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处落下泪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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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处落下泪雨-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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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刘村大半的人口都出动了,一起帮着寻找疯姑娘明霞。从河边、树林,一直找到外村的街巷,他们的搜寻范围一再扩大。在黑夜来临之前,有人终于在邻村的一个废弃的场院屋子里找到了缩成一团的明霞。她的手脚已经冻得溃烂化脓,无法行走,整个人也昏迷不醒。闻讯赶来的满仓老汉带了两个小伙子把明霞抬回了家。在老汉烧得热乎乎的炕头上,明霞缓醒过来,她想起身,却被钻心的疼痛摔了个趔趄。她低头看见了自己血肉模糊的双手和双脚。姑娘一声没吭,慢慢地躺了下去。老汉看见一串眼泪滑下明霞的眼角。
  满仓老汉做了一碗热汤给闺女灌下去,连夜冒着大雪跑到了几十里以外的镇上。他不知道自己摔了多少跟头,浑身上下割一下剜一下地疼。所有的店铺都关着门,铺满大雪的街道上连只寻食的猫都看不见。满仓老汉靠在一家药铺前的大槐树上喘了喘,然后敲响了门。半天,才有个年轻的伙计把门拉开一条缝,打量了一眼破衣烂衫的老汉,扔出一句:“敲啥敲,这冷天雪地的我家先生不出诊,除非是要死人的大事!还有,出诊费要加三倍!”
  满仓老汉一听就急哭了,嗓子沙哑地哀告着:“小哥,行行好,俺闺女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俺也活不了!求求你家先生给开点药,俺,俺这个烟锅还值几个钱,俺把它孝敬给先生……”
  满仓老汉的铜烟袋是老伴儿当年的陪嫁,本来殷殷实实的日子被她爹赌得只剩了这一只铜烟袋,那是黄铜的杆儿、翡翠的嘴儿,满仓老汉日日不离身。
  年轻伙计接过烟袋掂了掂,又上上下下摸了一遍,一抬手就扔回到雪地里。“这个破东西值几个子儿,再说,我家先生也不好这口,你还是走吧,别搅了咱的好觉!”说着,就要关铺板。
  老汉一急,“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小哥,求你行行好叫叫先生,救俺闺女一命啊,俺给你磕头啦!”
  小伙计青着一张脸:“你磕头也不管用,没钱就熬着吧,治啥病?你爱跪就跪,咱得回屋睡觉啦,真败兴!”“咣当”一声,门板里透出的最后一线光亮被堵了回去,老汉重新陷入了黑暗。漫天的大雪还在无边无际地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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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处落下泪雨 第二章(9)
满仓老汉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把身子矮了矮,一直在那扇门前跪到天亮。明霞一双脓烂的手脚在老汉的眼前乱晃。
  那天,回春堂的老中医照例早起锻炼身体,一开院门看见了跪僵在那里的老汉。老汉像个雪人,只有一双眼睛还在眨动。他看见院门口立着的先生,身子向前一扑,整个人趴在了雪地上。“救救俺闺女……”老汉喊出一声便不动了。
  老中医慌了手脚,招呼伙计把老汉架进屋里,煎了一大碗姜糖水给他服下。等老汉好不容易醒过来,老中医问明了缘由,当场责骂了一通伙计:“你这是要败坏我一世的名声啊,咱开药铺为啥?治病救人!今天亏得这老哥没事,不然,我这回春堂成了啥?还有人敢来?”
  老中医收了满仓老汉的铜烟袋,认认真真给他开了张治冻伤的偏方。老中医又让伙计另外拿了几贴自制的膏药,嘱咐满仓老汉贴在腰腿处,他说:“老哥,我也是有儿女的人,可是不能光疼惜了他们忘了自己!你这样的身子骨冻这一夜,要是不赶紧贴药,说废了就废了……”
  老汉回来的时候已经快晌午了,明霞还在昏昏沉沉地睡着,手脚不断地抽搐。满仓老汉把一锅辣椒棵子、茄子秧子、干枯的杨树皮、柳树皮煮了又煮,盛在大木盆里晾了晾,在一种又辣又苦的气味里,他强按着明霞把冻坏的手脚泡进去。明霞撕心裂肺的惨叫几次让老汉松了手。药汤凉了,他又生火去煮,再把明霞的手脚按进去。这样反反复复将近一个月,满仓老汉的小院里草药渣子堆得半人多高,屋里屋外都飘着那种又辣又苦的味道,明霞手脚上的冻伤总算都结了痂,有了些肉色。
  明霞的手脚保住了,老汉却病倒了。他哆哆嗦嗦的手连块火镰都拿不住。老汉躺在炕上不能动。睡了一天之后,一睁眼,老汉看见明霞捧了个大碗坐在身边,里边是半水半面的疙瘩汤。老汉一愣怔,接过明霞手里的碗,眼泪掉在里面……
  就这样十八岁的明霞在疯了半年之后开始安静下来,她不再到处疯跑,而是孩子一样跟在老爹身后,不声不响地进进出出。如果不是一双眼睛还痴痴呆呆地转不动,谁也不会相信那么俊秀乖顺的女娃会是个疯子。
  东王庄的亲事早就完了,冬天落雪之前五少爷就把城里钱庄老板的娇小姐娶回了家。王耀祖总算还有点儿良心,没有逼着老爹要回彩礼。对于他家,那实在也只是九牛一毛,而且退了这门亲事,王乡绅的心情无比畅快,嘴里说,那点东西只当打发了要饭的。可是刘老爹心里总像欠了人家什么,尽管他也恨着那个畜生。
  明霞父女接下来的日子虽清苦却也平静。两年的光阴一晃而过。
  明霞二十一岁了,到了让老爹着急的年龄。眼瞅着村里十六七岁的女娃都寻了婆家,抱了娃娃,老爹的背更弯了。
  终于,这一年的冬天,当吴媒婆带着一身小雪再次踏进刘家四面透风的小屋,命运就忙不迭地把明霞安排给了龙马村,让她去做江家的女人了。
  二十一岁的傻姑娘明霞嫁进江家的那一天,破落的小渔村沸腾了。人们同时惊叹于新媳妇的美貌和痴呆。看着一身红衣却面无表情的新媳妇被江守业背进他的两间小屋,那些光棍渔汉便“呼”地一下挤破了门框。他们提提破渔网似的裤子,团团围住了合不拢嘴的新郎倌。羡慕、嫉妒、善意而放肆的玩笑,把三十几岁的汉子愈发灌得醉眼迷离。
  “江守业,你哪辈子烧了高香,能搂抱个恁水灵的妹子……”
  “娶了个仙女,可得好好守着,别让馋嘴的老猫叼了去!”
  “听说痴呆的俊媳妇都是沾了狐气儿的,能采小伙子的元阳,能吸老头的骨髓。业哥,你可悠着点儿,当心了你的小命儿……”
  “唉,你这傻小子,业哥有了这小狐仙在怀里,还要命干啥……”
  江守业被这前所未有的热闹场面激动得兴奋不已。穷汉子讨个媳妇,可不易哩!他江守业三十多了能讨上个花儿似的女人,是祖宗积了德哩!他觉得脚下仿佛踩着五彩祥云,飘飘欲仙。
  深夜的小渔村终于安静下来。轻轻吹拂的夜风里带着浓重的鱼腥味。从早上吃饺子面、坐席面,直闹到深夜“滚炕头”的人们都累了,散了,只有几个不甘寂寞的光棍渔汉悄悄埋伏在江守业的窗根下,等着听新房。他们知道,回到自己那铺空荡荡的大炕上,他们只有嘴里喊着媳妇儿,难受得打上一百个滚儿,然后彻夜失眠。他们弄破了糊窗户的纸,从小小的孔洞里看见新郎倌儿撞开了房门,又迫不及待地回身闩上门板。江守业搂住新媳妇儿哩!他“嗞儿嗞儿”地亲她哩!光棍汉们听见了彼此咚咚狂跳的心,他们一个个使劲儿捂住了嘴,把到嘴边的喊声又压回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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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处落下泪雨 第二章(10)
忽然,灯灭了。光棍汉们听到屋里的响动一阵儿大过一阵儿。开始,他们以为新郎得了手,可是越听越不对,那分明是一片疯狂的厮打。他们的心都快跳出来了,真想不到,那么悄没声儿的小媳妇也敢跟爷们儿动手?还是江守业昏了头?恁俊秀水灵的媳妇也舍得打?唉,新媳妇儿啊傻媳妇儿,你咋不哭哩?你咋不喊哩……
  昏黄的油灯重新点亮的时候,听窗根儿的光棍汉们看见新媳妇抓着衣襟蜷缩在炕角。她的头低低地埋着,像一朵被暴雨打落的石榴花。他们心里恨着不知轻重的江守业呀!骂着这个狗一样粗野的新郎倌!他们看见江守业拿着一块白白的手巾,慌慌张张地拉开门,去了他娘住的东屋。
  江守业回来的时候手里没了白手巾。光棍汉们看见他血红着眼,一下子就蹿到了炕角,一把抓过蜷得像只蛾子一样的新媳妇,劈手就是一顿耳光。他又疯了似的踢她的肚子,扯她的头发。新媳妇明霞一声不吭。光棍汉们张大了嘴巴。
  “住手!你个傻愣子!快住手!”小脚金莲的江老太立在屋门口,喝住了发疯的儿子。她从儿子手里一把扯过抖成一团的小媳妇。
  “业儿呀,她傻你也傻吗?打坏了她,谁来给你生娃娃?打坏了她,咱那头毛驴不是白扔了吗?”江老太戳着儿子的脑门说。
  “可是,娘,你老不是说,不见红,就不清白吗?他老刘家嫁给咱的不是黄花闺女!早先咱只想:只要人好、听话,能给咱生娃娃,傻就傻吧,咱不在乎,谁让咱三十大几还说不上个媳妇!咱这小渔村里又净是没了男人的寡妇,娘看不上,嫌她们晦气、粗笨。可,可谁承想,让吴大姑夸得一朵花似的好闺女,却是个不知羞的扔货!”说完,五尺高的汉子蹲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
  江老太摇摇头,苍老的面孔神色严厉:“儿啊,认命吧!哭也没用!晒盐的汉子不如人哩,都说‘人到了晒滩,驴到了驮盐’那是苦到家了……唉,只可惜,咱那头拉货的小毛驴,那是你爹一辈子的家业呀!他那年贩盐遭了匪,是这头驴把个浑身是血的人驮了回来。你爹扔下咱娘儿俩走了,这些年咱砸锅卖铁都舍不得动那头驴呀!唉,虽是头老驴了,可还拉得动磨,有情有义的,要不是为了你的终身大事,为了你吴大姑非要不可的彩礼……唉,只当是你吴大姑说的媒,她娘家在咱村,她还诳咱不成?咱大意啦,也没找人扫问扫问。我说呢,一揭下盖头,一看这小模样,我这心里就不踏实!你看看那双眼,要是想勾人还了得!你爹年轻的时候,就是坏在那些狐狸精似的女人身上!一走就是好多年……”江老太擦擦眼,拉起蹲在地上的儿子,“业儿,来,妈教你怎么管教她!这种沾了狐气的女人要不管严点儿,早晚让她做下见不得人的事,咱江家的脸面可就完啦!”
  江老太嘴里咕哝着,像念咒语一样:“记着,我的儿,女人就是贱命,老辈儿传下的法儿就是一个字 —— ‘打’!这法儿一辈传一辈,灵着哪!新娶的女人更得这样,要先给她个下马威,你没听人说‘一天不打,上房揭瓦’?你就不能拿女人当人!我的儿,别下不了狠心,‘娶来的媳妇,买来的马,任我骑任我打’……都记下了?”
  说着,江老太瞅准明霞的大腿根儿下死力拧下去。明霞一声惨叫!听着媳妇变了声的尖叫,老太太脸上一笑,冲儿子招了招手:“往后,就专拣这些别人看不见、又碍不着生养的地方打。这种女人,贱!不打要不得……”
  窗外的汉子们一个个听得龇牙咧嘴,他们不晓得女人要是狠起来,吓煞恶鬼哩!
  从此以后,龙马村的人们每天夜半便能听到一声声女人的惨叫。那些胆小的女人和小娃便都偎紧了身边的人,恶梦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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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处落下泪雨 第三章(1)
1
  生活在幸福中的女人总是觉得日子过得特别快。一转眼,两个月过去了,千里之外的老家来了电报,催月秀回去。婆婆病了,家里缺少干活的女人哪!通情达理的月秀收拾着行李,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儿。夜里,男人一次次地拥紧她,烈火一样。天亮之前,女人的眼泪打湿了江一洲宽大的肩背。
  返乡的列车带给月秀的是漫长的等待。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
  江一洲只有每年一次的探亲假,而这无比宝贵的假期也常常被其他更重要的任务占据,女人就只有把那涂了彩的照片反反复复地拿出来,看了又看。又因为在内蒙军营特殊的气候里受了寒,伤了身子,月秀几年都没能怀上娃娃。
  疯婆婆的病却越来越重了。她一年四季都穿着一身黑色的棉衣,谁也不让靠近,只有月秀例外。月秀永远像哄孩子般温柔而耐心地待着疯婆婆。她搬张小凳子放在阳光底下,哄婆婆坐上去,用手一把把抓下婆婆头上成团的虱子;她在屋里最暗的角落,哄婆婆脱下肮脏的旧衣裤,再换上同样颜色和式样的干净衣衫,这样婆婆才会不哭不闹;她用肥皂水把婆婆的衣裤浸泡一天,再用搓板一下下搓出一盆盆的黑水。有时候,月秀在院里做活,疯婆婆便会搬个马扎一言不发地坐在旁边,听月秀絮絮地对她说着心里话。月秀对疯婆婆一向无话不谈,那一刻,老女人明霞一动不动,脸上的神色宁静安详。晚霞洒在院子里,涂在两个女人的头上和脸上,像涂了一层胭脂。
  忽然有一天,那是江一洲度过一个短暂的假期刚刚离去之后,老女人明霞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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