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雪后的早晨,苏致远站在小凡门前,等她。
等小凡走近了,苏致远慢慢地蹲在雪地上,拢了一堆雪捧在手里。
“小凡,还记得十几年前你在雪地里对我说过的话吗?”他把一双手摊开在小凡眼前,“你说:雪都会化的,这需要温暖和时间;你说:只有受过伤的人,才懂得什么东西最宝贵;你说:温暖已经有了,我愿意给你时间。小凡,现在我要告诉你:我可以等,一直等……”
小凡知道自己又在做梦了,梦里她清清楚楚地告诉自己这是梦。只是她不知道为什么又梦到了苏致远,为什么苏致远会对她说:雪都会化的,这需要温暖和时间……
小凡继续做着梦,不愿从梦里醒来……这时候,小凡听到有人唱歌:我无法面向前方,前方空无一人/我不想回顾背后,背后人群挤撞/过去已经逝去/泪水早已干涸/像他们那样笑么,我不愿意/每当和往日的温暖相遇/在无人处落下泪雨/对于我,这一切都是生存呵/为着在我的身后/能诞生一个未来……
2002年初稿
2003年二稿
2005年三稿
无人处落下泪雨 第十二章(11)
于黄骅抱朴斋家中
无人处落下泪雨 第五章(1)
1
在家养病的日子,小凡开始强烈地思念学校,她想回去,想看到那个高高瘦瘦的身影。母亲总是一天到晚地忙碌,除了上工,她把时间和精力都给了丈夫和三个孩子,连坐下来说会儿话的工夫都没有。
那时候,各地建起的化工厂越来越多,对工业用盐的需求量大增,江一洲看准形势在村里搞起了半自动化盐场,大部分的机器都由男人操作,女人们被解放出来,进了村办的另一个精盐厂 ——他们把上好的食盐放在生产线上粉碎加工,除劣提纯,按照国家统一标准装袋出售。因为渤海盐的品质优良,他们精盐厂的产品常常脱销,县盐业局划拨的任务不断增加。女工们三班倒还不行,加班加点是常有的事。月秀每天按时去村里的厂子上班,在长满杂草的大院里,弯腰给一麻袋一麻袋加工好的精制粉盐打包缝口。回到家她还要侍弄几十只长毛兔 —— 三个孩子的学费和一家人的开销用度大部分要靠这些长着红眼珠的小东西。至于江一洲那点村干部补贴和陈月秀的工资,每天招待江一洲那些来自五湖四海的朋友都还不够呢。江一洲说:朋友们带来了报纸上看不到的信息,他们把龙马村的名声远播到各省各地,他江一洲宁肯自己饿肚子,也绝不能亏待这些对龙马村有功的人。月秀只有从早到晚不歇脚地干。有时候,江一洲和他的朋友们喝酒喝得忘我,月秀就只好站在灶间不断地炒菜上菜。在他们朗朗的说笑声中,她常常来不及吃饭,自己空着肚子去上班。
小凡有时忍不住问一句:“妈妈,这样干不累吗?”
月秀笑一笑:“累是累了点儿,可看着你爸能把这个村子管好,看着你们一天天长大,一天天有出息,我心里一高兴就不觉得累啦!好闺女,争气念书,读大学吧!我看出来了,这个年月,人没文化让人瞧不起哩!尤其女娃,读了书明了理,那腰板就能挺得直,再不用靠着别人……妈是老了,没那个机会了,只有多干活攒钱,让你们都能读书,都能走到外面去!”
看着妈妈那双布满老茧、裂了口子的手,小凡心里一阵酸痛。
为了不给母亲再添劳累,在家里呆了没几天,江小凡就匆匆返校了。她没想到,一回去就遇上了麻烦。
小凡的爱情开始在那个发生意外的秋夜。那个夜晚,苏致远的出现就像黑暗里的一线阳光,照亮了小凡的绝望。
那天,下了晚自习,江小凡和几个文学社的同学商量周末活动的事,活动结束的时候,苏致远把一个笔记本交给她。小凡注意到他整个晚上都沉默不语,一个人坐在角落里闷头抽烟。这是小凡第一次看见他吸烟,她皱了皱眉,心里忽然很沉。
等人们都走净了,已是教室熄灯的时间,小凡点上一支备用的蜡烛,打开了那个精致的笔记本。她发现有两首新写的诗,被苏致远用红笔画了线。
不遇之夜
我回来时你已去了
如不逢的秋叶
可是我的触角依然
触到了你未尽的余馨
这房屋的意象
暗示着你的到来与存在
然后是一种感觉
毛茸茸,爬上心壁
我咀嚼这没有你的漫漫长夜
……这些诗句在小凡的脑子里像星星一样碰撞,金色的火花像绚丽的焰火在她的心里盛开。她被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受冲击着,惊呆了。她想起了苏致远看她的眼神,那幽深、热烈的眸子,沉静,甚至痴迷。这诗中的“你”就是我么?这种“毛茸茸的感觉”自己不是也有过?小凡想着又迫不及待地去读下一首:
给她
那朦胧中挽风走来的是你的倩影么,我心爱的?
我心的狂跳如烈焰
为何用那样迷惘的眼光看我
难道仅仅因为我是寒夜中孤独的散步者?
我心爱的,你单纯年轻而且漂亮聪明,似一泓
清澈的秋水
我却无法采撷你的欢快,只好回避你的温柔
一任你的笑声在风中飘坠。
我将你的一肩秀发安顿在心底。
你问我眼中忧郁的是什么?世界。我说。
与你擦肩而过的一刹,我的结了密密的网的心
突然觉得自己的脚步并不潇洒
我心爱的,你太年轻,太浪漫,我的心事
你读不懂啊
但你可知我深深的思恋,我年轻的女郎?
那路上有我踱出的漫漫长夜与失落的斑斑驳驳的
心事。
你可拾到了,读懂了么?我心爱的?
……小凡长时间地呆坐着。她说不出话,也不能思想。她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悄悄融化,还有什么正悄然绽开,整个身子都在变暖变热……直到满眶的眼泪欢快地流下来,她才伸手抹了一把。不管用,欢快的泪水还是流啊流。小凡轻声地问着自己:“为什么哭呢,傻孩子,为什么……”
无人处落下泪雨 第五章(2)
正当江小凡满脸泪水不能自已,教室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了。楼道里的冷风吹得蜡烛忽地一闪,险些熄灭。小凡一惊。
一个黑暗细长的身影投在教室雪白的墙上,随着烛光的跳动,变幻着形状。走进来的是小凡的班主任赵丰。赵丰是学校里有名的政治教师,也是风云人物,四十多岁,人长得干干瘦瘦。小凡对他一向没有好感。他那双阴沉沉的眼睛后面,小凡总能看出些阴险和邪气。
赵丰的出名,一是因为政治课讲得好,高考重点抓得准,学生年年考高分;可是让他更加名声远扬的还是他的风流韵事。他一再被老婆从别的女人身上揪下来,因此影响了美好前程,只能几十年如一日地战斗在教学最前线。对他的这一点爱好,女生们私下里都清清楚楚,她们传播着、警惕着,一届传一届。小凡也真正领教过赵丰的蠢蠢欲动:他会借着检查早自习缺勤情况,无论春夏秋冬从来不敲门直闯女生宿舍,看着那些被堵在被窝里、吓得裹紧自己的女孩子,他脸上会恶毒而快意地怪笑。甚至有一次,当几个晨练回来的女生正在宿舍里换衣服,赵丰推门进来撞了个满怀!多少女生都在背后骂他:有这样的老师真是灾难!小凡几次提出辞去学习委员的职务,都被他驳了回来。小凡觉得给这样的人当班干部真是耻辱。
“这么晚了,一个人还在教室里干什么?不害怕吗?”赵丰走到小凡面前,平时总是冷冰冰板起的面孔上竟然挂着一丝笑意。
“黄鼠狼给鸡拜年!”小凡心里想着,下意识地把那个笔记本抱在了手里,“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我怕什么?”小凡答得不卑不亢。
“江小凡,你不要老用这种语气跟我讲话!自从我给你们当这个班主任起,你这个班干部就是这种不合作的态度。让我的工作难做嘛!如果不是我赏识你,念你年轻气盛,早就把你撤了!”
“那好啊,我早就不想干啦!不是总有女生在你身边转来转去嘛,你尽可以赏她们个一官半职,也好各得其所。”
“江小凡,你简直不像话!你不要总把我的好心当成驴肝肺!我还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想要关照你!学校每年的高三班都有推荐上大学的指标,你难道不想稳稳当当捧上通行证吗?这推荐的大权,可是在我手里!”
小凡脸上尽是冷笑。她不想跟他多讲,低头收拾着桌上的书本,想尽快离开。
赵丰却在小凡对面坐了下来。小凡的沉默使他误以为有机可乘,以前他常常使用这种诱饵,屡屡得手。
“小凡同学,我也是从你们这个时候过来的,年轻嘛,难免气盛,容易冲动,这我能理解。我呢,比较喜欢你这样有个性的学生。像你这样好的自身条件,你应该懂得利用,懂得抓住机会!咱们今天就借这个机会,好好谈谈,交交心!”
小凡瞥了赵丰一眼,她清楚地看到他眼里有闪闪烁烁跳跃的火苗,却不是烛火。小凡心里一紧。她只拿了那个笔记本,匆忙地说:“对不起,天太晚了,我该走了,同学们在等我。”
“别,别走呀,刚谈到正题上,你急什么?晚一点没关系,不是有我吗?”说着,赵丰伸手拉住了小凡的胳膊。
“放开我,你放开我!”小凡惊叫着,不小心笔记本碰到了地上。赵丰抢先一步抓到了手里。
“请还给我!那是别人的,我得还人家!”小凡着急的语调里带了颤音,她真不愿意让那双不怀好意的手去碰它!
“哼,着什么急吗,莫非这里面藏着什么秘密?从我进来就看见你宝贝似的抱着它,我倒要看看。”
说着,赵丰动手翻开本子,正好是写诗的那一页,上面,小凡的眼泪还没干呢!
“不遇之夜……你的余馨……毛茸茸的感觉……没有你的漫漫长夜……我心爱的……你读懂了么……”
听着被赵丰古怪的声音读得支离破碎的语句,小凡咬紧了嘴唇。她的心被紧紧揪着。她想转身逃开,却不甘心本子落在赵丰手上。那可是苏致远亲手交给她的!小凡两难着,站在那里发愣。
“江小凡,这不会是情诗吧?是谁的杰作?写给你的吧?”赵丰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两眼闪着亮。
小凡别过头,眼里涌上了泪水。
“那是一个文学社同学的,他不知从哪里抄来的诗,我们只是传着看看。”小凡尽量控制着自己,装作语气平静地说。她不想把苏致远扯进来。
赵丰的小眼睛打量了几下江小凡,又看看手里的诗:“没那么简单吧!这每首诗后面可都写了日期,刚刚写下的日期!而且,这句‘单纯年轻而且漂亮聪明’不就是在写你吗?写得多准确!江小凡,别扯谎啦,我不是傻瓜!怪不得这么晚了,你还一个人点着蜡烛在这里,是春心萌动啊……”
无人处落下泪雨 第五章(3)
小凡觉出嘴里咸咸的,她知道那是咬出的血。
“请你放尊重些,赵老师!请把本子还我,我该走了!”
“走?这么轻易就走?”赵丰往前逼了一步,“你知不知道学校三令五申:不准学生谈恋爱!轻的,教育处分,重的,开除回家!你自己身为班干部,竟敢带这样的头儿?”
赵丰的脸上又恢复了往日的一本正经。小凡反倒镇静了,她知道自己辩解也没有用。她一字一板地说:“那么,假如我真的谈恋爱了,赵老师准备用哪一款处罚我?”
“那就要看你的表现啦,”赵丰的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如果你能让我满意,我可以不通报学校,自己教育教育就行!”
小凡避开那双充满邪气的眼睛,又问了一句:“那你预备让我怎么做,才能使你满意?”小凡觉得有一种近似悲壮的东西涌上来,童年的一幕好像在重演,她下意识地摸到了一个同学沉甸甸的铅笔盒,心想:要是这里有把刀该多好!
赵丰笑了,眼睛又尖又小:“我就知道江小凡是个聪明姑娘!你也十七八了吧,有些事情该懂啦!今后你只要听我的,按我说的做,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你想怎么样我就让你怎么样!当先进、上大学全包在我身上!”说着,赵丰冷不防攥住了小凡的手,呼出的热气喷了小凡一脸。
小凡一边挣扎一边叫:“你放开我,赵丰!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你放手!姓赵的,放手!不然,不然我就把你告到学校去!”
“告我?好啊,能跟这么年轻漂亮的女学生风流快活一回,你就是告了我,我也不赔呀!你可就完啦!谁还敢要你?行了,别跟我闹啦,女孩子嘛,第一回都这样,过了这一回就都好啦!江小凡,我可是从心眼儿里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