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处落下泪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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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处落下泪雨-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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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1)
三十岁以后,江小凡一次次被眼前的世界惊呆。
  走在阳光如炽、人声熙攘的街头,到处都是喧闹拥挤的人群,到处都是喧闹拥挤的钢筋水泥的建筑,挡住了高处的阳光,也遮住了人们脸上冷漠茫然的表情。江小凡顺着临街的店面走过去,眼前是各种令人眼花缭乱的广告、招牌,街边音像店里播着声嘶力竭的流行音乐,一个男人在唱:“……物价在飞涨,渴望卖得更疯狂,啊,商品社会,欲望社会……”头发染得五彩缤纷的年轻人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打着唿哨从面前掠过。少女们穿的衣服已经少得不能再少,脸上的妆彩却多得不能再多。更有眼圈青黑的女人,手上戴满十只戒指,穿着黑色的衣裙,涂着味道浓烈的劣质香水——白天是她们的黑夜,黑夜才是她们的白天。可是对于她们,人们已经见怪不怪,只要事情不发生在自己身上,他们还会同情地说:她们也要吃饭嘛,只是生存手段不同,再说,有求才有供嘛,再说,是用自己的东西,不偷不抢,你情我愿,比那些不劳而获的蛀虫强多了……如此等等的言论江小凡经常能听到。这就是城市生活。永远新鲜多彩,永远让人意想不到!
  江小凡就这样不着边际地想着,在正午热得出奇的大街上匆匆穿过。头顶上,太阳仿佛一块刚出炉的锻钢冒着热气,小凡觉出上衣已经湿漉漉地贴在了身上。已经整整三个月没有下过一滴雨了,天天都是这样的毒太阳。此时南方洪水滔滔,北方却干旱得听得见土地的爆裂。小凡觉得好像整个世界都不对头。这个世纪末的夏天,有太多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而自己就像一个手举镰刀的农人,茫然地守望着这块土地,却发现根本没有可以收割的东西。
  小凡伸出舌头舔舔干裂的嘴唇,眼睛一刻没有离开前面一个黑衣人的背影。那是一个中年男人,从他走路的姿态就知道他不是城里人:他的身子前倾着,脚下呼呼生风,肩上像是时刻都有一根纤绳需要拉动,但他手里鼓鼓的老板包、腰上随时都会呜哩哇啦大叫的小手机,都使他很容易就混进城市的人流里。只有江小凡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海边人才有的咸腥味。就是凭着这种城里人没有的气味,江小凡才能紧紧地跟上他。
  已经几个月了,江小凡经常在城里最繁华的地段看到这个男人并且跟上他。从中午直到黄昏。然而,总是在太阳沉落以后,总是在某个十字路口,那个背影便神秘地消失在一片色彩斑斓的霓虹灯影里。消失得无影无踪。总是这样的情景。江小凡站在那个十字路口,不知该向哪一条路迈出她的下一步。
  这不是梦。这的确不是梦。江小凡无数次地对自己和苏致远说。
  因为那个消失在霓虹灯光里的人,是江小凡的父亲 —— 江一洲。
  而立之年的这个夏天,江小凡经常会从连绵不断的梦里惊醒。她抱紧了两肩,长时间地坐在满屋的黑暗里。有时她想打开厚厚的窗帘,窥视一下外面的世界。然而没有星光的城市又让她莫名地恐惧。似乎到处都是窥视的眼光,幸灾乐祸的眉毛。江小凡用手掩住嘴,不敢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直到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细细长长地照到地上,她才伸出手去,想在空气里抓住些什么。当然什么也没有。
  七岁的女儿姗姗就在这个时候醒了,她已经学会了许多妈妈爱听的歌,这个夏天她不断地用稚嫩的童声唱着:“过去我幻想的未来可不是现在,我曾经认为简单的事情现在全不明白,二十年来我好像只学会了忍耐……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不是我不明白……”听着女儿惟妙惟肖的模仿,江小凡想笑却笑不出来。人们都说女儿长得太像妈妈了,大而聪慧的眼睛莫名地有种雾气。那是忧郁,江小凡最清楚不过。她常常望着女儿的眼睛感到一阵心疼。孩子,你应该只有快乐呀,妈妈希望你只有快乐!江小凡心里一遍遍地想。
  “别人从来不可能真正地深入你。‘理解’一词常常显得太虚伪,‘永远’带来的也只能是虚妄。一切都在不断地变化、背弃。也许这才是真理。人啊,只有孤独最真实,也只有孤独最持久地常伴左右。”江小凡常常在日记上信手涂鸦地写下这样的文字。许多年来,江小凡的思想就如同夕阳,一点点灿烂,又一点点坠落。她常常看见自己正穿过大风,急急地走在城市的边缘,徘徊在小渔村上空,飘浮在月光如银的海上。风把她的长发狠狠地扬起来,向着各个方向飞舞,又狠狠地打在她的脸上。
  据说,江家的女人都有精神方面的病症,江小凡害怕这种断言。她常常把自己埋身于各种现实而琐碎的事务中,不敢长时间地面对自己。她需要不断地用手掐断自己隐秘而狂乱的思想。她知道有许多人的眼睛盯着她。他们恨不能马上抓住她的什么把柄或疏漏,好让这个自恃清高的女人一败涂地。他们不能容忍她的与众不同。“在这个世界上,你要么随波逐流,要么消失得干干净净。”那些人微笑的眼睛后面都是这样的潜台词。江小凡只能更加小心翼翼,也只能更加孤立。
  

引子(2)
这一年,三十岁的江小凡也总在梦里见到久已故去的奶奶。奶奶苍白的手引领她走过故乡的小土屋,走过渔村漫长的贝壳堤,走到一条永远看不到边的、长满芦苇和野花的路上。四周像天空和大海一样没有遮拦。小凡总是磕碰得满身都是血。那条路太坚硬、太漫长了,小凡想说话想喊,可就是一个字也吐不出。奶奶早已消失,没有遮拦的小路上只有风和她自己。小凡一路寻找着,却什么也没有找到……
  其实,奶奶去世的时候,江小凡才几个月。她弄不懂为什么这个老女人总是穿着一身黑衣来敲她的门。小凡想:如果奶奶还活着,我们肯定会相互理解。
  陈月秀讲起小凡可怜的奶奶总是唏嘘不已,她说:这个老女人临死之前谁也认不清了,却执拗地要抱抱她怀里的婴儿,还长时间地对着婴儿微笑,用自己疯傻了三十多年的思想去和襁褓里的孩子交谈。人们谁也听不懂她对孩子说了什么,当时他们都吓呆了。小凡的爷爷甚至抄起了门边那根专门用来打疯女人的扁担。只有孩子,静静地躺在那双枯干的、散发着柴草和鱼腥味的大手里,静静地望着这个风干得像枝芦苇的老女人。孩子的眼睛黑黑地闪着光。后来,她竟咧开嘴,笑了,嘴里咿咿呀呀地像要说话。陈月秀说:“你奶奶死的时候眼角上还挂着泪花哩!她是睁着眼死的,手里攥着一只小花鞋。你奶奶,她可是疯傻了三十多年哪!”
  那个孩子就是江小凡。江一洲和陈月秀的长女。
  陈月秀说:“你奶奶是穿着一身破烂的黑棉衣走的。都是夏天了,她一直穿着那身棉衣不肯脱下来,谁说都不行。其实,她也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我的衣服也是补丁摞补丁,她不肯穿。下葬的时候,你爸爸没听你爷的话,硬把自己的白衬衣脱了,穿在你奶奶身上。后来,人们都走了,你爸在你奶奶坟上大哭了一场。那次,我是第一次听他喊娘……”
  江小凡在三十年以后,又常常和久已故去的奶奶在梦中相遇。每次醒来,她都清楚地记得奶奶是说了什么的,却无论如何记不起谈话的内容。江小凡只记住了那一头雪白的头发和一双不可思议的清澈、漆黑的眼睛。那怎么可能是一双痴呆的眼睛呢?
  眼睛是什么?是可以看得见的亮晶晶、黑漆漆的灵魂。
  在江小凡的记忆里,母亲当年就有一双异常清澈的眼睛,她梳着两条当时流行的长及腰际的乌黑的辫子,鲜花般的面庞上挂着羞涩而幸福的微笑,旁边和她并肩而立的是个年轻英武的军人,不知为什么,那一刻他的表情很茫然。是那鲜红的领章和帽徽不允许他笑吗?童年的小凡总是踮着脚尖或者趴在柜盖上,抬头仰望大镜框里父母的照片。江小凡总希望爸爸能对她笑起来。可是,那一刻被永远凝固了。童年的小凡最后只能失望地爬下木柜,盘算着有一天要亲手给爸妈拍一张都笑的照片。她是多么爱他们啊!妈妈告诉小凡那是结婚照,五岁的小凡就暗暗下决心将来也照一张这样好看的结婚照,要笑的。当然,那时候,她还根本不懂什么叫结婚,她把将来站在自己身边的那个人总是想像成父亲。
  江小凡知道,妈妈比她还要喜欢那张照片。那是他们年轻时唯一的一张合影。她记得自己六岁那年,妈妈得了一场不小的病,她几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撕碎了那么多衣服,撕烂了那么多东西,只有这张照片完好地挂在墙上。一天晚上,小凡一觉醒来,发现妈妈把那张大照片抱在怀里,大颗大颗的泪珠扑扑地落在上面。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小凡的小弟会喊妈妈。
  小凡六岁那年的记忆异常清晰。清晰得二十多年过去了,它仍像一块界碑固执地耸立在岁月的风景上。
  那个画面里,妈妈头发散乱,脸上满是血迹和泪痕。江家小院里,渔网、铁锹、盐车,被扔得一片狼藉。六岁的小凡和三岁的小强一边一个紧紧地抓着妈妈的衣襟。小凡明显地感觉到了妈妈的颤栗。几个月大的小星抱在婶婶怀里,一边大哭一边挥舞着小手。爸爸不在那里。那时候,他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年轻健壮的姑娘双手叉腰站在江家的台阶上,一边跺脚,一边破口大骂。
  小凡不知道这个有事没事总往她家跑的隔壁姑姑,为什么突然之间变得这样面目可憎。趴在墙头上看热闹的人们也在气愤地嚷叫:“嘿,嘿!一个姑娘家,别太不要脸啦!”
  “自己做下见不得人的事,还有脸出来说哩!”
  “唉,别不知道害臊多少钱一两,欺负人家娘儿们苦主,小心生个孩子没屁眼儿!”
  阳光照在女人涂脂抹粉的脸上,小凡只看见那个女人的红口白牙不停地喷溅出唾沫星子,眼泪混合着汗水五颜六色地淌下来。女人痛快淋漓地骂着江一洲,像干着一场卖力气的活,站着骂累了,她就坐在台阶上骂,骂完八辈祖宗,又反过来骂他断子绝孙。这时候小凡只觉得妈妈像一阵风一样冲了出去,因为力气太大,她们两个人“咚”地一声倒在地上,滚作一团。平时说话都是柔声细语的妈妈终于爆发了,她揪住了女人的长头发,女人抓住了她的衣领,很快,瘦弱的妈妈被种马一样的女人压在了身下。
   。。

引子(3)
小凡尖叫一声,没命地往上闯,她哭喊着双手推着女人,却觉得就像推在一座山上一样软弱无力。周围看热闹的婶子大娘出动了,她们嘴上喊着拉架,却你一拳我一脚弹无虚发地落在女人身上。叫二桂的年轻女人忽然震天动地一声嚎哭:“我活不了啦!日你奶奶的合起伙来毁我呀!江一洲,你个王八蛋,你躲在哪个龟洞里不出来?我日你八辈祖宗,姑奶奶毁在你手上啦!我他妈不活啦!你不把我娶到这个院里,我让你也活不好!”
  二桂的手狂乱地舞动着,一下子打在小凡脸上,热乎乎的血带着一股酸痛从小凡的鼻子里流了出来。小凡本能地用手一抹,又去抹眼泪,顿时,六岁的小女孩眼前就变成了血一样的世界,红的天,红的地,红的人群和红的二桂……
  年轻的女人逃走了,她丢下的那些好看的衣服被风吹得在土里打着滚儿。她扔下的话多少年都在江家小院的四壁碰撞:“陈月秀,要怪就怪你自己没本事!自己的男人都守不住,做女人有啥用?哼,姓江的答应过我的不作数,你告诉他,他妈的谁能毁我,我也能毁他!告到中央我也要告下他……”
  一时间,小院里的各种响动都停止了,只听见风吹树叶的声音。小凡看见妈妈依然坐在地上,一动不动,被抓乱的头发在风里飘舞。妈妈满脸的血迹在小凡涂了血的眼里是奇怪的黑色。
  此后的多少年,江小凡一直无法忘记妈妈在那一刻的表情,她模糊的泪眼里看见一丝笑,慢慢地、慢慢地爬上了妈妈的嘴角……
  小星没了奶吃。几个月大的男孩整天哑着嗓子哭号,小手在空中乱舞。饥饿和失去温暖的怀抱使他昼夜不安。人们把他远远抱离那个迷乱的母亲。她的世界里空白一片,她只会不停地笑着,一边笑一边一绺一绺揪下自己黑黑的头发,她把能抓到手里的衣服都撕得粉碎。小凡的记忆里妈妈没穿过一件新衣服,她听妈妈说她结婚时穿的那件新衣服还是爷爷借了别人的,新婚的第二天,妈妈就把新衣服脱了还了人家。可是叫二桂的年轻女人却有一堆花花绿绿的新衣服,她一件一件抖给妈妈看,她说:这都是江一洲买的!
  从那以后,小凡终日躲在“吱呀”作响的门后,小心翼翼地探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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