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你说过:人不再相信未来以后,就会变得日益脆弱和孤独。你说得很对。当我在父亲那里看不到希望,在你这里一次次失望之后,我终于明白,我不会再去那一片霓虹灯光中寻找你们了,否则我会更加脆弱和绝望。我终于看清,一个人不能总把希望放在别人身上,想靠婚姻摆脱孤独根本就是一种幼稚和奢望……我只想找回我自己……在一堆一再破碎的景色里,找回那个属于我自己的声音……我的眼光不会只盯在一个地方了,活着,生存的价值还有很多。
致远,这些话是我想了很久很久要对你说的,我的心情,你可能永远无法理解,你总是说我有‘大事业情结’,说我过于理想和浪漫,这使我在这样一个现代社会生存得异常艰难,这些可能都对。现代社会的嘈杂和纷乱已经让我们无路可走,只剩了一条夹缝。然而如果让我只是为了这一具皮囊、只为了那一点可怜的欲望活着,我还是不能。我需要生存的理由。
我走了,不要问我去哪里。我要独自想一想,你也一样,想一想我们到底要什么?我们到底爱不爱?这,非常重要。我再也不想陷在一片迷乱里,让那些惨痛把我的心智撕咬得粉碎……我要有一个自己的世界,我要为自己活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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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处落下泪雨 第十一章(4)
我走了。不过,我要告诉你,那个女人不是我们之间的根本问题,问题在于我们自己。我们生命中那些最美好、最宝贵的东西一旦失去,就永远不会回来了。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悲哀。时间永远奔向明天,而哪里是我们的目的地呢?哪里是我们的永远……
小凡
苏致远把目光投向窗外,他仿佛看见江小凡正走在这个城市的边缘,她艰难地走着,风把她的长发扬起来,又狠狠地打在脸上。岁月的风尘在她眼前形成一道雾障,但小凡没有回头,她的眼里已没有泪水。
2
谁也没有想到,江一洲领着东北女人回村了。
那天是中秋节,村子里到处弥漫着一股煎鱼煮蟹的浓香,家家煤灶前的鼓风机吹得火苗“呼呼”响。这是除了清明前后蟹子最肥、各种海鱼最鲜美的时节,人们一大早便跑到河口码头排了长队买海货,打算趁着过节好好美餐一顿。要知道这一带渤海湾里的鱼现在都快绝种了,海水污染加上一些贪心船主置办的“绝户网”的拼命捕捞,已经使平头百姓难得吃上一回像样的海鲜。平日只要涨大潮,去远海捕鱼的船靠了岸,上船和船主砍价搬货的都是戴墨镜抽洋烟的鱼贩子,他们把一筐筐鲜鱼装上各种冷藏箱,运到几百里外的天津北京卖给城里人赚大钱。而海边人手里的钱少了,偌大一片海堡,没有一个像样的工厂企业,原先一窝蜂似的建起来的冷冻厂、育苗厂、饵料厂,都因为海虾养殖的年年亏损纷纷关门,人们没了挣钱的渠道,想吃回海鲜也要等到过年过节。孩子们眼巴巴地盼着这个日子,等得睡不好觉。
江小强作为江家的长子,自从父亲江一洲离开家混迹于那座城市之后便自然地挑起了全家的重担,所有力气活和出头露面的事都由他做。这一天,他也和别人家的男人一样站在买海货的长队里。
江小强黑瘦着一张脸,下巴上的胡子没来得及刮,乱糟糟的,眼里有明显的血丝,过早出现在眼角的皱纹使人很难估计出他的实际年龄。随着人流的移动江小强机械地挪动着脚,眼光常常盯住一个地方半天不移开。他已经不记得多长时间没好好跟人讲过话了,对谁都懒得讲,一肚子的话都压在心里,越积越沉。除非喝醉了酒,借着酒劲乱吼一通。有一回姐姐小凡心疼地拍着他的背说:“小强,你什么时候驼背了?这哪行?快挺起来,你还不到三十岁,这样弓着,等老了还不弯到地上?”小强也不知道自己的背是什么时候弯的,他只是觉得累,背上像有个碾盘,脑子里也像有个碾盘。一年年不回家的父亲和沉默寡言的母亲像两把钝刀一刻不停地搅着他的心。他在村里人各种各样的眼光里低着头,只觉得肩上这个会想事的东西千斤重。他有时候真怕自己哪一天不小心,这细长的脖子再也忍受不了如此的重负“咔嚓”一声折断了。
前两天江小强和几个男人一起喝酒,一个兄弟醉醺醺地对他说:“强哥,你别老拿上辈人的烦心事苦自己,那算点啥?现在没人拿这个当回事!你跟我去河口的饭店、酒楼看看,哪个爷们儿只要手里有俩钱儿,不搂个小姐弄弄?哪家的娘们儿管得了?哪家的儿女又拦得住?就这世道了,除了钱是好玩意儿,脸皮算个?像你这死心眼儿的怕是再难找了……”小强不信,跨上那兄弟的摩托车后座一会儿就颠到了河口。
河口上已经修了国道的街道两边密密地挤满了各式各样的小饭店,门前有挂着红灯笼的、扯着彩条旗的、竖着妖艳女郎广告牌的、挂着黄玉米红辣椒的、拴着缀满假海蟹假鱼虾网的……每家饭店酒楼前面都蝗虫一样停满了车。小轿车的车牌上显示着这些人来自不同的城市,小三码和各式的摩托车又来自那些不远的乡村。每个饭店门前都放置着几个玻璃大缸,里面的鱼虾鳖蟹吐着泡泡喷着白沫快活地在水里面游动,它们不知道自己哪一刻会被看中的客人点了送到锅里去蒸。小强绕过那些巨大的鱼缸,跟着那个小兄弟推开饭店一间间雅座的门,调笑的声浪挟带着一股热烘烘的怪味把小强呛得头昏眼花。劈头的怒骂砸过来:“混蛋!看什么看?懂不懂规矩?是不是想看老子干完了你付钱?滚!”
小强呆了呆,可是他感觉脑子里的碾盘不但没停,反而转得更快。一个涂着腥红嘴唇的小姐蹭到小强面前,操着一口东北话伸手摸他的脸,“帅哥,人高马大地好威猛哦,要不要快活快活?”
小强憋在肚子里的东西突然爆发了,他大吼一声,一把将东北小姐推在地上:“滚!滚!臭不要脸的,别碰我!”
小姐立刻嚎哭起来,没有眼泪,只把黑色的眼线涂抹得满脸都是。店里的伙计蜂一样地拥上来,嚷叫着要小强掏钱赔给小姐损失费。
小强往地上吐一口唾沫:“我的钱从来不会往茅坑里扔!”
无人处落下泪雨 第十一章(5)
伙计们不再多说,四个人一起围上了他。小强只觉得骨头里积压的东西冲得关节一阵响,他的眼睛红了,手脚里生了风……最后,桌子翻了,酒具砸了,玻璃柜台碎了,四个伙计和小强都带了伤,骑摩托车的兄弟却不知什么时候溜掉了。饭店老板叫来了派出所的人,他们什么也不问扯了小强就走。没人站出来给小强作证,派出所的人对小强检举饭店有色情服务置之不理,他们以扰乱公共治安为名对小强罚款五百元,如不交钱,拘留七天。小强额头上的青筋突突地跳着,一拳头砸在派出所办公桌的玻璃板上。玻璃碎了,小强的手上滴着血。于是罚款追加到七百,拘留追加到十天。两个穿便服的公安不急不火地看着小强,二郎腿晃着,等他答腔。一个还笑眯眯地说:“怎么,这窗户上还有玻璃,你随便砸,一块二百,不贵!要不,再来一拳?”满脸是伤的小强低了头。想想近在眼前的八月十五,想想姐姐叮嘱过,她要回来一起跟他们过节,最后只好把一口气咽回去。他打了电话,让妻子把钱送到了派出所。
回到家,陈月秀看见儿子满头满脸的伤,哭了,抻着袖子擦着眼睛,一句话没说。晚上,陈月秀端着个搪瓷盆到小强屋里,把一只刚刚炖好的鸡摆在儿子面前:“吃吧,妈知道你受了委屈……咱有伤就得好好养,妈还指望着你呢……”小强守着那一盆热气腾腾的鸡肉,喉咙里咽了几下,到底没让眼泪流出来……
小强正站在长长的队伍里发愣,前面的人群忽然一阵骚动。有人嚷着:“嗨嗨,啥人哪,买鱼去后面排队呀,我们都排了半天了,你们刚来,咋好意思挤到最前面?这不乱了吗?”一个粗声大嗓的人接过话茬:“哥们儿,我们老板有急事,我们给双倍的钱买货,你要愿意出高价,你也排前面!再不服气,出去跟我们练练!”小强踮脚望了望,前面有四个黑乎乎的背影,一色的衣服一色的装扮,正把整整两筐海货往船下面搬。小强旁边一个同村的大伯忽然扯了扯他的衣袖,手指着一辆停靠在河边公路上的红色轿车,一惊一乍地说:“小强,那人,站在车门边上那个人,我怎么看着恁像你爸?”小强不相信地转过头,只一眼,他就确定那人正是自己的父亲江一洲!他正待要喊,“爸”字没有出口,却瞥见红色轿车里探出一张女人的脸,她指挥着那几个从船上下来的大汉把那两筐海鲜装到另一辆黑色轿车的后备厢里,然后手一挥,江一洲钻进了红色轿车,两辆车屁股后腾起一阵烟,没听到汽车的引擎声,车就飞快地开走了。人群里响起两个年轻人的赞叹:“乖乖,这可是好车,开起来声儿都没有,少说也值几十万!谁家恁有钱?”大伯捅捅小强,“看清了?是你爸不?”小强这才从惊愣中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嘴还半张着,那个爸字竟然一直没有喊出口。他有些糊涂了。他不知道八年没有回家过十五的父亲为什么会在这一天出现在河口码头?他买了那么多鱼要干什么?那车是谁的?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就是孙平——磨成灰他也认得!小强捏了捏拳头。不是都说她得了癌要死了吗?不是都说她拿着钱滚回老家了吗?她怎么会来这儿?她怎么开上了那么好的车?那些大汉怎么对她那么俯首帖耳?小强的心里浊浪翻滚,木桩子一样钉在那里。小强不知道正当他站在河口发愣的时候,江一洲已经带着孙平一行人开进了龙马村。他们没有去江家,而是直奔村长的家里。
江小凡是赶在中秋节的前一天回到龙马村的。她知道父亲已经连续八年没有回家过中秋节了,她知道那一天一家人的心情。她一路风尘地赶了回来,准备给母亲一个惊喜。
母亲的头发还是灰白着,小凡觉出她的眼光随着自己在屋子里转,眼睛渐渐变得潮湿。母亲织了一半的网摊在炕上,旁边是一堆姗姗缠的梭子。寄养在这里的姗姗又长高了,小脸蛋比原先黑了些,可是看上去壮实了许多,头上是两只扑棱棱的羊角辫。她跑前跑后给妈妈倒水递手巾,俨然像个小大人。小凡一把搂过女儿,仿佛看见了二十多年前的自己。小凡看看母亲,看看女儿,这两个自己最爱的人都在眼前了,那一刻她真想说:妈妈,我是幸福的……
中秋节这天,小凡一早打发小强去河口买鱼,然后帮母亲支开案板剁馅和面,把烙月饼的家什准备停当。外面卖的月饼摆着好看,吃起来不是太甜就是太腻,小凡只喜欢吃母亲做的家常月饼,把小枣、梨、苹果切成碎末,和上炒面,薄薄的一层皮,厚厚的一层果馅,吃起来香软爽口。每年中秋节的时候母亲总会让人给小凡带去满满的一网兜。今年小凡回来了,母亲说:“我今年要做一回最香的月饼,让你们吃个够!”
正当小凡和母亲满头大汗地蹲在灶前烙月饼,小星喘吁吁地从外面跑进来。他黑着脸,吭哧了半天终于说:“爸,爸回来了!”
无人处落下泪雨 第十一章(6)
小凡看见母亲手里刚做好的月饼掉在案板上。停了停陈月秀问:“你爸,回来了?在哪儿?”不等小星回答,陈月秀转头对小凡说:“快,快捡几个刚出锅的月饼端到桌上,你爸一定还没吃饭呢,让他趁热吃。”小凡看见母亲沾满白面的手微微有些抖。
“别忙了!他已经在村长家里吃上了!”小星瓮声瓮气地打断母亲,眉头蹙成个疙瘩。
“为啥?回来了咋不回家吃?”陈月秀问得很急,小凡也抬起询问的眼光望着弟弟。
“回家?哼,回家?他早拿咱这不当家了!”小星说着,一脚把灶前的煤铲踢出去老远。煤铲“咣当当”地落在门外。
小凡看见母亲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
小星的牙咬得“咯吱吱”响,恨恨地对呆愣着的母亲和姐姐说:“他,哼,你们知道他带了谁来吗?—— 孙平!”
像有把刀子突然刺在小凡的肝上,她下意识地捂住了胸口。她真想骂一句。真想像小星一样拼出力气砸点什么。小凡迅速地望了母亲一眼。
陈月秀沉默着,好像突然想起锅里的月饼要煳了,急急忙忙弯下腰,一个一个翻动了一遍,却不小心被热锅烫了手,嘴里吸着气,愣在那里。
当一家人都知道江一洲带着孙平回来的时候,江一洲他们已经在村长的家里热热闹闹地吃上了酒席。带来的两筐海鲜已经按村干部的人头分好了送到他们家里,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