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那天起,我们就两清了。可是后来你爸爸还是找到了我。那个早晨我中了煤气,躺在生炉子的大屋里爬不出来。是你爸爸把我背出来的,他救了我。他本来是找我算账的,他的工人朋友已经死了,没人管,臭在了屋子里。他在村里帮着办完丧事就来找我,本来想找到我狠揍一顿,可是正赶上我中煤气。我在这里没有一个亲人,我谁也不认识,你爸救了我,我就跟了他。这些年我手里挣下点钱,我想帮他做生意,我知道你爸欠了一屁股债。你说,两个人要是不在一起,我凭什么会给他出钱?你爸的朋友都知道这档子事,也有人劝过他别这样,可他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他。说到底,你爸,他真的是个好人。”
小凡脑子里一片混乱。她想起了七年前自己在龙马村听到的风言风语,想起了那个曾经领回一个东北女人的老转儿,她终于明白孙平就是那个女人了。小凡仿佛又闻到了那股混合了香烟、酒精、香水、汗水和某种体液的怪味。
小凡盯着女人面无表情的脸,尽量没让自己冷笑出来。但她还是说:“好人?这么说,他这个好人很高尚很伟大了?他好事做得真彻底!一帮就帮了你七年!帮到后来连家都不要了!我妈妈还担心他在外面没朋友呢,真是多余。好啦,你们都不用再费力解释了,看来他还会继续帮你,既然你们情投意合,我们也不能再糊涂下去。我最反对没有感情的婚姻,最无法忍受的就是欺骗!何况,受伤害的是我妈妈!我真的会劝她离婚的,把该告诉的都告诉她……”
小凡目光望定了父亲,“爸爸”这个词她忽然叫不出口:“该结束的就结束吧,我们会把什么都扛起来,我们祝你……幸福……快乐……”
“不!”江一洲嘶哑着声音只说出一个字,就用还在渗血的手捧住了头,他的嗓子好像被什么堵住了。
“不,不,小凡,你想错了,”孙平连忙说,“你爸不会和你妈离婚的!他早对我说过,他永远不会扔那个家,他说他不能对不起你妈妈!”
“什么?不能对——不—— 起我妈妈?那么,现在这叫什么?”小凡愤怒的眼光里含了泪,“是啊,现在这个社会,有钱、有权的男人都在外面养女人,江一洲也跟着学吗?七年了,七年……还想欺瞒多少年?我妈妈也是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哪!他当她是什么?”
小凡上前一步,问到江一洲脸上:“这几年,妈妈和两个弟弟在家里勒紧了裤带帮你还债,一分钱一分钱地从牙缝里省,因为这个,小强连个孩子都不敢要!他们在人前抬不起头,只有喝醉了才敢找个没人的地方哭……你却在外面养起了女人,你拍拍良心,你对得起谁?……”
小凡擦干了眼泪最后说:“江一洲,作为一个男人,你太自私太残忍了!你不配有家,不配有儿女!你爱的只是你自己,不,你根本就不懂什么叫爱!”
……
小凡不知道是怎样逃离那间小屋的。她头重脚轻地在大街上走,身前身后的汽车喇叭声响成一片。不断有司机探出头来,恶狠狠地嚷:“想找死啊?走路不长眼睛,神经病!”
小凡木然地望着眼前的一切,脑子里是空的,只有一首歌越来越清晰:……过去我不知道世界有很多奇怪,过去我幻想的未来可不是现在……我曾经认为简单的道理现在全不明白,我忽然感到眼前的世界并非我所在……哦,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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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处落下泪雨 第九章(5)
2
苏致远身上一种莫名其妙的香味弄得小凡彻夜难眠。
她在床上辗转反侧,苏致远却睡得一塌糊涂,总是一副不胜劳累的样子。小凡知道丈夫肯定又是去舞厅了。他总说要陪着上面的领导,一方面“军令”难违,另一方面盛情难却。总有很好的理由。又时时突出一个“难”字,说明自己的无奈和无辜。小凡想:干事业的男人都有如此多的无奈吗?她没说什么,她已经讨厌了自己的强颜欢笑和满腹牢骚,索性什么也不说。
小凡清楚这个城市的舞厅酒店都是些什么样的场所,那里大多只会派生奢侈、沉迷、荒唐和疾病,高雅、豪华只是一种最好的装饰,里面包装的几乎都是废铜烂铁、钢筋水泥般的灵魂。所以她甚至有些偏执地痛恨那些闪着各式霓虹灯的富丽华贵的门庭,就像痛恨那些招摇在大街上浓妆艳抹、眼里永远对没钱的平常百姓闪着不屑的“小姐”。这些都是社会的毒瘤,是一张张野兽张开的血盆大口。然而,人们面对这些时的心情却越来越平静,如果有人再胆敢大惊小怪、忿忿不平,很快他便会被看做不够“现代”不够“开放”的老土!这难道就是社会的进步吗?江小凡不相信。她心里那棵“理想主义”的大树枝繁叶茂,纵是洪水滔滔,也容不得半点动摇。她任凭别人在身后骂她是自命清高的老土。她要坚守住那些美好的东西,她不能让自己心灵这块土地也像大自然一样严重地水土流失。所以,她只能艰难地和这个千疮百孔的世界对峙。
她多么需要苏致远也站在她的身边。
可是苏致远总在别处。总要抓住在他身前身后浮动的各种机会。总要对别人陪出笑脸总要作出无奈的牺牲。早已没有了当年的那种愤世嫉俗、孤高清醒,也没有了浪漫和激情。小凡不知道这种情形会持续到哪一天,她也不知道自己沉在这种悲哀与无奈里什么时候能出来。家,是她一个人的,担子是她一个人的,她每天忙得忘了自己。她最怕的是在这种单调而疲惫的生活中失去得越来越多。朋友们都说:小凡不该窝在这里,小凡不该默默无闻,她的价值远不止如此。可是,小凡苦笑着问:小凡该在哪里呢?该有怎样的生活?现代生活中人类的处境,这里和那里又有什么不同?不同的是心灵的性质,可是心灵的宁静谁又能给予?
没人能回答小凡的问题。
小凡有时候也问自己:难道付出一切的选择竟是错的?难道所有的激情和热爱都要无一例外地落进时间的尘埃,被冲刷得了无痕迹?
苏致远说:小凡,你和别人不一样,你善于等待。
可是等待什么?
小凡不怕等待,只怕没有结果。
只怕在等待中枯萎。
这一段日子,江小凡尤其觉得无法面对母亲。她找到了父亲,甚至听到别人问她:“你是孙平的女儿吗?”那是耻辱。从未有过的耻辱。小凡甚至动了杀人的念头。但过后一想:杀谁呢?错的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啊!再说,杀了人又有什么用?活着的就不痛苦了吗?自己就能面对母亲吗?
再说,没了孙平,可能还会有丁平、于平……关键问题不在这。
小凡只能对母亲说:“妈妈,爸爸已经找不回来了……跟他离婚吧!”
陈月秀一下子慌了,她的神情让小凡看了心酸。她盯了女儿好一会儿,才说:“孩子,咋说出这样的话?你听别人胡编排啥啦?咱不信你爸谁信他?他发誓为咱这个家呀,你爸要是听你说这话,不知有多伤心!”
小凡心如刀割,把脸扭向一边,大声说:“这么大的事,我怎么会瞎说?妈,爸爸从年轻就对不起你,那还有假?你还能这样信他?”
陈月秀沉默了。她拿起竹梭织了几下,又放下,声音好像浸了水:“小凡,你爸年轻时是犯过错,逼得我差点疯了。我是一个心眼儿对他,心思全在这个家上,老的小的哪一个吃不好、穿不暖能行啊?我天天晚上累得浑身像散了架,爬不上炕哩!可他却有了别人,心里不装着咱,我能不气吗?再穷再苦的日子妈都不怕,妈这辈子最怕的就是这种事,有苦说不出啊……我真想领了你们三个,跟他散了。可看看你们,最大的六岁,小的还在吃奶,我不忍心让你们小小年纪就没了爸爸!我一个大人,怎么活不行!我想走,走不了,不走,心里难受,躲在家里不敢见人,那滋味说不得!脸上的一层皮给人揭了,肚子里的这颗心说什么也拢不到一块……后来,你爸从公社放回来,我心里迷迷糊糊的就是不想认他,我恨他,恨他把个好好的自己给糟蹋了!可他像换了一个人一样,里里外外地忙,原先我为这个家做的他都做了,样样对我用心。他晚上搂着小星偷偷哭,我也知道。我感觉到了,他那是知道悔哩。唉,人哪,难得一个悔悟!后来是那场大地震让我醒了,我明白咱一家人说什么也不能分开。我好了以后,你爸向我坦白了那事。是那个二桂想入团入党,变着法地勾引他,她天天在大队部外面截着他。她那一关,你爸到底没能过去。可她实在不够入党的资格,入团都是勉强入的,你爸在她入党的事上没有答应她。没想到,不要脸的又提出来:不让入党就得娶她!你爸哪能应呢?他说,那样轻浮的女人断断不能当媳妇!二桂在你爸那里没了办法,就不要命地来跟我闹,她是想气走我,那个家就是她的了。这种事儿谁能容?我不要命地跟她打,全村人都向着咱。二桂看着不能如愿,一气就告了你爸,还管啥名声。你爸看清了二桂,她是要毁他、毁咱这个家!你爸后悔了,他回来就在两家挺起了高高的院墙,到死也不跟二桂家说一句话。从那以后,他跟我好好过日子,把你们一个一个都拉扯大了,上了学,有了前程。小凡,听妈说,谁还没个年轻气盛的时候?男人哪,血气方刚的,犯一回浑也难免,咱不能记他一辈子,让他难活!别听人家瞎议论,好好信你爸,他心里装着咱这个家哩……他一个人在外面跑,不容易,年纪已经不轻啦……”
无人处落下泪雨 第九章(6)
小凡觉得喉头哽得发疼,她静静地听完,再也忍不住说:“妈,你太善良啦!可是在欺骗面前,总是善良就是愚昧!我最不能原谅的就是爸爸骗咱们,他跟咱们每个人都信誓旦旦,生怕我们信了别人的传闻。可是一转身,我发现他的每一句话都是假的,因为我看到了,我亲眼看到了!他要说这个家已经让他厌倦,不愿回来,我们都不想让他痛苦一辈子,我们成全他!可他偏偏说离不开这个家,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家,为了这个家的什么呀?是在他风流快活完了,好找个永远的容身之所吗?他知道你会容留他,可是妈妈,你真能容忍吗?”
陈月秀的网终于织乱了。她叹了口气把梭子扔在炕上。
陈月秀整整两天没和小凡讲话。她把自己关在屋里,一点一点剪去织坏的网环儿,重又接上渔线,把那挂网织下来。
第三天上,陈月秀走出屋子,小凡看见妈妈瘦去了一圈!陈月秀像个失了主意的孩子,她扯着小凡的手问:“孩子,你说妈该咋办?我这一辈子只想过跟你爸一个人把日子过完,我没想过别的呀!再说,他哪天跑累了,想回家歇歇脚,回来一看,我不在了,家没了,你让他往哪儿安身呢……”
小凡泪如雨下……
这一天,苏致远进门的时候,女儿姗姗已经睡了。他看见桌上摆着半个蛋糕,两支长长的红蜡烛早已燃尽。那斑斑点点落在桌上的烛泪像是姗姗失望的证明。苏致远拍拍头,后悔自己连女儿的生日都忘了。他轻手轻脚走进女儿屋里,在她嘟起的小嘴上亲了亲。苏致远转过身,小凡正靠在门边冷冷地看着他。
“好太太别生气!我这该死的记性最近总出故障,快连自己叫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总有那么多该死的应酬,不吃不喝办不成事啊!小凡,别怪我,好么?我自己罚酒三杯,成不成?”
“哪儿学来的这套招数?我们家可不兴这个!我生不生气,你还在乎吗?你女儿哭得泪人儿似的,你留着好话明天好好哄哄她吧!”
“那我现在就先哄哄你!”苏致远不顾小凡冷冷的脸色,一把抱住她,“小凡,我给你讲讲今天洗桑拿的经历,你一定会笑死!”
“洗桑拿?哟,我可听说那里的按摩女价钱不低,你是‘领导阶级’还是大款、暴发户?也去那种地方,你学得真快呀,我真该对你刮目相看了!”小凡推开苏致远,面朝里躺到床上,只留一个硬硬的后背给他。
“唉,是他们硬拉我去的,没办法!过去有这种场合我都是找借口统统开溜,今天让他们将了我一军,说我怕老婆怕到如此真是不堪,他们是打了赌的,你说我,啊……再说,我还真想借此机会看看这里面有什么‘机关’,我就不信,好好一个男人进去,就不能好好出来?”苏致远使劲拍一下大腿,顾自说着,“小凡,你猜怎么着,我刚蒸完了坐在外面,一个按摩小姐就过来了,对我那一顿海捧!说什么先生你英俊潇洒、高大威猛、魅力四射,然后就问我需要不需要‘特殊服务’。我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