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的鱼虾多得捕不过来,有时候为了不让船载重太多以至于沉没,船老大常常要指挥着渔船提前回港,舱里的鱼儿挤挤匝匝万头攒动,鱼尾巴拍打船舱的声音几百米外就能听到;如果是潮水晚了顶着月光回来,那一船的鱼虾闪着夺目的银光,像装了一座银山。人们扔两毛钱就能背回整篓的大鱼。买毛蚶从来都是拿小木车推,一煮就是几大锅。吃过的毛蚶壳再用小车推出去,铺垫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几个月就能铺出一条平平展展的贝壳路。就连那些顶盖儿肥的大海蟹用一块钱就能买一篮子,煮熟了揭开盖,个顶个都是满盖肥黄的籽,小凡只拣那些长着圆脐儿的、有黄的吃。那时候,个头小一点的鱼和在现在的饭桌上被奉为美食的皮皮虾人们连看也不看,拣出来扔在一边晒虾毛,只配给动物当饲料……小凡现在给别人说起这些,人们都只当是笑话,不信。也难怪人们不信,如今的海蟹大一点的都要上百元一斤,平常百姓想也不敢想,哪见过一块钱用篮子装呀!海边人回想起当年的好年景,哪一个不眼泪汪汪?老渔汉们捶着胸口叹息着:“现如今的海货要绝了,任啥样的工厂都把黑水、黄水、红水、绿水往这海里灌,哪里还有鱼虾的活路哟!没了鱼虾,咱喝西北风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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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处落下泪雨 第九章(2)
龙马村盐场里,也开始人心不齐了。新一茬的年轻人心高气傲不听指派,他们在影视歌全方位的影响下变得个性强烈,个个都以为自己是舞台上的红歌星红影星,穿着打扮都是明星派头:头发留得长长的,要么长发披肩,要么弄根皮筋扎个不伦不类的小辫;牛仔裤把屁股绷得想蹲下干活只有把裤子撕裂;胳膊上纹着龇牙咧嘴的龙呀虎呀的;动不动就是“老子”如何如何。这样的一群“老子”谁能指望他们在阳光曝晒的盐场上甩开膀子流汗呢,他们的老子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每天喝酒赌钱或是上县城下馆子、泡小姐打群架,棍子打折过几根了,“老子”们的骨头一点都没有软。思想工作更是做不得,年轻人根本没有耐心听糟老头子们的大道理,他们除了自己除了钱,什么也不信。江一洲也没有办法。更有一些野心勃勃的老伙计拉帮结伙想“另立山头”,也有人撒谎称病坐车到上面信访告状,想把村长拉下马,自己当回领导捞个脑满肠肥。江一洲憋了一肚子气,他看不得自己的乡亲因为一个屁大的村长打来打去,索性退出了下一届村长选举,表示给年轻人让贤。
退下来的江一洲不甘心就那么无所事事地闲着,就自己投资办了一个小工厂。他想凭借多年结交下的天南海北的朋友们干一番事业,没想到,就栽在这个厂子上。年过五十的江一洲太自信了,他不相信自己缺乏管理经验和现代商业头脑,更加上一味的侠义善良,硬是接受了一个朋友淘汰下来的一批旧设备,又不顾江小凡根据“天时、地利、人和”各种原因分析出的种种不利,硬是开工生产技术含量很高的电器配件,结果一年下来,赔了十几万,不合格的产品堆了半院子,合格的却又没人要的产品堆了另外半院子。
讨债的人踏破了门槛。以往吃吃喝喝、亲密无间的亲戚朋友,转眼成了路人;本来尊敬仰视他的面孔,开始低头躲避他。江一洲在五十多岁以后,又不得不重新品尝人世间的世态炎凉,深深体会了金钱的力量。于是,不知不觉间他开始了另一种执迷,他发誓不挣回大把的钱来,绝不回村见父老乡亲。他大半生把金钱视作粪土,除了供着儿女们读书,盖了几间瓦房,其他的都喂了别人的肚子。可是等到他饥肠辘辘的时候,别人却已经都学会了捂紧自己的腰包。
小凡担心父亲的脾气根本不能经商,实打实的心,只能成为别人餐桌上的大菜。可是,江一洲听不进小凡的劝告,他说自己已经无路可走了:如果剩下的二三十年都让他用于一点点积累还债,还不如现在就将他的岁月一并拿去。小凡眼睁睁地看着父亲从海边闯进城里,眼睁睁地看着父亲迅速沉入商海,不辨东西。母亲只有叹气。她只有学着村里的老婆婆合十祷告,除此之外,她勒紧了裤带,从牙缝里省下每一分钱。
然而,小凡最担心的还不是这些。这个光怪陆离的沿海城市,还在不断提供新的观念和“消费”,很多男人已经把自己整个都消费进去了,最疯狂的不是年轻人,而是那些四五十岁、觉得不过把瘾就白活了的男人。小凡害怕父亲那一腔躁动不安的血。一开始,她就预感到了灾难。
后来,江小凡亲眼看见父亲消失在霓虹灯光里了。她追上去,父亲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一天,在跟踪了两个多月之后,江小凡终于找到了父亲的住处。
在郊区一个曲曲折折的小胡同里,横着几间简陋的土房。房顶上的杂草在风里摇着,一道稀稀拉拉的篱笆墙把它圈在里面。小凡注意到院子里的晾衣绳上除了父亲常穿的几件衣服还有几件女式内衣,很鲜艳妖冶的那种。小凡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扎了一下。尽管怀疑已经使她早有心理准备,但一旦事实摆在眼前,她还是无法平静地接受。那个让女儿又爱又恨的父亲啊,你到底要走向何处?
小凡本想转身离去,可是母亲那一张凄苦的脸又在眼前晃动,她对小凡说:“去找找你爸吧,把他找回来,他在这样的世道上闯,我不放心!他的心太热、太实诚,让人骗了还拿人家当朋友。五年了,他是为咱这个家才出去闯的。咱欠下那么多债,他不甘心。在人前要强了一辈子,他得争回这个脸面。脸面这东西,是男人的根本,更是你爸的根本。可我看他那帮朋友都是嘴上讲情义,靠不住的!小凡,把你爸找回来,告诉他:没钱不怕,咱一家人有的是力气,慢慢挣嘛,可不能因为钱,把个人活瞎啦……”
小凡鼓了鼓勇气,她知道自己必须面对。哪怕是利刃插在心上。哪怕是淋漓的血。
屋里一片杯盘狼藉。江一洲正和几个朋友喝得东倒西歪。他一眼看见了走进屋里的江小凡,手一抖,一杯酒洒在桌上。
小凡不说话,只是拿眼睛静静地看着父亲。屋里没有那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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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处落下泪雨 第九章(3)
江一洲连忙招呼了小凡一声,语气很夸张地向众人作着介绍。他声若洪钟,不时地朗声大笑,仿佛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可以让人尴尬、发愁的事。人们的眼光都集中到了江小凡身上。江一洲说:女儿是他的骄傲。
一把锋利的快刀又在小凡心里搅动了一下。
“闺女,谁的闺女?恁俊气?”一个眼睛喝得红红的男人凑了过来。
“你个老瓢,江大哥的闺女嘛,喊你叔哩!”
“是吗,江大哥的闺女,这么大啦?哪个嫂子生的?”
小凡的脑袋“嗡”地一声。
“看你个老瓢,胡说啥?喝多了就没个谱儿!人家闺女在这,可不兴乱讲!伤人哩!”大家七手八脚拉扯老瓢。
“我咋胡说?不就是问问,想闹个清楚,这有啥?”老瓢挣脱了众人,把脸凑到小凡眼前,“你说,闺女,你妈是孙平吗?”
浑身的血都涌到了脸上,小凡紧紧咬住了嘴唇。小凡盯住父亲:“孙平是谁?”她看见父亲脸上的肌肉开始抽搐。
大家往屋里推着老瓢:“你闯了大祸啦,还有脸站在这儿!”
“不!”小凡喊了一声,“你们让他说,孙平是谁?”
大家面面相觑。
老瓢却又晃过来,一脸坏笑地说:“谁不知道孙平,孙平不就是我们的‘江二嫂’吗?天天跟我们泡在一起,还帮我们从东北运来好多漂亮的‘小姐’,跟我们感情深着呢!咋啦,闺女,她不是你妈?”
小凡浑身抖个不停,她声嘶力竭地喊着:“我妈妈是陈月秀!陈月秀!”
小凡转头盯着江一洲,两个巴掌雨点般地落到自己脸上!
小凡忘了疼,直打到两只手再也抬不起来。她只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碎了。碎了。
小凡捂住脸,眼泪顺着指缝淌下来。
所有的人都愣在那儿。
小凡抹干了眼泪,扔下一句话就往外走:“我会劝妈妈和你离婚的!江一洲,我已经没有父亲了,我们不会破坏你的幸福……”
有人急忙上前拦住小凡:“闺女,你不能就这样走了,你这一走,还让你爸活不活?他那个烈性子……”
小凡停了脚,却没有回头,她的声音里像有把刀:“他有没有想过让我们怎么活?我们不想这样活……”
小凡觉得异常疲惫,什么也不想再说。父亲的背影,已经彻底消失在那片霓虹灯光里了。周围是更黑的黑暗。明明是白天,小凡的眼里却漆黑一团。
小凡听见人们惊叫了一声,她回过头,看见江一洲攥碎了手里的酒杯,鲜红的血顺着碎玻璃流了下来。她听见父亲嘶哑着声音说:“小凡,这个家里,爸爸最疼你……”
小凡的眼泪不争气地涌了出来,她摇着头:“不,你最疼的是你自己……”
这时候,小凡又听见旁边的人们惊叫了一声,一个女人从里屋走了出来,一直走到小凡跟前。
“我就是孙平。”女人说着一口地道的东北话。
小凡的眼光锥子一样划过这个女人的脸。那是一张颧骨高耸、皮肤粗黑的面孔,头发烫成波浪形的样子披在肩上。女人眼里是无所畏惧的表情。小凡打量着她,牙齿咬得咯咯响。小凡不屑和她说话,转身向门口走去,心里的悲愤像滚滚的岩浆。小凡生怕自己一开口,咒骂会像洪水一样滔滔涌出,她不能在这样一群人面前失了自己的尊严。她已经尝够了父亲加给她的耻辱。
“小凡,你听我说好吗?有些事情不能怪你爸,有些事情你可能还不懂……”女人抢上一步拦住了小凡。
“是吗?我爸走到今天这一步,看来要怪我妈妈了?怪我妈妈太善良太相信他?怪我妈妈为那个家操碎了心、老得太快了?还是怪我妈妈任凭爸爸在外面胡闹不敢说一句话?你们的事我是不懂,看来只有你懂!听说一批批的东北‘小姐’扔下孩子抛下丈夫,四处卖皮肉挣钱,有多少家庭就毁在你们手上!是啊,你们懂,你们是太懂男人啦,太懂这个社会……”小凡看也不看那女人,顾自冷笑。
“小凡,孙平不是‘小姐’,她不是你说的那种女人!”江一洲坐在那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是吗?那她是什么样的女人?她究竟是你什么人?你敢告诉我吗?”小凡的声音像钝器划在玻璃上,“你今天不用再编一套什么鬼话来骗我了吧?五年了,我已经听够了!别以为你做的什么都能瞒过我,我什么都清楚,只是不说罢了。我只是想给你留个机会,给你留个脸面。妈妈说,你是最看重脸面的!哼,几年了,各种谎言也让你费尽了心机,以后你不用再费心了,我不会再听!你可以轻松了!”
江一洲沉默了。小凡看见父亲那只流血的手还在发抖。她闭了闭眼,“嚓”地一声撕下一角白衬衣扔在父亲桌上。那鲜红的血让她头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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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处落下泪雨 第九章(4)
有人走过去要给江一洲包扎,他摆了摆手。
女人张了张嘴,看了看江一洲说:“小凡,我告诉你吧,你爸救过我,我是为了报答他。要不是你爸,七年前我就中煤气死了。是他可怜我,才同我在一起的。”
“七年前?”小凡还是吃了一惊。七年前父亲还没有离家,他曾一反常态地对母亲好,小凡一度以为母亲的付出终于有了回报。
女人继续说:“八年前我丈夫出车祸死了,我没办法,扔下孩子来这边寻条活路。后来我认识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工人,他没结过婚手里有点钱,他肯养我,我就跟了他。他是你爸爸的朋友,老家就在你们龙马村。有一次,我说想孩子想的要命,想不到你爸去了趟东北就把孩子给我接来了。那老头让孩子叫他爸,不叫不给饭吃。孩子只管他叫爷爷,就是不叫爸。老头子急了,真的把孩子关在一间小黑屋里不让出来。你爸看不过说了他一顿,还给孩子买吃的。我就知道,他是好人。可是好人都是别人的,我没那个命。我得靠那些坏人挣钱,养我自己和孩子。
“再后来,老头退休之后我就跟他回了老家,是你爸爸收留了我们,帮了我们。可是,那个老头子得了癌,把钱花光了也没治好。他死之前我就收拾东西走了,我死过一个男人,我怕看见死人。再说,我也没那个义务。自从他不给我钱的那天起,我们就两清了。可是后来你爸爸还是找到了我。那个早晨我中了煤气,躺在生炉子的大屋里爬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