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能生的!再说,医学这么发达,你担心什么?”说着,苏致远握住小凡满是汗水的手:“你放心,万一有什么,我要的也是你!你比什么都重要,有了你才能有一切……”眼泪突然涌满了眼眶,小凡使劲地抹了一把,强笑着说:“真没出息,居然疼哭了……”
小凡在那个春天的早晨终于顺利地生下了一个女孩。孩子刚出来的时候一声不哭,小脸憋得铁青。一个没有经验的实习护士慌了手脚,嚷着:“这可怎么办呀,孩子不会呼吸,是不是需要急救?”还躺在产床上大口喘息的小凡一听,“呼”地坐了起来,身子底下的血汪了一大片。
医生责备地看了小护士一眼,把孩子倒提起来,对着后背使劲拍了两下。孩子嘴里的脏东西吐出来了,“哇”地一声哭得脆响。在孩子的哭声里小凡的眼泪不知怎么“哗”地一下流出来,再也止不住。
医生安慰小凡:“生孩子的时候都没有疼哭,怎么孩子生完了反倒哭起来了?没什么,这小孩子生下来一定得让他哭出来,这样才健康。人啊,就是这么奇怪,来的时候自己要哭,去的时候别人要哭,中间还不知道要流多少名目的眼泪。我接生了一辈子了,也没想明白这个理儿。”
小凡感激地望着这位头发有些花白的老医生。她又在产床上躺了下去,感觉整个身体像是突然之间空了,只有密密麻麻的疼还在。医生护士们忙着清理,小凡却仿佛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了,兀自沉入了一片无声无息的冥想。她太累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小凡垂在床沿上的头动了动,她侧过脸,看见一缕橙黄的阳光透过产房的窗子照进来,正好照在她的手上。光柱里还有轻轻旋转的细小的尘埃。小凡张开手,轻轻地一握就握住了那一缕阳光。
苏致远从护士手里接过那个粉红色的肉团儿,欢喜得差点跪在地上。他双手笨拙地托着这个手脚乱蹬的孩子,左看看右看看,忍不住在女儿鼓鼓的额头上亲了一下。他对已经被他抱下产床躺在病房里的小凡说:“真有意思,这孩子一生下来就睁着一只眼睛,闭着一只眼睛。你听她哭得,哪像刚生下来的孩子!”
小凡看上去脸色虽然苍白,可是精神显得很好,她笑一笑说:“我倒觉得这孩子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是件好事,但愿她不像她的妈妈凡事都那么认真,或许这代孩子注定如此,她们会比我们生活得轻松快乐。”
苏致远做出一脸夸张的表情:“看我媳妇多厉害,生完小孩就成了预言家、哲学家了!”
无人处落下泪雨 第八章(3)
小凡“扑哧”一声笑出来,感觉肚子一阵绞痛,里面像有个千斤重的东西往下坠。她忙说:“致远,你别逗我了,我实在不能笑。你看孩子还在哭呢,医生说她这是饿了,你把准备好的奶瓶拿出来,沏点奶粉给她喝。”
苏致远答应着,放下手里的孩子,笨手笨脚地一通忙活。奶瓶塞到孩子嘴里,她一下就咬住了,瘪了两下嘴,然后大口大口地吮吸起来。苏致远又是一阵惊奇、惊喜、惊叹。他不错眼珠地盯着孩子吃奶的小嘴,一边问小凡:“你说,这人一生下来怎么就会吃会喝?她什么时候学会的?”
“这是本能嘛,有些东西是不用学的!比如,你们男人的本能。”生完小孩的小凡虽然感到了身体的疲惫,可是她的大脑却异常兴奋,经历了一天一夜的挣扎之后,生命的秘密好像被她洞悉了,她总想说些什么。
苏致远不解地问:“什么男人的本能?你指什么?”
小凡一脸坏笑:“是什么你们男人自己知道!或许是作为自然界雄性动物的一种遗传基因,或许这种顽劣根本是几千年里你们作为一个世界的统治力量自己培养的,说是一种本能,是给自己找借口……”
苏致远看着小凡的表情明白了一点儿:“啊,你在教训我们男人!那你说说,你们女人的本能是什么?”
小凡一抿嘴:“那还用说嘛,母性,母性就是我们的本能!你见过除了女人还有什么是用自己的生命和血创造这个世界的?你懂吗,我们女人本身就是包容就是创造!”
苏致远捧起吃奶的女儿,对着她的小脸说:“啊,从此我就生活在两个伟大女性的光辉中啦,我要看着你们如何创造一个新世界!”
小凡忘了肚子疼,咯咯地笑起来。忽然,她觉得乳房好一阵涨痛,回头问护士,小护士说:“刚才你们不是还在说什么本能吗?你已经是个母亲了,该知道是怎么回事!”
小凡的脸红了一下。苏致远赶紧把孩子递给她:“快喂吧,你没看见走廊里到处都贴着宣传画:母乳喂养最健康!”
小凡小心翼翼地接过孩子,那柔若无骨的粉红肉团使她心里荡起一股柔情。其实,从护士把刚刚生下的婴儿抱给她看的时候,小凡就被这种柔情淹没了,她惊叹着,甚至不相信这就是在自己的肚子里呆了九个月的孩子,她的孩子。看着孩子一脸细细的茸毛,幽蓝的还有些浑浊的眼睛,一双小得不能盈握的小手小脚,小凡一遍遍地问自己:我真的做妈妈了吗,从此在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了一个和江小凡血肉相连的小生命?……小凡慢慢地解开上衣,双手竟有些控制不住地抖动,她先是害羞地看了一眼自己鼓鼓的乳房,然后准确地把乳头放进了孩子张开的小嘴儿。孩子用力裹住了,拼命地吮吸着。一阵暖流涌遍了全身,小凡喃喃地说了两个字:“母亲……”
2
小凡初为人母的幸福和甜蜜并没能持续多长时间。
苏致远负责的一个项目不知怎么得到了上级领导的重视,几乎是一夜之间他的工作繁忙起来。后来,机关领导决定给这个年轻人更多锻炼的机会,于是小凡还没出满月苏致远就被派到外地出差学习了,一走就是一个月。在城里伺候女儿的陈月秀二话没说,收拾收拾东西就要带上小凡和没满月的孩子回龙马村。她对女儿说:“回家好,还是咱家里的大炕养人,我天天把炕头儿烧得热热的,你就等着再享一个月的福吧!这乱哄哄的城里有啥好?屋子小得转不开,被子能拧出水,老住这样的房子,好人也得睡坏了!”
小凡知道母亲对这租来的小屋深恶痛绝。人家用来出租的房子大多条件不好:房间窄小不算,因为主人自己不住,房屋无人好好保护维修,房间里潮湿阴冷,灰白的墙皮大块大块地剥落着,龇牙咧嘴地露着里面的青砖,在靠近墙根的地方黑绿色的霉菌斑斑点点,满屋子都是一股刺鼻难闻的霉味儿。在这样潮湿发霉的屋子里,所有吃的、穿的、用的东西隔几天就要洗刷一次,然后搬到院子里的太阳底下彻底晾晒,不然就会长出一层毛乎乎的霉斑。时间一长,小凡觉得自己的骨节里都是涩涩的沉沉的,似乎霉菌已经长到了骨头里。她只好在床上铺了电热毯,暖烘烘的被窝会使浑身的酸痛减轻一些。可是后来小凡发现屋子里的大小电器都无缘无故地漏电,电视机常常嗞嗞啦啦地响成一片,画面上的颜色红一块黄一块,或者干脆就是黑白的雪花不停地闪啊闪的。修理工说:这都是房子太潮湿造成的。小凡的电热毯便不敢再用了。这样的房子冬天还要自己动手生炉子烧土暖气,暖气片上锈迹斑斑,不知什么地方坏损了,暖气管子里的热水就会喷出来,锈水溅得到处都是,怎么擦也擦不干净。最糟糕的一回,靠近床头的暖气管子坏了,两床新被子被喷出来的锈水溅渍得肮脏不堪,里面雪白的棉花变成了黑黑黄黄的一团。小凡一边拆洗一边忍不住叹气,她知道做被子的棉花是母亲坐了车特意到农民家里一点一点挑选的,母亲盘腿坐在炕上为她做被子絮棉花,一片一片地揭,一片一片地絮,腰酸得弯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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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处落下泪雨 第八章(4)
小凡坐月子,陈月秀按照乡下的规矩不让敞窗户,窗帘、门帘都挂得严严实实,说是如果产妇受了风要落下一辈子的病。可是屋子里潮湿的霉味儿散不出去,常常呛得人没法正常呼吸。这时候又正赶上春天连绵的阴雨,外面雨声“嘀嘀嗒嗒”地响着,房子的顶棚上便出现了一块块雨水浸渍的印迹。躺在床上的小凡看着那些水印儿由小变大,变幻出各种形状,最后水滴终于在一角汇集起来,汇集的速度是缓慢的,下落却非常快,“扑”地一声落在水泥地面上看不见了。等到房顶上的水珠连成了线,小凡便再没有“赏雨”的心情了,她看着母亲把家里能找到的盆碗一类的东西都搬到那些水印下面,屋里“叮叮咚咚”的“交响乐”错落成一片。熟睡的孩子会在这种声音里突然醒来,声音响亮地大哭一阵,直到小凡把奶头塞进她的嘴里才算作罢。孩子睁着还有些浑浊的大眼睛定定地望着她年轻的妈妈,心满意足地吮吸着,在那些叮咚作响的滴水声中沉沉睡去。
连绵的雨终于在一个夜里停了。小凡在那个早晨踱到窗下,掀开了卧室里的窗帘,她发现外面窗台底下生出了一大片绿色的地衣,中间还有好几堆儿小蘑菇一样的东西,当地孩子叫它“狗尿苔”。陈月秀手里正挥舞着一把扫帚,弯着腰扫着院子里的积水。因为院子的地势比外面的街道低,积水灌了一院子。可是水这东西不像土一样好清理,你扫了这边,它流到了那边,你扫过去一遍,它又不知从哪里渗了出来。小凡看见母亲头上的汗珠一闪一闪。
小凡回身抓了件厚外套穿在身上,又蹬上双高腰雨鞋,一手提上把铁锹去支援母亲。可是她刚迈出门口就被陈月秀呵斥了回来。陈月秀夺下小凡手里的铁锹,把她重新赶回床上。她皱着眉头训斥着:“怎么就不听话?都说了一百遍了,做女人的就这一个月最要紧,一辈子就这一个月能安安生生地歇着,以后哇,有你干活的时候……妈现在还能干,看着你们娘儿俩好妈就高兴,啥时候我干不动了你再好好孝敬!”
小凡只好乖乖地躺下,听着院子里重新响起扫帚掀起积水的声音,轻轻叹出一口气。小凡忽然想:婚姻这个东西会不会就像这低洼的院子,而女人的命运就是要不停地挥动着扫帚把那些灌进院子里的积水扫出去,你扫了这边,它流到了那边,扫了这里,那里又灌进来……
一个阳光晴好的日子,小凡跟着母亲回到了龙马村。
远远地进入小凡视线的是人们屋顶上高高立起的电视天线,密密麻麻的天线就像一架架蜘蛛网,把小村织了进去。低矮破旧的土坯房子已经不见了,砖瓦房的红色屋顶在阳光下连成一片。小村的人们开始讲究了,再不用苇箔竹竿随便扎成篱笆围个小院,家家修起了高大的门楼,门楣上用彩色瓷砖拼出“喜鹊登梅”一类的吉祥图案。小凡还看见一些女人围坐在大队部院里,飞梭引线地补着散在地上的一大堆渔网,她们头上戴着色彩鲜艳的头巾,整张脸捂在雪白的口罩里。小凡笑了,对母亲说:海边的姑娘媳妇也爱美了,再舍不得像从前那样让海风和阳光把自己的皮肤吹粗晒黑了。
当天下午,知道小凡回来的婶子大娘们提着篮子 —— 篮子里装着红糖鸡蛋小米红枣之类的东西来看小凡。她们叽叽喳喳地夸奖着孩子,不时向小凡传授几条做母亲的秘诀。小凡被这些女人熟悉的面孔包围着,她们的笑声好像夏天晌午被阳光晒过的河水,热热地把人托举起来,又一下一下地摇得人心醉。
热心的婶子大娘们对小凡说:踏踏实实地在村里住着,如今的龙马村除了路没有城里宽,房子没有城里高,人没有城里多,别的要啥有啥 —— 光小卖部就一下子比从前多出了两家,货一家比一家的好,价钱一家比一家的便宜,城里人用的新鲜玩意儿样样不缺。
罗锅婶子连笑带比划地说:“啊哟,小卖部里那些站柜台的都是从外面雇来的,二十岁不到的女娃娃,描眉画眼儿的像画里的闺女,说出话来哟像白糖拌了蜜!女娃娃们天天在小卖部里摆个录音机放啥子流行歌曲,那小青年儿一聚一大群,那拉盐的汽车排着队,在小卖部外面一停就是半天,买的东西快赶上装的盐多!啊哟,听说小卖部光装钱的匣子就有好几个,你说,这得挣多少钱!”
船老大娘子洪玉婶子从口袋里掏出一副露着指头的手套,拍一拍递到陈月秀面前:“嫂子你看,小卖部还揽这样的活儿,谁愿意干谁就自己去领。人家用机器织成半成品,就留着手指头上这一点用人织。织完了交到柜上,一副能给五毛钱,我一天少说也能织个十副二十副的,挣点钱贴补个家用,也省得回回伸手跟那跑海的冤家要,看人家的白眼儿!”一边说一边真扯着架子织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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