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身后,也有两三个病人走了进来。
这个病人显然是熟悉的,夏正慎迎上前去,拱手笑道:“刘三爷,怎的今日身体不适?我三弟他受了寒,怕给大家传了病气,在家歇着呢。要不,让其他郎中给你看看?”
刘三爷叹了一口气,点点头:“也好。”在其他两个郎中和赵郎中之间来回瞧了瞧,便坐到了赵郎中面前:“赵郎中,您给看一看。”
赵郎中仍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问道:“哪里不适?”
刘三爷紧紧地拢着棉袄在桌前坐下,捂着脸痛苦地道:“我这牙痛两三天了,昨晚又有些发烧,用了些法子也未见好。”
赵郎中伸手拿了拿脉,又让刘三爷张开嘴看了牙,伸出舌头瞧了舌苔,便转过头来,点了点夏衿面前的白纸,道:“记下。”见夏衿拿起笔,便念道,“桂枝三钱、芍药三钱、生姜三钱、大枣十二枚、甘草二钱。”
夏衿拿着毛笔写了两味药,便停了下来,抬起头来,眉毛微蹙地对赵郎中道:“赵郎中,这病人似乎挺怕冷。”
刚才赵郎中给他拿脉的时候,夏衿看到他手上尽是老茧,虎口处犹甚。可他身上衣着配饰甚是讲究,夏正慎对他又极客气,想来他有些地位或有钱的人。这样的人却手有老茧,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人应是个练武之人。
既是练武这人,看样子这汉子又健壮得很,应该不很怕冷才对。可现在,医馆里升着几大盆炭火,极为暖和,这大汉还紧紧地拢着厚棉袄,可见他此时畏寒怕冷。
牙疼,又无更多阳症表现,外热内冷,当是元气外浮之故。赵郎中现在却用桂枝汤,在夏衿看来,就是不对症,应用白通汤或四逆汤才行。
“嗯?”赵郎中抬起眼来,看了夏衿一眼,眼睛一眯,“你是来这里做什么的?”
“做学徒。”夏衿也不恼,回答得也极及时。
“何谓学徒?”
“学而未成,需得向师父学习。”
赵郎中鼻子里冷哼一声:“既然知道,就老实做你的学徒。别以为你是夏郎中的儿子,就也如他一般医术高明。想挑我的刺,等你再学十年医再说。”
那刘三爷是个练武之人,耳聪目明。赵郎中和夏衿声音虽小,这番对话却被他听得一清二楚。
他本想等两人说完话,再纠正赵郎中的错误。此时忍不住出声:“小哥儿,你是夏郎中的儿子?”
赵郎中和夏衿一齐转过头去看他。
夏衿笑着点了点头,拱手道:“正是。”
“果然是虎父无犬子啊。”刘三爷哈哈笑道,甚是豪爽。
赵郎中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刘三爷见状,也不好再跟夏衿说什么,转头对赵郎中道:“赵郎中,我是练武之人,平日里大冬天最冷的时候,我都是穿一件夹衫的。可这两日身上摸着挺热,我却只感觉到冷。而且越发热就越觉得冷。你看,坐在这屋子里我还直哆嗦。”
赵郎中脸色变了几变,好不容易才镇定下来,对夏衿示意了一下,念道:“生附子一枚,干姜二两,葱白四茎。”
用的是白通汤。
夏衿这回没有异议,提笔将方子写下,让赵郎中过目后,再递给刘三爷。
看赵郎中改了方子,刘三爷对夏衿顿时刮目相看。要不是她提醒,赵郎中开了不对症的药让他吃,白花钱和白难受不说,没准还会加重病情,小病也要变成大病。
不过毕竟要给赵郎中几分面子,他拿了药方,只站起来鼓励两句:“好好学,以后争取也能跟夏郎中一样,成为一名好郎中。”
说着他对赵郎中又一拱手:“多谢赵郎中。”这才拿了药方去柜台抓药。
这边赵郎中仍是一副倨傲的性子,抚着山羊胡子斜眼一睇夏衿:“刚才我用的是什么方子?”
夏衿愣了一下,答道:“桂枝汤和白通汤。”
赵郎中又问:“病人牙疼而外热内冷,为何就要用白通汤而不用桂枝汤?”
夏衿道:“牙痛而无阳症可凭,便是阴盛而元气浮;皮肤大热,内里却极怕冷,这便是元气外越。此时当用白通汤或四逆汤。”
赵郎中点了点头,便不说话了。
接下来病人渐多,赵郎中忙了起来,夏衿在一旁写药方也忙着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赵郎中能被夏正慎推崇,自有几分本事,后面的诊治再无偏差。
大家直忙到午正时分,夏正慎叫吃饭,这才得以歇息。
赵郎中也不理夏衿,看完最后一个病人,站起来便往后面的院子走去。医馆里的坐堂郎中,每人都在院子里分得一间屋子,用以中午歇息。
夏衿将笔和砚台拿到一旁洗净晾着,又收拾桌上的东西,便听到身后夏祐的声音:“六弟,忙完没有?过去吃饭了。”
“就来。”夏衿将纸墨收拾起来放好,这才转过身,看到刑庆生和夏祐站在那里等她,其他人都已走了。
等她走过去,刑庆生关切地问:“坐这么久,伤口疼不疼?”
没等夏衿回答,夏祐便接口道:“要是疼的话,我跟我爹说一声,你下午就在屋子里歇息。”
夏衿感激地笑了笑:“不疼,没事,不用歇息。”
三人一起往后院走去。进了院门,刑庆生看左右没人,悄声问:“赵郎中没有为难你吧?”
夏衿听出这话里有话,诧异地抬头望他:“怎么,他很难相处?”
刑庆生摇摇头,轻声道:“他向来不服气师父。”
夏衿立刻就懂了。
夏正谦比赵郎中年轻十几岁,医术却比他高明。赵郎中那么倨傲的一个人,心里定然不痛快。
不过……
她摇摇头:“没为难我,我倒是觉得赵郎中人还不错。”
刑庆生瞪大眼睛望着她,一副惊诧的样子。走在前面的夏祐显然也听到了他们的谈话,转过头来看了夏衿一眼,看样子不大相信她所说的话。
夏衿抿嘴一笑,没有解释。
赵郎中脾气又硬又臭,对夏正慎这个东家都没个好脸色,对病人同样如此。夏衿不是受虐狂,自然不会喜欢这种脾气的人。但就冲着她这个还没入门的学徒指出他的错误时,他没有大发雷霆、恶言相向,而是纠正自己的错误,直接改了药方,夏衿就觉得这人不错。
第三十七章 挑事
“六弟自然觉得不错啦,赵郎中可是虚心接受了六弟的教导呐。”夏禅不知从哪里蹦了出来,扬着眉毛一脸的讥讽,“咱们这位六弟,真人不露相,医术高明着呐,赵郎中都得听他的。”
夏祐将脸一沉:“四弟,找事是吧?”望向夏禅的目光里全是警告。
赵郎中是仁和堂除了夏正谦之外医术最好的郎中,为人又极傲气。要是这话让他听见,怕是要引起轩然大波。
夏禅目光游移,不敢跟夏祐对视,不过嘴里仍嘟囔道:“我说的本来就是实话嘛。”
夏衿盯着夏禅,不光不生气,目光竟然还有一丝戏谑。
一个上午夏禅都在她和赵郎中身边转悠,她对他本就不在意,又忙得很,所以一直都懒得理他。却不想,夏禅竟然拿赵郎中这事来做文章。
不作死就不会作,说的不就是夏禅这样的蠢货?他如果为难的是她,夏正慎可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没看见,毕竟一个是二房的,一个是三房的,他帮谁都不好。可事涉赵郎中就不一样了。夏正慎那样的人,能容得夏禅胡搅蛮缠,惹怒赵郎中,损害仁和堂的利益吗?
夏禅的嘟囔声不大,夏祐依然听见了。他心里大怒,张嘴正要教训夏禅,却不想从旁边屋子出来个人,手里拿着个茶杯,一面笑道:“禅哥儿,祁哥儿如何教导赵郎中了,来来来,你给我们好好说说。”
看清楚这人是谁,夏祐的脸色越发阴沉。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这句话放在仁和堂里,一点不假。为了牵制夏正谦,不让他客大欺主,反过来威胁自己家主的地位,夏正慎可谓是煞费苦心。不光花高价请来了两位医术高明的郎中,还费尽心思挑拨他们的关系,让他们谁也不服谁,以此形成三国鼎力的局面。这两位请来的郎中,一位自然是赵郎中,还有一位,便是眼前这个说话的谭郎中。
谭郎中年纪跟赵郎中差不多,只是身材微胖,圆圆的脸上白净无须,微眯的眼,天生上翘的唇,让他看起来永远带着笑意,一见就让人感觉他十分亲切。
此时他微笑着殷切地望着夏禅,更让夏禅有如沐春风之感。
夏禅本就是个无法无天的熊孩子,此前惧于夏正慎的威严和夏祐的警告,又初来乍到,在医馆里老实了一天半。但今上午看到夏正慎竟然单独关照夏衿,把她引见给赵郎中,而他自己则要跟普通的学徒一样,在药柜前抓药一站就是一天,待遇如天渊之别,他心里那火苗就噌噌直往上冒,不管不顾地便想闹上一闹。
此时看到谭郎中忽然冒了出来,还说出这样一番话,夏禅心里一动,一个主意便涌上心头。
他直接无视夏祐那杀人的目光,嘴巴一撅,装出一副委曲的样子,道:“今早上赵郎中给第一个病人看病,念了一个药方让六弟记下,结果六弟没记,还说那病人怕冷,让赵郎中再好好斟酌。赵郎中细细问过那病人之后,又重新开了个药方。六弟这才记下方子让病人抓药。”
说着他转脸对夏衿道:“六弟,我说的对吧?”
他最后一句,本就不是询问夏衿,只是想增强自己话的真实性。却不想他话声刚落,夏衿便斩钉截铁地矢口否认:“不对。”
她也不给夏禅和谭郎中插话的机会,紧接着道:“四哥,那日你跟五哥在小花园拿蛇吓我妹妹,没把她吓哭;三天前你在学堂里用墨涂抹我写的大字,让程仁看见告到先生处,你被先生责罚。欺负我们两次都未能得逞,我知道你心里不舒坦。不舒坦,你有什么直接冲着我来好了,何必将赵郎中扯上?你就不怕大伯生气么?赵郎中五十多岁的人了,德高望重,医术高明,用得着我这只读了两本药书的孩子指导?拜托,你想使绊找茬也找点靠谱的理由好不好?说个这么笨的理由,没的惹谭郎中在一旁看笑话!”
这番话说得极有水平,不光从根本上否认事实,还重重地反击了夏禅一拳,让夏禅给众人留下个一团漆黑的坏印象,连带着还把唯恐天下不乱的谭郎中也都给绕上了,便是轻重都拿捏得极为恰当。听得夏祐几个和闻声出来的夏正慎、赵郎中等人的脸色有红有白,有惊叹有赞赏,不一而足,七彩纷呈。
谭郎中的脸上再也不见笑意。被人黄口小儿当众嘲讽,他这脸上哪里挂得住,冷笑一声道:“嘿,真不愧是夏郎中的儿子,口才了得,黑的都能让你说成白的。”
倨傲的赵郎中哪里还忍不住,站出来指着谭郎中的鼻子骂道:“谭有德,你个老匹夫,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黑的说成白的?你把话给老夫说说清楚!”
“说什么清楚?难道禅哥儿说的话不是事实?”谭郎中抬起下巴反问道。
这边赵郎中被问得稍有迟疑,那边夏衿就马上回道:“当然不是!”
今早她提醒赵郎中时,便观察过堂里的情形。当时只有夏禅端着一杯茶,在大堂里晃悠,后来被夏正慎喝骂一声,乖乖跑回药柜那里去了;而谭郎中自己正给一个病人看诊,根本无暇他顾,全然不会知道赵郎中改药方之事。他这一问,不过是使诈,想让傲气而耿介的赵郎中被激得亲口承认事实。
夏衿这一答,赵郎中自然就紧闭着嘴巴不说话了。
夏正慎趁此机会立刻高声喝道:“禅哥儿,你瞎胡闹些什么?还不赶紧给赵郎中赔礼道歉?你要再敢胡言乱语,我直接就送你回府去打板子跪祠堂。”
夏禅虽然捣蛋,却也不乏机灵,哪里还不知道他扯出赵郎中惹得夏正慎生气了?他缩了缩脖子,眨巴着眼睛不敢再说话。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夏正慎见他不动弹,气得脸红脖子粗。
夏祐在后面推了推他。
夏禅这才不情不愿地走到赵郎中面前赔了个礼。
赵郎中本就不是个会做人的,哪里会给夏禅面子?冷哼一声避让到一旁,道:“老夫可受不起四少爷的礼!”
夏正慎见状,指着夏禅大喝一声:“跪下。”
夏禅愕然抬头:“大伯……”
“叫你跪下你就跪下。如果你不听管教,我只得禀明老太太,把你送到庄子上去。”夏正慎冷冷道。
第三十八章 罗家有请
夏正慎一出此言,夏禅顿时老实了。
庄子上要吃没吃,要喝没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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