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在桌上的晚餐有浓汤、甜馅饼和土豆泥,立式烤炉上堆着各种肉类,分量颇为可观。这种吃法或许太过粗野,但足够让克莱斯特暂时忘却烦恼。
艾德里安没有额外为自己准备什么,仅仅跟着对方的节奏进餐。克莱斯特很饿,他的胃难得派上用场,但他依然保持克制。餐桌上的气压低得有如暴风前夕。
“离开伊拉克之后,你去哪了?”吃到一半,克莱斯特终于开了口。
“迪拜。”
克莱斯特只在电影里见过这个地名,怪异的隔绝感从他心中升起。
“我以为你死了,”克莱斯特说,“每天都有噩耗。”
“我很好,”艾德里安拉开一个浅浅的微笑,“我一直思念你。”
“这次找我干什么?”
“我现在负责一个驻美的小机构,需要人事专员,”艾德里安见对方不为所动,直入主题,“待遇不错,扣除常规税费,每月到手大概八万美元,一年合同,可以续签。”
这个数额远超过克莱斯特能接到的任何单件散户任务的报酬,更是一个底层北美家庭全年的收入。
克莱斯特的前东家“鹰巢”是在美国注册的普通保安公司。出于避税为主的各种原因,雇佣兵们的基本工资低得令人发指。加上这个行业活一天算一天的现状,这帮男女身上就没个存得住钱的地方,没有任务的时候甚至连房租都交不起。克莱斯特虽然在整个伊拉克跨年行动中获得了一定收入,但冒了相当高的战时信息风险。离开伊拉克之后,他的任务报酬惨淡无比,艾德里安事先探查到了这一点。
见对方直接谈了钱,克莱斯特心里失望极了,他也只好控制住自己,把糟糕的情绪锁回胸腔。
“我需要你,”艾德里安补充道。
“不是现在,”克莱斯特直截了当地拒绝了,“我的假期还没完。”
“你可以等到假期结束再和人事部谈。”
“我说了不跟你干。我不跟熟人干——我指像你这么熟的,对我们都不好。”
“不影响本职事务的前提下,你可以接私活。”
“不行,我说了,一个月的忙我可以帮,一年的合同不行。”
克莱斯特怪异地摇了摇头,艾德里安知道今天的劝说到此为止,他们都需要时间来缓和矛盾。
“你再考虑吧,我等你。”
“那我为你推荐几个便宜的苦力,”克莱斯特笑了,“正好最近比较乱,有人要造反……或许能说动几个。”
“我需要的是可信的人,你是最好的人选,”艾德里安为他铲了一勺土豆泥。
“我的荣幸,先生,”克莱斯特微微一笑。
“叫我的名字,”艾德里安注视着克莱斯特,从他的眼神可以看出,他感到被伤害了。
“你这一年做了什么?”克莱斯特装作没看见,又把脸埋到土豆泥里。
“忍耐。”
“忍耐?”
“忠诚高过能力,”艾德里安平淡地说。
“那可真够遭罪的。”
克莱斯特随口接了一句,说完才回过神,又后悔了。
“你叫我来就是为了这些事?”
“也为了我们的重聚,好好吃饭。”
“好。”
“好好吃饭”比“干杯”多了一层照顾的意味。饭后他们清洁了厨房,坐在沙发上看棒球赛重播。克莱斯特沉浸在吃饱的幸福感之中,完全不在意艾德里安在看电视时是如何抚摸他的,也忘记了自找的不快。等克莱斯特想起该走了,已经是晚上十点半。
“我要回去,”克莱斯特说。
“有些紧急事态,可能要你帮个忙,”艾德里安拿起手机充电器,“留下,先休息。”
既然是公事,克莱斯特把他的嘲讽压在肚子里。点点头表示答应,在沙发上躺下。
“卧室里是双人床,”艾德里安把插头接到手机上,拍拍克莱斯特的腰。
“我不和你睡。”
“客厅没有卧室暖和,我睡过,没到两点就被冻醒。挤一挤好点,”艾德里安绕过对方话中的隐忧,避重就轻地回答。
“你说的紧急事态需要多少人手?要我叫别人吗?”
“我们两个够了,或许需要开几个小时的车。”
“希望到时我体内的酒精代谢掉了。我能知道它是个什么吗?我的意思是,是否需要准备大型载具?”
“不需要。”
“你现在到底做什么行当?”克莱斯特惊讶地看着他的朋友。
“我们做的是一样的事,”艾德里安摊开双手,“或者说,是你的上层经销商。”
听到这话,克莱斯特咧开嘴,露出个类似被狗咬了的表情。
“你要的比我多多了。”
“我要一个基地。”
艾德里安满意地注视着克莱斯特惊讶的表情。基地意味着新的势力和格局,它们的主人都是兼备军事和资本实力的指挥官。
“基地……在那之前你需要很多东西。钱,很多的钱,士兵……而你现在还得靠自己干脏活……噢,祝你成功。”
“我迈出了第一步。”
“是啊,第一步,第一步总不容易……”
“你睡不着的话,电话响的时候叫醒我,”艾德里安扭转话题,拿起手机,对朋友做出邀请的手势。
这个要求的矛盾之处在哪?克莱斯特思索片刻,还是决定晚上挤一挤。艾德里安见他跟来,就爬到床上去,为朋友让出地方。
“我可得睡个好觉,”艾德里安打趣地说,“开灯还是关上?”
“我无所谓。”
艾德里安关上床头灯,黑暗中只剩下手机的LED灯光,没多久就发出微弱的鼾声。克莱斯特和衣躺下,尽管尚未从酒醉中完全清醒过来,但他强制自己的身体做好随时出击的准备。
艾德里安的鼾声渐渐变小,恢复到正常睡眠的均匀呼吸声。这声音唤醒了克莱斯特心底潜藏的什么东西,挡住了他的部分理智。克莱斯特伸出手,在黑暗中摩挲他的朋友,混乱的回忆在他脑子里压路机一样滚过,又变成黑漆漆的井喷。
克莱斯特尽量控制着自己的动作,随着艾德里安的呼吸慢慢吻他。一个基地,他肯定是疯了,克莱斯特想着。他见过无数具有此等野心的人,个个都没有值得记载的结局。或许这就是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朋友了。
克莱斯特清楚这么做的后果,但他不知道过了今晚还有没有这个机会能让他短暂地从支离破碎的自我中脱离。他解开艾德里安的衬衣时,充电的手机响了。
艾德里安当然没睡着,毕竟那是他的公事。他们同时抓到了手机,克莱斯特松了手,艾德里安顺势把他的手腕扣在床头柜上,两人扭成奇怪的形状,看起来像拉奥孔群像的某个部分。
“丹尼尔,”艾德里安接听了电话,顺便打开床头灯。克莱斯特赶紧爬起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怎么样?”艾德里安问道。
半分钟后他挂了电话。
“我们不用去了?”克莱斯特问。
“有人把事办完了。我们可以休息了,我需要你帮我做些事,你就住这里,好吧?”
“这房子?我想我付不起房租。”
“朋友的房子,我们付水电杂费就行了。”
艾德里安柔声说,亲吻克莱斯特的额头,把他搂进怀里。克莱斯特愣住了,难道他没察觉刚才发生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第 7 章
“12个具备英语、俄语及乌克兰语能力的普通士兵,服役三年,两名拆弹专家,”看到工作量化表后,克莱斯特说,“你开的价格相当好,我会为你找到人,一个月足够了,放心。”
根据克莱斯特的理解,艾德里安的工作是招募、管理适应工程护卫的士兵,作为美国分部的地区主管,他必须在不同的城市来回,以维持机构的运转。除此之外,他在完成上级指标的同时也会为自己拉一支队伍。小小的美妙野心。
与克莱斯特见面之前,艾德里安在纽约设立了办公室。这个分部有至少三个部门,人员会在下一年安排到位。克莱斯特即将进入的部门负责特殊招聘,克莱斯特本人负责调查联系在美国的东欧籍士兵,还有两名同事负责特殊宗教信仰者和部分有色人种,另有一名主管负责出身军官世家的士兵。招聘点对点进行,用人者需要独具慧眼、下手迅速。
十二个人头并不是难事,克莱斯特的前东家那里有足够的人选,局势混乱,有钱支持,事情不难。克莱斯特擅长城市内的地下接头,他精于选择合适的交易地点:停车场、快餐店、构造巧妙的小巷,就是没有艾德里安为他准备的办公场所;也知道如何把自己打扮成各种不起眼的人,甩掉可能存在的眼睛。克莱斯特善于说服和他一样的人,那些小有本事、心怀不甘、有过神奇经历却无人赏识的家伙。这本事为艾德里安的活动提供了相当的便利。
上次擦枪走火之后,克莱斯特刻意和他的雇主保持着巧妙的距离。那个吻耗尽了他所有的勇气,几乎要了他的小命了,但艾德里安毫无察觉。那就算了,把这事办完就得了。之后他们以邮件联系,再没见面,直到12月22日,艾德里安给他打来电话。
“后天到我这里。”
“我有别的事,”克莱斯特拒绝了。
“工作可以放一放,来和我过节啊。”
“我答应过你,一个月就是一个月。”
克莱斯特挂了电话,他不能正常回应了。艾德里安的声音引爆了克莱斯特的所有回忆和幻想,让他整个人陷入疯狂之中——想想他脑袋里的肿瘤吧。热烈的战争情绪、倒错的求死欲望、长久的失眠和诡谲的梦境从他身体内部爆炸。克莱斯特很清楚这反应是应激障碍的一部分,艾德里安在他的大脑里代表着痛苦的童年和伊拉克的残酷战场,那里只有死亡和掠夺。
克莱斯特想不到避而远之以外的办法。于是他不再和艾德里安见面、更换住处、劳动合同也遥遥无期,只有工作依然在进行。艾德里安有几次到他的住处去找他,次次扑空。
2006年1月27日,也是克莱斯特接受这个任务的第32天,他消失了,不再接电话,不回应任何消息。除了士兵名单和合法的合同文件,什么都没留下。典型的克莱斯特式作风。
艾德里安当然不知道他的朋友出了什么毛病,他要找到克莱斯特问个究竟。这种做事方式虽然洒脱,但太不近人情。艾德里安在“鹰巢”的据点费了些心思,得知克莱斯特的下个任务在四月份,而且他1月25号之后就没再进行任何生意。两天时间太久了,足够绑架、谋杀和意外发生成千上万次。
艾德里安花了点钱查明了克莱斯特的几个假身份,出发之前他再次打了克莱斯特的手机,不出意外地转接到了语音信箱。他留了言,做好迎接各种奇怪尸体的准备:
“我愿意为机主的消息付出你想的任何价码。”
克莱斯特吞下帕罗西汀药片,瘫在床上不想动弹,汗水浸湿了脏兮兮的被单。想起各种没有着落的事,比如开处方的费用和房租,他都懒得烦躁了。
之前一个月的活计耗尽了克莱斯特仅存的气力,他想不起来自己是如何完成工作,又是如何躺到这间破公寓的。狂乱的梦境和无尽的疲累让他的脑子再没剩什么,全被突发疾病和应急药物搅乱了。
药物带来的副作用让他昏迷了几次。克莱斯特渐渐失去了时间概念,除去进食和排泄,他很少离开床上。
清醒的时候,他试图想明白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可得不到结果。艾德里安是他发病的原因,绝非情爱的比喻,而是骇人的医学事实。思考到这一步的时候他时而觉得自己快好了,时而认为那是失神和谵妄。
这时他的思绪又飞到艾德里安身上。一想到电话中摄人心魄的声音,他的心跳又提到了可怕的速度。
克莱斯特失去了意识,和之前的昏迷没什么两样。
作者有话要说:
☆、第 8 章
维克托奎恩踩下刹车,他用了半个月才追踪到这个地址。报仇泄怨什么时候都不晚。
奎恩和克莱斯特的矛盾从他们共同踏入“鹰巢”的那一天就开始了。克莱斯特一到夏威夷就上下打点,很快开展了某些“小额生意”,赚了不少钱。奎恩不赞同这是雇佣兵该做的事,不光奎恩,“鹰巢”里的大部分雇佣兵都看不上克莱斯特这种零售商作风,士兵是士兵,小贩是小贩。
如果仅仅是这点,还不足以让奎恩动杀机。克莱斯特在伊拉克时负责部分消息渠道,他的口风很紧,人又跟着美国部队,这就让奎恩很不愉快了。毕竟战时信息和额外收入紧紧挂钩,数额巨大。
奎恩没有从鹰巢的据点跟踪克莱斯特,那样做就太明显了。他通过别的渠道,清查了克莱斯特所有假身份的动向,一个叫罗杰雷芬斯塔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