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利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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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利场- 第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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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克劳莱太太到比利时首都去找丈夫以前,先到英国去走了一趟,叫那法国女佣人带着儿子留在欧洲大陆。
  利蓓加和小罗登分手的时候两边都不觉得割舍不下。说句实话,从这小孩子出世以来,她根本不大和他在一起。她学习法国妈妈们的好榜样,把他寄养在巴黎近郊的村子里。小罗登出世以后住在奶妈家里,和一大群穿木屐的奶哥哥在一起,日子过得相当快乐。他的爸爸常常骑了马去看望他。罗登看见儿子脸色红润,浑身肮脏,跟在他奶妈旁边(就是那花匠的妻子)做泥饼子,快乐得大呼小叫,心里不由得感到一阵做父亲的得意。
  利蓓加不大高兴去看她的儿子。有一回孩子把她一件浅灰色的新外套给弄脏了。小罗登也宁可要奶妈,不要妈妈。他的奶妈老是兴高采烈,像生身母亲似的疼他,因此他离开她的时候扯起嗓子哭了好几个钟头。后来他母亲哄他说第二天就让他回奶妈那儿去,他这才不哭了。奶妈也以为孩子就会送回去,痴心等待了好些日子,倘若她知道从此分手,告别的时候一定也觉得伤心。
  自从那时候起,就有一帮胆大妄为的英国流氓混进欧洲各个大都市去招摇撞骗,我们的这两位朋友,可以算是第一批骗子里面的脚色。从一八一七年到一八一八年,英国人的日子过得实在富裕,大陆上的人对于他们的财富和道德非常尊敬。现在大家知道英国人有名的会斤斤较量和人讲价钱,据说当时他们还没有学会这套本领,欧洲的大城市也还没有给英国的流氓所盘踞。到如今差不多无论在法国和意大利哪个城市都有我们高贵的本国人,一看就是英国来的;他们态度骄横,走起路来那点架子摆得恰到好处。这些人欺骗旅馆老板,拿了假支票到老实的银行家那儿去诳钱,定了马车买了首饰不付账,和不懂事的过路客人斗牌,做了圈套赢他们的钱,甚至于还偷公共图书馆的书。三十年前,只要你是英国来的大爷,坐着自备马车到处游览,爱欠多少账都由你;那时的英国先生们不会哄人,只会上当。克劳莱一家离开法国好几个星期以后,那一向供他们食宿的旅馆老板才发现自己损失多么大。起初他还不知道,后来衣装铺子里的莫拉布太太拿着克劳莱太太的衣服账来找了她好几次,还有皇宫街金球珠宝店里的蒂拉洛先生也来跑了六七回,打听那位问他买手表镯子的漂亮太太究竟什么时候回来,他才恍然大悟。可怜的花匠老婆给太太当奶妈,把结实的小罗登抚养了一场,并且对他十分疼爱,也只拿到在最初六个月的工钱。克劳莱一家临行匆忙,哪里还记得这种没要紧的账目,所以奶妈的工钱也欠着。旅馆老板从此痛恨英国,一直到死,提起它便狠狠毒毒的咒骂。凡是有过往的客人住到他旅馆里来,他就问他们认识不认识一个克劳莱上校老爷——他的太太个子矮小,样子非常文雅。他总是说:“唉,先生,他欠了我多少钱,害得我好苦!”他讲到那次倒楣的事件,声音真凄惨,叫人听着也觉得难受。
  利蓓加回到伦敦,目的在和丈夫的一大群债主开谈判。她情愿把丈夫所欠的债每镑中偿还九便士到一先令,作为他们让他回国的条件。至于她采取什么方法来进行这棘手的交涉,这里也不便细说。第一,她使债主们明了她丈夫名下只有这些钱,能够提出来还债的数目再也多不出了。第二,她向债主们解释,如果债务不能了结的话,克劳莱上校宁可一辈子住在欧洲大陆,永远不回国。第三,她向债主们证明克劳莱上校的确没有弄钱的去处,他们所能得到的款子决没有希望超过她所建议的数目。那么一来,上校的债主们一致同意接受建议;她用了一千五百镑现款把债务完全偿清,实际上只还了全数的十分之一。
  克劳莱太太办事不用律师。她说的很对,这件事简单得很,愿意不愿意随他们的便,因此她只让代表债主的几个律师自己去做交易。红狮广场台维滋先生的代表路易斯律师和可息多街马那息先生的代表莫斯律师(这两处是上校的主要债主)都恭维上校太太办事聪明能干,吃法律饭的人都比不过她。
  利蓓加受了这样的奉承,全无骄色。她买了一瓶雪利酒和一个面包布丁,在她那间又脏又小的屋子里(她办事的时候住这样的屋子)款待对手的两个律师,分手的时候还跟他们拉手,客气得了不得。然后她马上回到大陆去找丈夫和儿子,向罗登报告他重获自由的好消息。至于小罗登呢,母亲不在的时候给她的法国女佣人叶尼薇爱芙丢来丢去的不当一回事。那年轻女人看中了一个加莱军营里的兵士,老是和他混在一起,哪里还想得着小罗登呢?有一回她把孩子丢在加莱海滩上自己走掉了,小罗登差点儿没淹死。
  这样,克劳莱上校夫妇回到伦敦,在梅飞厄的克生街上住下来。在那里,他们才真正施展出本领来;上面所谓没有收入而能过活的人,非要有这种能耐不可。






第三十七章 还是本来的题目

  最要紧的,我们先得描写怎么能够不出钱租房子。出租的房屋分两种:一种是不连家具的,只要吉洛士的铺子或是班丁的铺子肯让你赊账,你就能完全依照自己的意思把屋子富丽堂皇的装璜陈设起来;第二种是连家具出租的,租这种房子,为大家都省事省麻烦。克劳莱夫妇愿意租的就是这一种。
  鲍尔斯在派克街管酒窖当听差头脑之前,克劳莱小姐曾经雇过一个拉哥尔斯先生。他生长在女王的克劳莱庄地上,原是本家花匠的小儿子。他品行端方,举止庄重,相貌长得整齐,小腿生得匀称,因此渐渐从洗刀叉的打杂做到站在马车背后的跟班,一直升到掌管酒窖和伙食房的总管。他在克劳莱小姐府上做了几年管事,工钱又大,外快又多,攒钱的机会也不少,便公开说要和克劳莱小姐以前的厨娘结婚。这厨娘相当有体面;她有一架轧布机,附近还开了一家小小的菜蔬铺子,靠着过活。事实上他们好几年前就秘密结了婚,不过克劳莱小姐直到看见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才知道拉哥尔斯先生成亲的事。这两个孩子一个八岁一个七岁,老在他们厨房里,引起了布立葛丝小姐的注意。
  此后拉哥尔斯便退休了,亲自掌管着那菜蔬铺子。除掉蔬菜以外,他又卖牛奶、奶油、鸡子儿和乡下运来的猪肉。大多数退休的管事都开酒店卖酒,他却只卖乡下的土产。附近一带的管事们都和他相熟,而且他又有个舒服的后客厅,夫妇俩常常招待他们,所以他的同僚中人替他销去不少牛奶、奶油和鸡子儿;他的进益也就一年比一年多。他不声不响一点儿一点儿的攒钱,年年一样。梅飞厄的克生街二百零一号本来是一位弗莱特立克·杜西斯先生的公馆。这屋子很舒服,陈设也齐备,为单身汉子住家最合适。这位杜西斯先生出国去了;他这屋子的永久租赁权,连屋子里高手匠人特制的富丽合用的家具,都公开拍卖。你道出钱的是谁?竟是却尔斯·拉哥尔斯!当然,其中一部分的钱是他出了高利钱从另外一个总管那里借来的,可是大部分的钱都是自己拿出来。拉哥尔斯太太一旦睡上了镂花桃心木的床,眼看床上挂着丝绸的帐子,对面摆着大穿衣镜,衣橱大得可以把他们夫妻儿女一股脑儿都装进去,那得意就不用说了。
  当然他们不准备永远住在这么讲究的房子里。拉哥尔斯买了房子是预备出租的。找着房客之后,他又搬回菜蔬铺子里去住。他从铺子里踱出来,到克生街上望望他的房子——他自己的房子——看见窗口摆着石榴红,门上装着镂花的铜门环,在他也是一件乐事。房客的听差有时懒洋洋的在栅栏旁闲逛,碰见他总对他非常尊敬。房客的厨娘在他店里买菜蔬,称他为房东先生。只要拉哥尔斯高兴打听,房客做什么事,吃什么菜,他都能知道。
  他是个好人,也是个快乐的人。房子每年的租金非常可观,因此他决计把儿女送到像样的学校里去受教育。他不惜工本,让却尔斯到甘蔗庐斯威希退尔博士那里去上学。小玛蒂尔达呢,便进了克拉本区里劳伦铁纳姆大厦佩格渥佛小姐开的女学堂。
  克劳莱一家使他致富,因此他爱他们敬他们。店铺的后客厅里挂着他女主人的侧影,还有一幅钢笔画,上面是女王的克劳莱大厦的门房,还是老小姐自己的手笔。在克生街的房子里他只添了一件摆设,就是从男爵华尔泊尔·克劳莱爵士在汉泊郡女王的克劳莱庄地上的行乐图。这是一幅石印画,从男爵本人坐在一辆镀金的马车里,驾着六匹白马经过湖边;湖上满是天鹅和小船;船里的太太小姐穿着大裙子,里面还撑着鲸骨圈,音乐家们戴着假头发,打着旗子。说实话,在拉哥尔斯看来,全世界最华美的宫殿和最高贵的世家都在这里。
  事有凑巧,罗登夫妇回伦敦时,克生街上拉哥尔斯的屋子恰好空着。上校对于房子和房东都很熟悉,因为拉哥尔斯一向不断的在克劳莱家里走动,每逢克劳莱小姐请客,他就来帮忙鲍尔斯伺候客人。老头儿不但把房子租给上校,而且每逢上校请客就去替他当差;拉哥尔斯太太在底下厨房里做饭,送上去的菜肴连克劳莱老小姐都会赞赏的。这样,克劳莱一文不花的租得了房子。拉哥尔斯不但得付各种赋税和他同行总管抵押单上的利息,他自己的人寿保险费,孩子们的学杂费,一家老小的食用,而且有一段时期连克劳莱上校一家的食用也由他负担。因为这次交易,这可怜虫后来竟倾了家,他的两个孩子弄得流离失所,他自己也给关在弗利脱监狱里吃官司。原来悬空过日子的绅士也得别人代他开销家用;克劳莱上校背了债,倒楣的拉哥尔斯倒得代他受苦。
  我常想不知有多少人家给克劳莱一类有本事的家伙害得倾家荡产,甚至于渐渐堕落,干坏事——不知有多少名门贵胄欺负小商人,不惜降低了身分去哄骗穷苦的厮养,诈他们几个小钱,为几个先令也肯耍不老实的把戏。当我们在报上看见某某贵人到欧洲大陆去了,某某勋爵的房屋充公了,其中一人甚至于欠了六七百万镑的债等等,往往觉得他们亏空得有光彩,因为能够欠这么一大笔钱,也是令人佩服的事。至于可怜的理发司务给他们家的听差梳头洒粉,结果白辛苦一场;可怜的木匠因为太太请早饭需要大篷帐和特别的陈设,把自己弄得精穷;还有那给总管当差的裁缝,那倒楣鬼,受了勋爵的嘱托,倾其所有,甚至于还借了债,给他们家的佣人做号衣——这些做买卖的有谁同情呢?显赫的世家一旦倒坍下来,这些可怜虫倒楣鬼就给压在下面,死了也没人看见。从前有个传说里面打的譬喻很对:将要掉在魔鬼手掌心里的人,惯常总要送些别的灵魂先去遭殃。
  罗登夫妇十分慷慨,凡是以前和克劳莱小姐交易的商人和买办有愿意给他们效劳的,统统答应照顾。好些买卖人家,尤其是比较穷苦的,巴不得接这注生意。有个洗衣的女人每星期六赶着车子从都丁来,账单也是每星期带着,那坚韧不拔的精神真可佩服。他们家吃的菜蔬是拉哥尔斯先生自己供给的。下人喝的麦酒经常到运道酒店去赊,那账单在麦酒史上简直算得上是件希罕物儿。佣人的工钱也大半欠着,这样他们当然不肯走了。说实话,克劳莱家一样账都不付。开锁的铁匠,修窗子的玻璃匠,出租马车的车行主人,赶车的车夫,供给他们羊腿的屠户,卖煤给他们烤羊腿的煤店老板,在羊腿上洒粉铺盐滴油的厨子,吃羊腿的佣人,谁都拿不到钱。据说没有收入的人往往用这种方法过好日子。
  在小市镇上,这类事情少不得引起别人的注意。邻居喝了多少牛奶,我们知道,他晚饭吃肉还是吃鸡吃鸭,我们也看见。克生街二百号和二百零二号的住户,有家里的佣人隔着栅栏传信,大概对于他们隔壁屋子里的情形知道得很清楚。好在克劳莱夫妇和他们的朋友并不认得这两家。你到二百零一号里去,主人和主妇脸上总挂着笑,诚诚恳恳的欢迎你,怪亲热的跟你拉手,还请你享用丰盛的酒菜。他们对所有的人都是这样,仿佛他们一年稳稳的有三四千镑进款。事实上他们虽然没有这么多现钱,享用的人力物力也确实抵得过这个数目。羊肉虽没有出钱去买,反正总有得吃;好酒虽然没有用金银去换,外面人也不会知道。老实的罗登家里请客,喝的红酒是最上等的,菜肴上得整齐,空气也融洽,谁家比得过他呢?他的客厅并不富丽,却是小巧精致,说不出有多好看。利蓓加把里面布置得非常文雅,搁了好些巴黎带回来的小摆设。陌生人看见她无忧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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