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大化接着说道:“依我看,除杨左外,大家不妨多株连几个元凶,都归之于汪文言居间通贿。”他的话一说完,众人便七嘴八舌说开了。霍维华说:“朝人皆知,与魏公势不俩立的,有东林‘杨左缪魏’四大将,缪昌期魏大中也应一并收在网中。”杨维垣说:“那靠梃击案升了刑部侍郎的王之寀,虽被我参劾罢了官,这次仍不能放过他 !”接下来,崔呈秀提出了赵南星袁化中,郭巩提出了惠世扬周宗建,傅魁提出了邹维琏,个个都是他们的仇家对头。……几个人商量了半日,敲定了一份十七人的名单,有赵南星杨涟左光斗魏大中缪昌期袁化中邹维琏王之寀惠世扬邓镁毛士龙卢化鳌夏之令钱士晋徐良彦熊明遇施天德。之后,冯铨把这十七人名单,装在信函里亲手交给在场的魏良卿,由他转交其叔叔。魏忠贤听侄子读过后,便吩咐“听记”传话给许显纯。
三审汪文言。汪此时已遍体鳞伤,连行走都困难。许显纯命差人把汪扯到大堂,拿出十七人名单,叫汪供认。汪文言匍匐在地强睁半目,辨认出上面有赵杨左魏缪几个熟悉的名字;再往下看是邓镁毛士龙卢化鳌等不熟悉的名字,他摇摇头,说:“我不认得 !听说他们都是些正人,如何有赃 ?”许显纯铁青了脸,吼叫说:“上夹棍,上拶子,往死了打 !”不一会儿汪就失去了知觉,倒在了堂下。许忙走到书吏面前,指挥他写了一份汪文言的“供词” ,上面罗列了十七人的名字,然后亲自抓过汪文言大拇指,在供状上摁了手印。
事后,尽管东林党的首领骨干,几乎在供状上都赫赫有名,可冯铨依然不满足,他父子的仇人熊廷弼,如今仍安住在刑部大狱,如何让熊尽快毙命,这是冯铨朝思暮想的事情。就在这时,家人报告说:“徐(大化)大人前来拜访!”冯铨忙走出客厅迎接。
宾主落座后,徐大化从带来的匣中取出一件青花瓷器,献给冯铨,说:“听说冯公近来喜欢上这玩意儿,我特意托人淘换来这么一个盖罐,全名叫‘青花庭院婴戏图盖罐’,据说是嘉靖年间的。瞧瞧,这婴儿笑容可掬,一片天真。冯公保证喜欢!”两个人欣赏了一番,冯铨连声道谢。
之后,二人不由自主又提到了汪文言一案。徐大化谈起了魏公日前在十七人名单中最后圈定了四人,即杨涟左光斗魏大中袁化中,徐知道杨左是内魏公、魏是外魏公(魏广微)、袁是崔呈秀三个人的仇家,当场徐大化又补充了两个人,魏忠贤也同意了,一个是周朝瑞,一个是顾大章,二人均不在十七人之内,不过确是徐的死对头。 周在广宁失守后,十天内四次上疏,扬言熊廷弼之才可用,提出熊可戴罪立功,徐大化曾上疏指责周与熊是一党,周挺身而出与徐多此辩驳,后徐遭到上级刑部尚书王纪的弹劾,被罢官,也是因自己与周朝瑞争辩有关,因此他恨透了周。至于顾大章,徐一直认为王纪弹劾自己的奏章出于顾之手,另外顾在熊案审理中,提出熊有可同情之处,可免熊的死罪,改判“流放” ,而徐大化表侄杨维垣表示反对,上疏参劾顾大章是受贿赂枉断官司,却遭到顾的老师叶向高的申斥,顾是徐杨叔侄的共同仇人!……徐大化讲完这些后,脸上露出一丝难色,对冯铨说:“周在‘移宫’中出过力,顾未参加移宫,请教冯公,可借什么题目,也将二人牵入汪案中 ?”
冯铨答说:“不仅顾大章与‘移宫’无涉,就是魏大中袁化中也与‘移宫’无关,不如把周顾魏袁四人都说成受贿替熊辩护出脱。既然魏公同意杨左魏袁周顾六人都在必杀之列,我出个主意,八个字‘封疆事重,杀之有名’。就以熊廷弼丧失疆土,重贿杨左六人,六人救护熊廷弼的罪名,将六人与熊一同处死。一言以蔽之,丢失疆土罪大,诛之有名。这样合‘移宫’‘封疆(丧辽辱国)’为一炉,就可名正言顺地除掉他们。”
徐大化听了大喜,忙站起身向冯铨深深一揖。
数日后再审汪文言。汪经过数日的折磨,已衰弱不堪,他浑身血污,爬伏在堂下,已知道自己来日无多,但他咬紧牙关绝不屈招。许显纯从“听记”口中,知道了十七人名单外又加了周顾二人,便对汪喝道:“周朝瑞顾大章就是通过你,收了熊廷弼的贿银,周一万两顾四万两,才一而再提出缓狱的。你招供画押吧 ?”
汪文言与周顾二位大人虽不太熟,但知道他二人为官廉政,便嘴露讥笑,说:“天乎冤哉 !以此诬清廉之士,我至死不从。”
许显纯又提出魏大中的名字,说经汪文言之手,熊送魏三千银子,汪文言听了,竟支撑着身体,要站起来与许辩理,但终归气力不支,又倒下了,他指着许喊道:“血口喷人 ! 那大中赤贫苦节半生,天理良心何在 ?”
许显纯见审不出个结果,又一次给汪文言上了大刑,汪在片刻的清醒中,瞥见许显纯手中正挥舞着早已写好的供词,他便用尽力气喊道:“不论你如何巧立罪名,构陷正人,等到了阴间,我也会跟你面质的 !”
许显纯喝令“上夹 !” ,汪文言最终死于夹下。
不久圣旨颁下:“熊廷弼既失辽西,又贿买杨涟等人,希图逃罪。杨涟左光斗周朝瑞魏大中袁化中顾大章俱由锦衣卫派官旗(官校)扭解来京究问。赵南星等俱削夺为民,仍令当地抚案追赃具奏。”
三
杨涟遭革职回到湖北应山照壁湾,已经半载了。他每日读书课子,日子倒也过的清闲。一天下午,家人前来禀报说:“老爷,街上人纷纷议论,说锦衣卫穿红衣的缇骑,已进了县城,不知何事 ?”
杨涟仿佛早有准备,嘴里平静地说了一句:“看来,奸贼魏忠贤真要下手了 !”随即吩咐家人去请老夫人、夫人及三位公子,来正房议事。
功夫不大,夫人詹氏搀着年近八旬的宋太夫人走了进来,杨涟忙把母亲扶到竹榻上坐下。紧接着三个儿子也陆续来到屋中。
杨涟屈身跪到母亲面前,说:“去年六月,儿子曾参劾大奸阉魏忠贤二十四大罪,母亲是知道的。如今魏阉派了缇骑来抓儿子,已进了县城。儿子死倒不俱,只怕伤了母亲的心。母亲先受儿子一拜,饶恕了儿子不孝之罪。”说完便磕了一个头。
宋太夫人神态倒也坦然,她说:“儿啊 ,你忠心为国,今日遭受横祸,你也不必自责,娘也不会怨你 !你入狱无非是血衣数片,断发几茎,头面破了,记住浩然忠贞之气不可丢 !”杨涟看到母亲如此通晓大义,忍不住眼泪盈眶,随即又跪下给母亲磕了一个头。之后,他站起身后,朝妻子詹氏深深一拜,说:“我此去凶多吉少,有劳夫人替我尽孝了 !”詹氏眼圈红了,说:“老爷何出此言 ? 这是妾的本分。只望老爷一路上保重身体,遇事往宽了想。”
这时三个儿子围了上来,纷纷争着要护送父亲进京。杨涟正色说:“一个都不准去 !那魏阉正想要斩尽杀绝呢。你们在家中 ,替我好好陪着太夫人和夫人。”说完用眼睛盯着长子杨之易,说:“你去把你岳父请来,我有后事托付他 !”杨之易的岳父陈愚,古道热肠,听说亲家有难,忙迅速赶来。杨涟先是朝陈愚一揖,说:“亲家,先受杨涟一拜 !”然后拉着陈愚的手,说:“杨某上疏痛击魏阉,他来兴师问罪了,今后全仗亲家关照我杨家一门了。”陈愚朗声回答说:“杨大人放心前去!我陈某一肩担两家,尽心经营就是啦。”
开读“驾帖”(捕令)那一天,郡邑士民聚集了数千人,人们愤愤不平呐喊着“杨大人为国除奸,何罪之有 ?”“朝廷不辨忠佞,我们去都门给杨大人伸冤去 !”“撵走那几个穿红衣的缇骑,不让他们把杨大人带走 !”
府道官员看到群情激愤,担心出乱子,只得央求应山知县夏之彦出面劝解。夏县令把自己募来的银两,交到杨涟手中,并在杨涟耳边低语了几句,杨涟披着枷锁朝父老们作了一揖,劝大家说:“有道是雨露雷霆,都属于圣恩,作为臣子,君臣大义总是要讲的。官旗未尝虐待我,朝廷未必杀我,父老乡亲若出面阻拦,反而会牵累我族与诸位,请让开一条路。至于杨某是忠是奸,世人自有公论。”经过杨涟的一番劝说,大家方腾出一条窄路。
启程之日,时值酷暑,杨涟铁锁勒颈,铁链子垂在脚面,站在槛车上一路前行,依照他的吩咐家人们抬着空棺材在后紧紧跟随。而押送的缇骑,杀气腾腾排列两侧。这时等候在城外的数万县民们,又突然骚动起来,一些年轻人呼着喊着,要救出杨大人,并堵住了大道。杨涟担心父老们受株连,便在槛车里跪了下来,大家看此情形,一面搀起杨大人,一面含泪让开了路。
杨涟一路趱行,从湖北进入河南,千里之长的地段上,沿途州镇市集村舍,人们都扳着槛车看忠臣。无论士大夫或商民百姓,都在路旁焚香迎候,人们还纷纷在家中设醮,为当今第一忠臣祷告,祈求上苍保佑杨大人生还。从应山途径河南,一直来到黄河渡口,一路上陪送走来的人络绎不绝。
杨涟被捕后,家产全部入官,加起来还不够一千银子。妻子和老母被赶出家门,只得栖息在城门上一间破屋中。二儿三儿每日出外乞食,用以养活母亲祖母。应山知县夏之彦,号召县民募捐,于是许多乡人,包括小贩菜农,都倾其所有,资助杨家老小。
几乎在杨涟被捕前后,锦衣卫另一部分缇骑进入了安徽桐城。
左光斗自革职回到家乡桐城,一直密切关注着京城的消息。他深知魏忠贤一伙绝不会善罢甘休的。为让母亲早有心理准备,他有意让家人粉墨登场,演出了前朝杨椒山赴刑场慷慨就义的一出戏。老夫人熟悉历史典故,知道杨椒山是嘉靖年间反奸臣严嵩的大英雄,后被严嵩害死,故居就在京城的较场口。她也知道儿子平日经常颂扬的人,便是这杨公椒山,儿子还给厅堂题名为“啖椒” 。老夫人心里清楚儿子的一番用意,却没有点破。
左光斗还时常在晚饭后,向母亲讲起东汉末年的“党锢之祸” ,说有个反对宦官乱政的士君子叫范滂,被捕前与母亲话别,说“儿听说农夫去草,嘉谷必茂;忠臣除奸,王道可清,请母亲成全儿子吧 !”范母反而安慰他说:“儿啊,你与反宦官专权的李膺齐名,那该是多光耀的事情 。一个人既然有好的名声,还想长寿,怎可兼而得之 ?”后来母子分手时,谁也没哭。
一次,左光斗还对母亲讲起了汉末张俭的故事。张俭也是东汉反宦官的名人,当时朝廷搜捕党人,张俭打算投奔鲁国的孔褒,碰巧孔褒不在家,家中只有其弟孔融。孔融年仅十六岁,竟主动收容了张俭,后事情泄漏,孔褒孔融兄弟二人同被收狱,孔融挺身说:“是我做主收下的,治我罪吧 !”哥哥孔褒说:“与舍弟无关,张俭是来投靠我的。”县吏不能决断,只好征求孔母的意见,孔母说:“我是一家之长,请办我的罪。”一门争死,传为佳话。左光斗之母听得多了,心里豁亮了许多,暗暗作了准备。
左光斗听说缇骑进了桐城,神情倒很坦然,他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只是有些为难地对长兄说:“父母老矣,怎么去告别 ?”而面对妻子的哭泣,左光斗却没有过多的说安慰话。……他想起此前杨涟曾从湖北派人送来一信,作为诀别,自己曾回书一封,写道“死何恨哉 ?只是死的不明不白?……”
开读“驾帖”那一天,晴空万里,突然大雨如注,读毕雨却停止。
临行前,他勉励子弟们“读书向善!” ,有数千乡人打算袭击缇骑,左光斗出面阻止说:“你们这样做,是加速我死啊 !” 。当左光斗站在槛车上出城时,许多父老子弟遮拥在道旁,号哭震天。人们纷纷面朝北,向京城方向捧香拜祷。之后,又都齐转身好语拜托缇骑,求他们善待左大人,缇骑中竟有人忍不住落下了眼泪。在场有人提出伏阙上疏,即向皇上陈请,登时便有数百人响应,左光斗忙晓以利害,众人才打消了这一做法。
从桐城出发,途中左又接到杨涟的一封信,读罢,左曾赋诗一首,题为《槛车至濠梁时杨大洪书至》,中有“含泪开书犹骂贼,同心共请祗呼天”二句。左光斗一行一直来到了黄河边,一路送行的家乡父老子弟,望着渐渐远去的左公的渡船,才含泪而回。
四
京城西南二百里外,又一个远近闻名的小镇,名叫白沟,是行人南来北往或商旅的必经之地。白沟周围住有左光斗魏大中周顺昌的几位铮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