真没想到《玉米》这篇小说我四十天就把它写完了。我非常迷恋这个创作过程,那时候恨不得写得长一点,拖上一年半载的。可事实上,四十天之后,我就把它写完了。所以偶尔我还会回忆起来我写《玉米》的那个状态,好长时间魂不守舍。
  张:不少人都是从权力文化的角度讨论《玉米》的。
  毕:是。不过这里头还是有区别的,我强调的其实是“极权文化”,而不是“权力文化”。二者有天壤之别。
  张:您使用的概念和通常的概念可能有一定区别,批评家谈的“极权”指的是革命或者法西斯的一套体制,“权力文化”则与中国传统有关。您谈的“权力”则可能是人最基本的权利,更切近自由主义的概念。
  毕:关于权力、极权,我们没有必要把福柯等一系列的哲学家们拖出来谈。我不喜欢那样,那是学者们所做的事。谈这个问题,还是要从中国人的日常生活来谈比较好。对一个中国人来说,什么是权力?什么是极权?复杂吗?不复杂。福柯这个人真的是不讲理的,在权力面前,人是不自由的,这句话等于没说。权力就是专制,这句话也等于没说。我不喜欢穿衣服,可是,太阳有它的权力,在冬天,它跑到南边去了,天冷了,我们能不穿吗?
  张:其实,读者对玉米的理解可能和您、和批评家都有一定差异。玉米很有心计,甚至也使手段,但最终呢,很多读者还是很喜爱她。这表明尽管您不爱玉米,但您的写作重现了一个人的基本权利。玉米做得不尽对,但她所以如此是因为她的环境。她需要那样生活下去,她不会因为您这个作家不喜欢就不那样。您把她的内心展开了,让读者在通常判断为错误或不正确的行为之下看到了人性。这人性不是黑暗,而更多的是苦难与合理,是忧伤,是承担。这或许就是您和她“掰手腕”的原因。您不喜欢她,但您写作的方法提供了她被读者喜欢的人性的光芒。所以,读者的喜爱应该在此,而未必是批评家所说的与曹七巧的相似。
  毕:将玉米和曹七巧放在一起比较,挺有趣。其实她们完全不一样的,即使是相同的故事,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下面,我都有信心把它重写一遍。
  张:说一句对张爱玲未必恭敬的话,她也许还没有挖掘出曹七巧更深的内心世界。
  毕:王安忆说过大意是这样的话,她比张爱玲更宽,我不认为王安忆自大。张爱玲是一个温度计,她把自己粘在中国社会的末端上,拉出一具尸体,然后,把尸体的体温告诉了我们。张爱玲的贡献就在这里,所以,她是冷的。
  张:很多人还注意到了您“王家庄系列”中的权力文化问题,譬如汪政认为您的小说是“中国社会的权力镜像”,李敬泽认为《平原》描写了“*”中权力复制的荒诞及其对人性的扭曲。这类说法与您自己关于“人在人上”的“鬼文化”的思考有关。所以我想知道,权力对于个体的压制是不是您考虑的重心,或者说,权力对人的控制是不是您展开想象的基本动力?

毕飞宇(6)
毕:没错。权力,或者说,极权,一直是我关注的东西。每个作家都有他不愿意放弃的兴奋点,我的兴奋点是在这儿。说到这里就要谈理由了,一个作品,一个作家的理由到底是什么?对我来说,我的理由就是对极权的关注,也可以反过来说,我关注最基本的人的权力。我是热爱权力的人,而不是相反。我希望我们自己,我作品中的人,都有我们的基本权力。
  张:但我的感受是,“三玉”尤其《玉秀》、《玉秧》用“权力镜像”一说还大致可以解释,但到《平原》我们就很难说是毕飞宇依靠某种模式写出来的。准确地说,它应该是您对生活记忆的捕捉、想象与呈现,如同古人所讲的“象”,混沌,且不可解释。
  毕:《平原》毕竟是长篇,开阔得多。就像玉米那个小姑娘后面的辫子,《玉米》只有两三股,不管怎么编,你都能看到三股东西交织的痕迹,《平原》却远不止两股、三股。你刚才说到了“混沌”,如果《平原》有什么让我不满意的,恰恰就在此,它混沌得还不够。一个长篇,你不到三言两语概括起来把它打发了,它肯定是失败的。文学史上一个极端的例子是《红楼梦》,它写得非常实,像雕刻,诸如人物关系、打扮、饮食、建筑之类的细节,都纤毫必现。但是当你把这个很实很实的作品读完之后,你却发现它是空的。要是有人问你它写了什么,你简直不知如何说。所以,《红楼梦》只能意会,它很宽,说不出来。它是真正把写实和混沌结合得完美无缺的一部巨著。在当代,我以为最成功的长篇之一就是《废都》,它有点意思了。虽然我对贾平凹的语言一直有所保留,但是,《废都》是一部杰作。说起《平原》,我又何尝不想把《平原》写得更混沌一些,但是,它写实的任务实在是太重了,我又不愿意写得太长,兼顾起来实在是麻烦。这一点不写作的人是很难体会的。就篇幅而言,《地球上的王家庄》在这个地方做得似乎更好一些。
  张:《地球上的王家庄》是篇佳作,可惜有评论家把它读成了“*”时代人的愚昧。它好就好在表现了乡村世界那种奇异的想象力,那种惶惑,那种奇思怪想。它打开了一个没有模式的丰富无边的世界。《玉秀》、《玉秧》有模式,《平原》没有。但在今天,评论家已习惯于用专制与反专制的政治权力模式去解读所有“*”背景的作品,譬如《玉米》里的权力本是文化意义上的权力而未必是政治专制,但仍有人说王连方、彭国梁、郭国兴三个男人反映了虚幻的革命话语的*与专制。我不知道您对这类模式化的解释如何接受?
  毕:批评家对作品的解读我不作评论。这是他的权力,他得出这样的结论有他的理由,我们没有理由去反对人家的一个看法。这是一。第二就是,千万不要以为原作者就有与生俱有的权威性,原作者在解读作品的时候,他没有特权。
  张:另外,您曾表示非常希望做一个现实主义作家。您对现实主义的感受和理解可能与“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有较大差异吧?
  毕:我理解的现实主义就两个词:关注和情怀。就我们受过现代派文学洗礼的作家来讲,重新回到恩格斯所谓的“现实主义”基本上不可能。《玉米》也好,《平原》也好,它是高度现实的作品,但又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现实主义作品。它们的时空切换哪里还有一点传统“现实主义”的影子?它们的叙述自由得多,视角差不多全是主观的。《玉米》和《平原》最让我得意的地方就在于,它是标准的现代主义的作品,但是,几乎没有痕迹了。还有一点,传统的现实主义作品描写的比例远大于叙事,但《玉米》也好,《平原》也好,几乎没有描写,全部是叙事。所以,拿传统的现实主义标准来衡量我的作品,我想我是不及格的。然而,意义也许就在这里。我指的关注是一种精神向度,对某一事物有所关注,坚决不让自己游移。福楼拜说过,要想使一个东西有意义,必须久久地盯着它。我以为,这才是现实主义的要义。简单地说,我所理解的“现实主义”,就是一颗“在一起”的心。别的都不重要。

毕飞宇(7)
张:这是两种知识谱系的不同。譬如玉米,依照传统的描写,她要么被启蒙界定为愚昧的国民,要么被革命描绘成革命新人。她的背后有一套知识谱系。您的“现实主义”恰是要抛掉这些强行喂给我们的知识,要“回到海拔零度”,从零开始。这里关涉着*十年代以后的文学变局。以前文学是依靠启蒙或革命的真理而写作的,都强调历史规律,故事结构讲究矛盾,人物讲究本质,写小说是要宣传革命与解放的道理。但现在这种历史真理崩溃了。没有了历史,我们又该如何写作呢?您的“现实主义”应该是对此新局面的有效应对。
  毕:这个话题容易让人联想起福山的“历史终结论”。这个说起来大了。我们往简单的地方说吧,只要现实不能让我的内心平静,我的“现实”写作也许就不会终止。
  张:这包含了您的创作价值,《平原》让人看得更清楚。现在它还有待评价,但我以为它是一部“突围”之作。怎么讲呢?像刚才讲的,以前我们从五四时期一直到上世纪80年代的文学,都是依靠历史写作的。这一模式源于黑格尔和*。80年代以后“先锋”、“新写实”、“新历史”则是以反抗该模式为特点,问题是反抗本身也成为模式。这是一个悖论。包括您的早期作品,也在此悖论之中。但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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