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治过了,浑身轻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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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处落下泪雨 第二章(6)
那一天,陈月秀按照原路走到半山腰的时候天色早已经黑透了,一弯眉毛似的上弦月挂在空中,四周模模糊糊看不清道路。草丛里偶有野物“刷刷”地窜过,陈月秀的心一紧一紧,一不留神,脚下收不住,就会被乱石绊倒。她终于知道为什么人们常说“上山容易下山难”了。山上的风越来越凉,冰刀子一样直往她的衣服里钻,她的牙齿开始打颤。月秀不知道那时候被派出去找寻她的战士们已经喊哑了嗓子。大家都以为她迷失在大山里了,山上山下是两个季节,寒冷和饥饿会要了她的命的。几个排的战士高举着火把、手电筒,在各条上山下山的路上搜寻。江一洲的眼睛急得充了血。他顾不上蒺藜挂住了裤脚,顾不上膝盖在山石路上磕碰得生疼,远远地甩下了寻人的队伍,一个人一直向山上爬。他是不信神的,可那一刻,他多么希望能有个山神帮帮他的月秀。“回来吧,月秀,你得回来!月秀,你千万得回来!”他嘴里咕哝着,有几次眼泪挡住了视线。后来他干脆放开嗓子喊起来。喊声在山谷中被传出很远。
不知道爬了多久喊了多久,江一洲终于听到了一声含糊的回应。周围是黑乎乎的一团,石头和灌木的影子模糊难辨。距离很远的地方有一些移动的亮点,那是战士们的火把。一切都像在梦里一样。江一洲屏住了呼吸又仔细听了听,的确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大山把那回音传过来,因为距离遥远声音有些走调,可他听出了那是月秀!江一洲狂奔起来。他被脚下的石头一次次绊倒。他哈哈地笑出了声。他的月秀还好好的!
一个单薄的身影终于出现在视线里,手电筒微弱的光照住已经一头白霜的月秀。江一洲却突然喊不出一个字。他一点点蹲了下去,心里一松,坐在了山石上。女人高举着手里的篮子,牙齿已经磕碰得说不出一个完整的音,每一个关节里都好像有一把锋利的冰刀锯着她。她觉得两条腿已经不是自己的,它们正变成石头。
月秀喘息着倒在了江一洲身上。江一洲飞快地脱下军大衣裹了女人,一弯腰背了起来。月秀无声地趴在男人背上,脸贴着他的脖子,含糊地叫着:“一洲,我的好人,你的腿有治了!”
女人的气息让江一洲心里滚过一阵热辣辣的感觉,他小声叮嘱着:“月秀,现在你啥也别想,咱得赶紧下山,我担心你会被这山上的严寒冻伤,万一你有个好歹……”他说不下去了。
月秀觉得几乎冻僵的身体正被男人身上传递出的体温慢慢包裹起来,她把脸更紧地贴在他脖子上,嘴里依然喃喃着:“一洲,我采到雪莲了,你不知道那花儿有多美呀,咱一辈子也没见过!”
江一洲简短地命令着:“别说话了,趴好!”他抓紧了月秀的两条腿,往山下走去。直到这时候江一洲才注意到脚下的山路异常难走:嶙峋的巨石常常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挡住了前面的路;某个转弯的阴影处就有可能是深不可测的山涧;好容易摸到一条小路上,路面的碎石中夹着荆棘,一不小心就让他滑个跟头,纠葛缠绕的藤蔓也常常鬼伸手一样绊住他的腿……半天才走出了一小段。背上的人越来越重了,江一洲开始大口喘气。可是无论月秀怎样挣扎着要求下来,江一洲就是两个字:“不行!”有几次,两个人一起翻倒在地上,江一洲背着月秀的手也没松开。后来,十几个战士终于赶了上来,他们砍了路旁的小树做成担架,轮流着把月秀抬下了山。
回到军营之后,江一洲按照月秀告诉他的法子,用了整瓶烧热的老酒上上下下把个冻伤的陈月秀搓了个遍,直到她浑身的皮肤发红、冒出微微的细汗,他才喘出一口气,一手扔了空酒瓶,把那个温热的身子抱进怀里。江一洲哽着发疼的喉咙说:“月秀,你吓死我啦,我以为你走了不要我了!你可不能不要我!我从小没有人疼,这世上只有你心疼我,月秀,你要答应我,一辈子也不离开我!”
月秀的眼泪滚了出来,她贴着男人的耳根说:“一洲,我的好人,你放心,就是全世界的人都不要你了,我也要你,一辈子要你……”
……
以后的几十年,陈月秀无数次地重温那个回归军营的夜晚。那个夜晚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甚至每一声叹息,都被月秀无数次地咀嚼。
一个夜晚滋养了月秀长长的一生。
3
那年秋天,十八岁的明霞常常从梦中惊醒。
她似乎听到漆黑的夜里有人叫她的名字,又寻不到那声音的确切来处,只有缩紧了身子,用缀满补丁的小褂蒙上头。
这一年秋天刚来临的时候,明霞就开始度日如年了。她在地里一天比一天回来得晚,她怕家里会有那个留着分头的五少爷眼光灼人地等着她,她更怕见到老爹那一张因她的亲事格外兴奋的脸。她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
无人处落下泪雨 第二章(7)
秋庄稼高高密密长起来的一天,天刚刚黑透,空气里弥漫着玉米、高粱的清香,还有一股大雨欲来之前的潮湿的泥土味儿。正抱着粗瓷大碗喝野菜粥的刘村人,骤然听到了两声凄厉的惨叫,胆小的孩子跌碎了手里的碗。几个小伙子打着火把去了村外。可是,没一会儿,火把就被扑面而来的大雨浇灭了,冒着呛人的黑烟。他们在黑暗里摸索着呼喊了一阵,却什么也没发现。雨下得越来越大了,庄稼的清香已经消失在越来越浓重的雨腥味儿里,出来察看情况的年轻人抱着头跑回家。
可是第二天一大早,一个惊人的消息就传遍了刘村的角角落落:满仓老汉的明霞丫头疯了!
老爹蹲在小院里,一袋接一袋地抽着呛人的旱烟,铜烟锅闪着暗红的光。那股浓烈的旱烟味儿飘飘荡荡地充满了整条胡同,人们闻出那是灾难的气味,人人呛出一脸的泪,赶也赶不走。
美丽羞怯的明霞疯了,温顺善良的明霞疯了,疯得不顾身体!
“我家明霞夜里撞了厉鬼哩,鬼魂附体啊!”满仓老汉在三天之后走出家门,向人们宣布着这样的噩耗。他手里抓着一只盛大钱的红布袋子,去请神汉捉鬼。
红布袋子空了,只剩下了屋后的稻草,明霞的疯病总算有了些起色。
神汉蜡黄着一张脸,带着通身的大汗,拿着他的黑木剑和黄咒符踉踉跄跄地走了。明霞拖着一件破烂不堪的外衣,蓬着一头沾满草屑的乱发,痴痴呆呆地走出里屋。她伸手摘下檐下钩挂着的饭篮,向里面抓了一把,只抓到了一些湿霉的空气。老爹叹息着,把一碗看得见底儿的稀汤放在灶台上,瞅着明霞咕咚咕咚灌下去。老汉的双眼深陷,几天的工夫,背驼得像只老虾。
老爹摸了摸女儿的头发,细心地拿下发丝里的一根根草叶儿。他小声说:“霞子,别怪爹,咱只能这样。女娃的名声比命都金贵哩!爹只想瞒过这一关,等王家把你抬了去,爹这颗心才有着落!”
正当一丝苦笑爬上老爹的嘴角,那扇破木板门“吱嘎”响了一声,神婆张吴氏探头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五少爷王耀祖。五少爷满面红光,眼角眉梢隐藏不住几分得意的神色。他冲老爹哈哈腰,脸上的神色正了正:“听说霞妹得了病,我特地来瞧瞧。张吴氏道行挺高,我特意找了她来,看能不能帮上点忙。这还有两只鸡,我特地在镇上买的,给霞妹补补身子!”说着,王耀祖把手里拎的两只鸡递到老爹眼前。
明霞的大眼睛里突然有亮光一闪。她看见王耀祖的一只手上缠着厚厚的药布,小马甲外面一条怀表链一下一下悬空晃着,刺疼了她的眼。
明霞手里的碗“啪”地一声落在地上,摔碎了。她抖抖地从身上摸出一样东西,放到老爹手里。明晃晃的表壳耀着人的眼。明霞像是害疟疾一样浑身颤抖不止,泣不成声地指着王耀祖说:“爹,鬼,鬼!他就是鬼!”
五少爷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
还是神婆张吴氏见多识广,她马上明白了一切。她一把拉住明霞的手,紧着声地说:“好闺女,好闺女,人要是他就万事大吉哩!你早晚还不是他的人?他今天把事做了,是性急了点儿,可那不是明摆着喜欢你吗?都是年轻人,煞不住性子!傻闺女,婶子让他过两天就用花轿来抬你!过了门,任你怎么,五少爷一准疼你!是不,五少爷?”
王耀祖的喉头上下滑动了几下,一双小眼睛贼亮贼亮地盯住明霞的胸脯,嘴里哼哼唧唧地叫着:“霞妹,霞妹,我一准儿疼你……”
明霞脸上的泪干了,她的嘴唇咬出了血。
明霞扭头看着老爹。老爹惊愣着,倒退了几步。他使劲地跺着脚,打着唉声,很久,才挤出一句话:“娃儿,认命吧,过两天,过两天让王家来抬你……”
王耀祖趁机凑到明霞跟前,满脸堆笑地叫道:“霞妹,你已经是我的人啦,别怕,我拿大红花轿抬你走,抬到我屋里……霞妹,我的好霞妹,你快让我想疯啦!”说着,一把握住了明霞的手。
“不,不!”明霞哀嚎着,奋力推开王耀祖,她的耳朵里全是那一夜的风声和雨声……明霞夺门而逃。
老爹声音哑裂地喊着追了出来,他看见了明霞狂奔而去的背影。
这一天,刘村的人都看到了逃跑中的疯姑娘明霞。她真的疯了!她窈窕美好的身体犹如一头受惊的小鹿飞速地穿过田野,破烂不堪的衣衫在风中飞动。人们听见她凄惨地嘶喊:“娘,娘啊,救救我!救救我!娘,你在哪儿,带我走啊,带我走吧……”她的破衣服在狂奔中一块块地被荆棘、树棵儿挂落,人们看见了一个多么洁白多么美好的女娃,像一头小鹿在狂奔……
满仓老汉在村头抹下一把又一把的老泪:“孩儿啊,你要跑到哪里去啊?你能跑到哪里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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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处落下泪雨 第二章(8)
疯姑娘明霞年轻俊美的身影在暮色中飞动……
从此明霞没有踏进家门半步,凡是有人的地方她都远远地避开。她整天在田野里飞跑,渴了,捧口水洼里的积水;饿了,掰个青玉米、撸捧老树叶。她的衣服破成了布条条,身上到处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伤口,新疤接着旧疤。好心的婶子大娘拉住她,想给她换件遮体的衣裳,她就狂呼乱舞着,紧紧护住身上的布片。满仓老汉只能远远地跟着。他只有趁着姑娘跑累了躺下来歇息的时候,走近一点,默默地看一会儿,放下几个可以填肚子的糠菜团子。
田里的庄稼收尽的时候,所有能吃的东西都被人们打扫一空了,明霞在田野里再也找不到一星半点的吃食。有人看见明霞抓着一把把带着黄叶子的土塞进嘴里,她饿极了。有一次,就因为吃了太多的脏土明霞捂着肚子倒在田里。她滚动着,嘴里不断地吐着白沫。满仓老汉听到有人报信赶过来的时候,滚得像个泥人样的明霞已经趴在那里不省人事。老汉连拖带抱把她背回了家。可是几口凉水灌下去,明霞一睁开眼看见自己家低矮油腻的房梁便“嚯”地一声坐起来,三步两步爬下炕,迅速地消失在门外。
谁也不知道明霞是靠什么活下来的。直到冬天最大的一场雪盖住了平原的沟沟坎坎,疯姑娘明霞真的从刘村人的视线里消失了。满仓老汉望着四野里一片白茫茫的大雪,连个小动物的脚印也寻不到,到哪里去找他的霞子?老汉无声地哭了,一把一把抹去悬在半空的鼻涕眼泪。他蹚着没膝的积雪,开始在乡野的小路上、沟壕边慢慢地搜寻。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阳光冷冷地照在一无遮拦的雪原上,雪光刺得老汉的两眼生疼,不停地流着眼泪。他的嗓子喊哑了,老腿冻麻了,满头都是硬硬的冰碴。他看见个高出平地的土岗子、雪坨子都要用手里的小棍捅一捅,在那些有可能藏身的草堆、麦垛前绕上几圈,使劲地拍拍这,摸摸那,好像他的霞子就藏在里面。可是直到天黑下来,老汉还是一无所获。回头看看白茫茫的雪地上,除了自己刚刚踩下的两串歪歪斜斜的脚印什么也没有,老汉腿一软跌坐在雪上。
满仓老汉几乎是爬跪着摸到了老伴的坟前,伏在那里久久不起来。他一声声地号啕着:“娃她娘啊,俺不配当爹,俺把闺女给丢啦!哪辈子作的孽呀,要报应在闺女身上!娃她娘,你显显灵,帮俺把闺女找回来吧,就是个死的,也给个囫囵尸首,埋在这儿,跟咱老两口做个伴儿,一家人就齐全哩……”老汉的哭声在空旷的雪野里传出很远。
第二天,刘村大半的人口都出动了,一起帮着寻找疯姑娘明霞。从河边、树林,一直找到外村的街巷,他们的搜寻范围一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