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曲1976 二五(5)
碾子又把自己喝醉了。
后半夜的时候,李春燕的呻吟声把草花惊醒了。草花到她的床边一看,李春燕已经疼得满头汗,羊水已经破了,看上去是要生了。草花根本没有这方面的经验,自己先吓得叫了两声,她在地上转了几个圈,才想起去叫醒了值班的胖大姐,胖大姐也慌了,又叫醒了食堂的人,推出了平时买菜用的一个破平板车。胖大姐要值班,走不了,她安排由一个厨房做饭的男厨师骑着,草花在地上跑着,把李春燕送到了医院。男厨师把车骑回去了,医院里就只剩下了草花和李春燕。草花从来没进过这么大的医院,摸不着门路,在护士的指点下,才跌跌撞撞地交了费、办了各种手续,等到她跑回妇产科的手术室的时候,一个消息已经在那里等着她了——李春燕难产,要剖腹,孩子大人都有危险。
草花蒙了。她先想到的是,昨天睡觉前,真是不该说那些不吉利的话啊,这下真的说中了。她狠劲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她又想这个姐姐的命咋这么苦啊,老天爷咋就不让她把孩子顺顺当当地生下来呢?
没时间多想了,戴着大口罩的医生说,你是李春燕的家属吧?她家没别人来吗?要签字的。
草花说,啊,没有。我,其实我,不是她家人,我签字,好使吗?
旁边的护士小声说,产妇是安徽的,在这没亲属。产妇说了,让她这个妹妹签字,一切都由她做主。
医生想了一下说,情况紧急,也只好这样了。医生接着对草花说了一大堆可能出现的问题,还是强调母子的命都难保,但我们会尽力什么的。草花的头嗡嗡响,根本听不清医生说的是什么。草花想,这时候也没别的办法了,求老天爷保佑吧。她横了一下心,在护士手里的单子上,签了自己的名字。
然后就是等待。时间其实不长,后半夜已经快过去了,可是草花却觉得怎么这么慢啊?她回想着这两天发生的事,她,还有李春燕,两个同龄的乡下姑娘,一个天南一个地北,却有着那么相同的经历,简直像做梦一样,说出来都不带有人信的,肯定得说是她们编的。还得有人说她们傻,骂她们活该。
黎明前医院的走廊里,寂静无比,草花这时候的脑子也格外清醒和冷静,她想,傻就傻吧,活该就活该吧。谁让自己就那么“咣”地一声爱上了那个城里青年楚一凡呢?这一爱,让她开了多少眼界、享受了多少新奇啊?她一点都不为自己的行为后悔,要是楚一凡没有下乡到清水河,要是——要是没有那么多的要是,她一个农村丫头,怎么可能经历那么一段让她心跳、让她陶醉、让她像得了病一样地六神无主又幸福得想哭的好日子呢?那她只能是像清水河许多姑娘那样,像二英子那样,嫁给一个可能连认识都不认识的男人,然后喂猪做饭生孩子,在二十度的灯泡下给全家人缝衣服,一辈子只在清水河的两岸转悠,像她的母亲那样,挨男人的耳光和喝骂,哪里听得见像楚一凡那样对着她耳朵边说的让人脸热的话、哪里收得着那一叠快有一本书厚的情书呢?一个女人,就算是一个城里的女人,这一辈子,有了这么一回,不也就够了么?这是傻还是活该呢?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这样的事,真的只有这个人自己心里最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没有任何一个旁人能说得清。就连到了这个地步的李春燕,草花想起,在她和李春燕的交谈中,李春燕也没有一句怨恨那个男人的话,她怨恨过自己的爹娘,怨恨过自己的亲戚,也怨恨过自己的乡亲,可是真的是没有怨恨过那个抛她而去的人。是不是李春燕心里也还在想着、念着那个负心的人呢?这真的是只有李春燕自己能说得清了。。 最好的txt下载网
恋曲1976 二五(6)
天大亮的时候,坐在走廊里想心事的草花听到了手术室里传出了孩子的哭声。她心里一喜,忙跑到门边,凑着门缝往里看。手术室里面本来静了一会,可是突然又听到一阵忙乱,手术室里脚步杂沓,医生大声对护士下着什么指令。这时候一个护士推门跑出来去隔壁取东西,看到草花躲在门边,紧靠在墙上,惊恐地望着她,她就急急地说了声,孩子是保住了,可是产妇大出血,还没脱离危险,在抢救。
草花的心又呼地一下沉了下去。虽只认识几天,可她跟这个李春燕好像真有了姐妹的感情,甚至有时候,她觉着她跟李春燕,都分不清谁是谁了。
草花把头伸向手术室里面,带着哭声喊了声,求求你们,救活了她吧!
一个小时后,医院里开始有别的医生护士来上班的时候,妇产科手术室里也传出了最后的消息——李春燕由于产后大出血,抢救无效,在这个春天的早上死去了。
草花惊呆了。她不相信,她一点都不能相信这是真的。那个昨天还和她一起说着话的、刚和她认了干姐妹的李春燕,就这么死去了。没见着她那负心的男人、没见着她的刚生的孩子,一切都照着两姐妹昨天说的那些话去了,怎么那么准啊?像算好了似的。草花不能原谅自己,可是她连打自己耳光的力气都没有了。她顺着墙壁,慢慢滑坐在医院冰冷的水泥地上,眼里涌上了悲伤的泪水。
一个护士走出来,把草花扶到椅子上坐好,然后神情肃穆地交给草花一张字条。字条是李春燕写下的,用的是医院的处方纸的背面。李春燕虽只上了一年初中,字写得有些歪扭稚嫩,但意思却说得很清楚:
我要是难产,就把孩子保住,不用管我。这个事我自己说了算。
林草花是我的干妹妹,也是这孩子的干妈,以后孩子的事,都是她说了算。
草花,记住咱们说的那些话,好妹子,孩子交给你了。
我要是死了,这就是我的遗嘱。
李春燕在字条的后面,签了个大大的名字。草花看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她哭着问那护士,这是,这是啥时候写下的啊?我咋不知道?
护士说,是在我们告诉她难产以后,在剖腹手术之前。
草花点着头,还是盯着那字条在看,她一时还是不能接受眼前的事实。
护士问道,那,这孩子,你想,怎么办啊?
草花抬头看着护士,是啊,按照李春燕的遗嘱,以后孩子的事,就都是她说了算了,该咋办呢?该咋办呢?
草花问,孩子,现在在哪呢?
护士说,孩子在婴儿室,孩子挺好,没事。
草花的心现在慢慢冷静下来,她说,护士,能不能,让孩子先在医院呆着,我回去好好想一想,我现在也不知咋办,我得想办法。
护士的眼神有点变了,说,那不行吧?你要是走了,这……这孩子——
草花知道护士误会了,她忙说,啊,孩子我肯定得管,我答应了李春燕的,我咋能不管呢?我只是得好好想想,咋管。
护士说,我相信是相信,可是,这事我也得请示下领导,要不我有责任。
护士去了一会,又跟着一个领导模样的人回来了。护士对草花说,这是我们的副院长。
副院长说,情况我都知道了,我们也不知你跟这个死者是个什么关系,也不知她为什么会这样信任你。这样吧,你要是放弃李春燕的委托,你写个证明,那你可以走,孩子的事,就交给我们处理了。你要是不放弃,那你不能随便走,要走也得带着孩子。你看——
恋曲1976 二五(7)
草花不知这事有这么麻烦。她本想回到招待所,一个人细细地想一想,想出一个最合适的办法。可是现在看来不可能了,站在人家医院的角度,也可以理解,你走了,要是一去不回,那这孩子不是扔给医院了么?人家上哪找你去?
草花这时候脑子还算清醒,她没忘了先问问那副院长,她说,院长,要是,交给你们处理,你们得咋处理呢?
副院长说,我们有我们的办法,民政部门、妇联部门,都会管的。
草花明白了,她要么带着孩子走,要么放弃对李春燕的承诺、把孩子交给医院。
可是,能放弃吗?按理说,她和李春燕,没有任何关系,只是萍水相逢,她没有责任也没有义务为李春燕带这个孩子。
可是现在,事情起了变化,她和李春燕认了干姐妹,她是这孩子的干妈,她对李春燕做过保证,李春燕也给她写下了遗嘱,重要的是,她放不下,她真的是放不下对李春燕的承诺、也放不下这个孩子,自己回到清水河去。那样的话,她怕她这一辈子都不能安生。草花想到了自己昨晚对李春燕说过的话,她说过,偏不信这世上就没人能做到什么“一诺千金”、“一言九鼎”、“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这样的话。她答应了李春燕,她就要管这孩子。这可不是瞎说的,她草花不是个说瞎话的人。
那么,带着孩子走吗?她一个没结婚的姑娘家,带着个刚出生的孩子,还是别人的孩子,算怎么回事?她在省城无亲无故,带来的五十块钱,去了给医院交费的,也没剩多少了,要想让孩子活命,就必须带着孩子回清水河——想到了清水河,草花心里突然闪了个亮光,像欠了点缝一样,是啊,对啊,清水河是家乡,有家,有亲人,养一个孩子不是问题啊。虽然李春燕嘱咐过,不能让孩子回农村,因为他爸爸是个城里人,要让孩子过城里的日子,可是现在孩子刚生下来,在城里一时站不下脚,怎么着也得等长大了点再说吧?做事情有时候就得面对现实啊。
事情理出了一点眉目,草花的心里松了一下。可是紧接着又一个问题冒上来了,带着孩子回清水河,是个办法,可是,清水河能接受这个孩子吗?她得怎么跟自己的父母说?怎么跟清水河的乡亲们说呢?本来跟知青小楚好,就闹了满村子风雨,现在没跟上人家进城,又抱回一个孩子,她一个大姑娘家的脸面,往哪搁啊?
婴儿室里又传出来孩子的哭声,不知是不是李春燕的孩子?听着孩子的哭声,草花不再犹豫了,她想,有什么呀,反正孩子也不是我的,谁愿意咋想就咋想吧,我就抱回去,谁还能把孩子抢去扔了?谁敢啊?一条命呢。
要说能不能影响她以后嫁人的事,草花现在连想都没想,她也是刚刚在昨天才受了打击,因为突然被李春燕生孩子的事给冲了,自己的事还没功夫理清楚,连哭还没功夫哭呢。再说,草花真的不知道,如果不是楚一凡,她还能看上哪个男人?孩子就在那边哭着,谁还有功夫想那些事啊。
渐渐冷静下来的草花,在慢慢地接受了眼前的事实的同时,在困难的面前,也显露出了她骨子里的倔强、果敢、善于判断和处理问题的潜能。她其实没有想太多的时间,她几乎是在一分钟里就做出了决定,她站起身,对副院长和护士说,好吧,我带孩子走。把孩子的出生证给我,还有,再把李春燕的死亡证明给我也写一份。
副院长愣了一下,说道,姑娘,你还……还没结婚吧?你可想好了,这不是个小事情。
草花说,我想好了,把孩子给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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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曲1976 二六(1)
招待所的胖大姐听到李春燕的死讯的时候,惊得妈呀、妈呀地叫了几声。当她掀开了襁褓,看到了草花怀里抱着的孩子的时候,又惊得妈呀、妈呀地叫了几声。她说怎么就……怎么就……就死了呢?当年我生的时候,没费一点劲,吐噜一下就下来了。真是……真是的啊,怎么就,可是林草花,你你你把孩子抱回来干什么?
草花说,大姐,现在没功夫多说,你能不能帮我弄点奶粉啥的?先喂喂孩子?
胖大姐说,我的天哪,这孩子还没满月,就抱出来了,我想想,我想想——有了,我去上面食堂,他们有牛奶,对,有牛奶,你等着。
胖大姐帮着给草花开了门,就去了食堂。草花把孩子抱进屋里,先是抱着孩子往李春燕曾经睡过的床上走,走到床边她停住了,她想李春燕毕竟是死了,就别让新生儿沾那个床了。她就转了身,把孩子放在了自己的床上。
胖大姐果真要来了牛奶,可是没有孩子用的奶瓶,不仅是奶瓶,李春燕的床柜里,生孩子要用的一切东西都没有。孩子饿哭了,胖大姐一边唠叨着,造孽呀造孽呀,一边说等着,我去打个电话,一会就回。
草花把孩子又抱在怀里,听着孩子响亮的哭声,看着李春燕的空床,这时候,她的眼泪才慢慢地涌上眼眶,这孩子的命,像他妈一样,太不幸了。
孩子的嗓子快哭哑了,小脑袋在草花的怀里一拱一拱的,把草花拱得心慌。草花急得抱着孩子在屋子里转着,这时候胖大姐领着一个女人进了门。那女人三十来岁年纪,白白净净的,进屋就伸手从草花的怀里把孩子抱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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