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处落下泪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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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处落下泪雨-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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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起来,脖子一抻一抻使着劲,她走过去,看见弟弟正把一块粘着麦秸的墙泥巴塞进嘴里……
  月秀最发愁的事情就是做饭,家里的粮食铺不满缸底,娘又有病,一天吃不下几粒米,正经粮食要省给她吃。八岁的月秀便学会了上树撸树叶,下窑地挖野菜。窑地里的野菜多,可是小动物也多,开始的时候,碎砖烂瓦下面“哧溜哧溜”乱爬的小蜥蜴就能吓得月秀扔了篮子,抱着脑袋一路跑。可是一家人跟她要吃哩,月秀看着在风里摇动绿叶的野菜,攥攥小拳头,自己给自己壮胆。她颤颤地走回去,拾起地上的篮子和挖野菜的小刀,先跺跺脚把那些到处乱窜的小东西们吓跑,自己再蹲下来,寻着一根半根能吃的苗苗。那些底下的芽苞有指甲盖那么大的野蒜是他们最好的下饭菜,一把甜丝丝的芦根是他们的水果,如果能有幸挖到几根蔓菁就更是上好的美味了,揪掉顶上一蓬宽大的绿叶,再用指甲一圈圈剥去外面一层红褐色的皮,露出来的雪白的蔓菁根是那样脆甜诱人。可是真挖到几根蔓菁月秀也从来舍不得吃,她把它们放到篮子底下留给年龄还小的弟弟妹妹。
  这年秋天的时候,月秀跟上隔壁的大娘到洼里拾黄菜和野蒿。一捆捆的黄菜背回来,放在院子里晾晒,晒干了的黄菜叶当地人叫盘籽,上磨一推便是他们的主食。月秀把这些杂着长长短短菜梗子的盘籽面掺上很少的玉米面和在一起上锅蒸。可是盘籽面太多了,一盆黄乎乎黑乎乎的东西说什么也和不到一块。月秀只好捧一捧放到箅子上,一堆算一个馍。等到蒸熟了一揭锅,苦辣辣的味儿能把人冲个跟头,一锅的馍一锅散沙似的。用手是没办法拿,月秀便用碗给每人盛一个,蹲到灶台前一筷子一筷子地扒着吃。小小的肚子吃完了这些盘籽馍便胀得难受,像坠个千斤坠。时间长了连屎都屙不出,生把人憋死。可是没办法,不吃,就只有饿死。村上已经有许多饿死的老人和孩子了,大人们连埋他们的力气都没有,随便拿片草席把人一卷抬到乱坟岗子扔掉。如果不是祥瑞这个比自己大一岁的哥哥,月秀不知道他们家会不会也有人抬出去。
  小祥瑞白天从不在家呆着,九岁的娃娃满地里窜,晚上回来的时候怀里总是揣着些稀罕物:几块沾满泥巴的红薯,几个带着红缨穗的玉米,一串连根带叶的花生,一捧蚕豆……有一回是半个葵花头——葵花头上的小虫子还在祥瑞衣襟上爬着,他已经蹿到炕头把那籽粒饱满的葵花头举到了娘的面前。祥瑞用另一只手抚一下娘紧皱的眉头,哈着气儿说:“娘,快看!你不用担心,有我在,你们饿不着!你看这稀罕物,老香哩……”月秀倚着门框羡慕地望着满脸汗泥的哥哥。娘却总要问一声:“东西哪来的?祥瑞,咱可不兴做贼娃,看给人打……”小祥瑞用袖子抹一把鼻涕,脆生生地说:“娘放心,我都是拾人家落在地里的,人家看咱是小孩看咱可怜,不打!”
  月秀知道哥哥在说谎。她亲眼看见哥哥进门之前用破布擦干净了身上的血道子,她还看见过几个大汉拼命地追哥哥,熊一样扑上去……月秀拉着哥哥的手走到屋外,眼泪汪汪地说:“哥哥,咱以后别去人家地里拿东西了,你看有几个庄稼人敢去那些地界,你跑不过那帮人,打不过他们……”小祥瑞眉毛一横:“哭啥哭,没出息!不挨打,咋有这些填肚子的东西?爹走的时候嘱咐过我,说我是咱家的男子汉,不能看着弟弟妹妹们挨饿!秀儿,没事儿,哥是打不死的,不就是疼几下吗,哥能忍,总比咱饿死强!你看,他们越打,哥哥的骨头就越硬!”小祥瑞使劲拍拍胸脯。但月秀看见哥哥皱眉头了,她扒开他的小褂一看,眼泪掉下来:哥哥左胸上有一条一寸多长的血口子,上面糊了些白乎乎的东西,已经结了血痂。月秀知道那是一种草籽里的“药面儿”,爹说那是穷人的金创药……
  年关快到的时候,穷人的日子分外难熬,月秀更是尝到了度日如年的滋味。每天月秀自己的那份饭要省下一半给饭量大的小弟弟,晚上她总是听着自己肚子里“咕噜噜”的叫声睡过去,第二天睁开眼她就开始发愁拿啥做给一家人吃。本来以为一年到头了,去支前的人该回来了,好歹也要过年嘛,扫屋赶集、祭神拜祖,哪一样能离了男人?这都是祖上传下的规矩。可是眼看腊月二十三“小年”都过了,陈长庚的影子还是不见半个。
  

无人处落下泪雨 第二章(2)
这一天快晌午的时候,高文英强撑着爬起来,吩咐月秀打扫干净柜仓里仅有的一点粮食 —— 那是专门留给她的,她又从房梁上挂着的一个破篮子里摸出几颗干透的红枣,准备给孩子们做年糕。高文英脸上瘦得脱了形,高高的颧骨上都是阴影,一双大眼睛陷得很深,眼皮双了又双。看看缸里的水不多了,高文英想招呼祥瑞去井边打水,她对身边的月秀说:“老辈人讲‘年年有鱼年年好’,咱没钱买鱼,也要有水,缸要加满,有水才有好日子……”可是高文英喊了几声,没人应。月秀想起哥哥一大早就穿了件破棉袄出去了,也不知道去干啥。月秀一声不吭地挑起两只小桶出了门。桶是木板钉的,陈长庚临出门前赶着给祥瑞做的,重病的女人挑不动水。
  身个儿没有水缸高的月秀挑着两只小桶向井台走去。外面的天阴沉沉的,迎面的北风刮得呜呜响,老槐树上的干树枝“嘎巴”一声被风吹断了,闷闷地跌在地上。月秀身上薄薄的棉衣早被风打透了。她缩着脖子,上牙磕着下牙。肚子又开始“咕咕”叫了,早上只喝了碗温水的小月秀饿得两眼有些发花。井台旁边长长的小路上结着一层厚厚的冰,好像平地里多出了一条河。看样子,村里的许多人家都在这个早晨把水缸挑满了水,他们桶里泼溅出来的水洒到地上结成了这条“冰河”。月秀小心翼翼地在这冰溜子上走着,使劲勾着烂鞋里的两只脚。终于蹭到井台边上,可是摇水的辘轳太高了,月秀够不到,她只好学着哥哥的样子把小桶顺着绳子放到井里。不知道是没经验还是手上没劲儿,月秀左摆右摆就是摆不上水,小木桶在水上漂着,无可奈何地荡来荡去。月秀要急哭了,嘴里叨念着:“快让我打点水吧,娘说年年有水,就有好日子……”
  月秀头顶上的云层不知什么时候裂开一条缝,几线阳光漏下来,正好照在井壁上。月秀抬头看看天,又低下头看看井里小木桶荡起的波纹,一圈一圈,好像有小鱼在里面游动。小姑娘用一只手抹抹眼睛,那井水里真有金光在闪,鱼鳞样的。月秀高兴起来了,真以为这井里会有鱼。她往两只冻硬的小手上哈几口热气,把拴桶的绳子使劲一摇一摆,这回桶里的水真的满了,一闪一闪晃动着金光。月秀一点一点往上提着绳子,她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滑到了没有遮挡的井沿儿边。桶里金灿灿的小鱼终于越来越近了,小姑娘咧开嘴刚想笑一声,突然,只觉得身子一轻,连人带桶跌了下去……“扑通”一声,阳光碎了,金鱼没了,月秀一声“娘”还没喊出来,冰凉的井水已经灌了满口,千万根冰针从四面八方刺进了她的皮肉……向下沉坠的月秀惊惧慌乱中抓住了一只小木桶,她拼命地抱住了,两脚乱蹬着……
  救月秀的是到井台边饮牲口的崔驼子。那一天他拉着一匹青花大骡子往井台边走,远远看见一个孩子趴在井台上摆水,正奇怪是谁家舍得让个孩子来提水,忽然孩子一晃不见了,只听见一声尖叫,像把前面的冰坨撕裂了一块。驼子喊一声“不好”,扔了缰绳就往前面跑,连着摔了两个跟头。驼子顾不得哪里摔流了血,连滚带爬地奔到井边,往下一看,一个孩子正两手抱着一只小木桶在水里扑腾,眼看着就沉下去了。驼子一把抓住辘轳上的绳子,双脚一蹬,身子腾了空,随着提水的大木桶直向井底坠去。驼子终于在孩子沉下去的前一刻抓牢了她的胳膊……驼子把小姑娘放进大木桶里,然后攒足了劲打了个长长的唿哨。他牵的那头青花大骡子听到唿哨突然脖子一昂“咴咴”地大叫起来,它狂奔到井边,往井里探了探头,然后又昂起脖子“咴咴”地大叫,一边叫一边四蹄刨地,把那条冰凌覆盖的小路踏得冰屑乱飞。青花大骡子的叫声引得全村的牲口都叫起来,它们四蹄不安的踢踏使人们的房屋微微颤动。几个有经验的庄稼人出了院子顺着青花骡子的叫声跑过来,他们知道一定发生了意外。听着杂沓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在井水里快冻成冰疙瘩的驼子扯着嗓子嚷起来:“救命啊!救命 —— 快成水鬼啦——”
  月秀和驼子被人们拉了上来。驼子衣服上滴着水,转眼又结成了冰。他哆嗦着打一个口哨,青花骡子跑过来。驼子示意人们把孩子搭到牲口背上控水。然后他蹿了几下骑了上去,拍拍骡子的耳朵,向着月秀家的方向跑去。
  驼子抱着月秀踹开了陈长庚家的烂木板门,“咕咚”一声跌在地上。
  “咋啦?这是咋啦?”满手生面的高文英看着地上的两个冰人惊愕地张大了嘴。
  “快,啥也别说,架火烧炕!把你家月秀的湿衣裳脱了放进被窝里暖着!人还有口气儿,兴许能活!”
  高文英这才注意到驼子怀里抱的孩子是月秀。月秀满脸发青,双眼紧闭。高文英腿一软扶住了炕沿。她刚撇开嘴想哭,驼子急了:“大妹子,快,这不是哭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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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处落下泪雨 第二章(3)
高文英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三两把撸开孩子的衣扣,脱下湿透的衣裳。她让驼子把月秀抱到炕头,拉过家里仅有的一床被子和两条破棉絮统统盖在月秀身上,又回头招呼两个更小的孩子抱柴生火。高文英看一眼冻成一团的驼子,眼里含着泪说:“老哥,是你救了俺娃的命!可你咋整呢?俺家连个好歹你能换的衣裳都没有……”
  驼子重重地打了两个喷嚏,挥挥手:“啥也别说,快顾孩子吧!俺一个大老爷们儿,能挺!大妹子,家里有酒吗?给孩子搓搓,能缓醒得快一些,俺喝上两口也能暖过来!”
  高文英不哼声了,苦着脸摇头。
  “你看,是俺糊涂了,家里没男人哪来的酒?”驼子一边哆嗦一边往外走,“你等着,俺骑上骡子回家拿,用不了一袋烟的工夫!你先给孩子暖着……”冰人般的驼子一闪出了门。高文英回过神来,回身去看躺在一堆破棉絮里的月秀。孩子的嘴唇青紫着,小鼻翅儿不见一丝翕动。高文英的眼泪淌下来。她爬到炕上,解开衣襟,把孩子的身子抱到怀里,冰一样的身子使她一激灵。月秀五岁的弟弟在灶前烧火,六岁的妹妹也爬到炕上,学着娘的样子,解开衣服,把姐姐的两只脚抱进怀里。
  这时候,门一响,祥瑞顶着一头的白霜扑进来,手里紧紧攥着大襟儿的一角。
  高文英满心的火,拾起炕上的笤帚向祥瑞扔过去:“短命鬼,你死哪儿去啦?你妹妹替你挑水,差点淹死……”
  祥瑞一眼瞅见娘怀里的妹妹,手一松,一块块黑的、黄的东西滚落了一地。小弟弟捡起来,高兴地嚷:“娘,娘,是馍馍!是馍馍!”
  小祥瑞跪在月秀旁边,一只手紧紧地抓住妹妹的胳膊,好像他这样抓着妹妹就走不脱了。
  高文英厉声问:“祥瑞,这些干粮哪来的?说!”
  祥瑞动了动嘴唇,蚊子似的哼着:“要,要来的……”
  “啥?你出去要饭啦?你去要饭啦?”高文英一急,只觉胸口有口痰堵上来,突然一阵猛咳,头上的汗出了一片。她闭了闭眼,喘一喘说:“祥瑞呀,这事要给你爹知道了,非打死你不可!你爷是前朝的秀才,他愣是饿死了,也不让咱家人出去讨要!你爹是在你爷跟前赌了咒、发了誓呀……”
  小祥瑞黑黑的眼睛望定了娘:“那就打死我好了,反正我不能看着你们饿死!”
  高文英又举起了笤帚,可是抡到半空又放下了,她摇一摇头,紧紧抱住怀里的月秀放声痛哭。
  只有一袋烟的工夫驼子就跑回来了,手里提了一壶酒。他找来一只粗瓷大碗倒了满满一碗老酒,又划着火镰点上。蓝幽幽的火苗一蹿老高,一股浓烈的酒香溢满了屋子。驼子让有气无力的高文英退到一旁,自己伸出大手,在碗里连火带酒地抓了两把,然后快速地在月秀的胸口上搓了起来。渐渐地月秀发青的身子搓红了,再过一会儿手脚也有了轻微的抽动。酒碗里的火苗熄了,驼子吩咐祥瑞又倒上一碗,点上火再烧。搓到第六碗老酒的时候,月秀慢慢缓醒过来。她吃力地张开眼,看见了满头大汗的驼子,然后是娘和哥哥,弟弟妹妹也跪在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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