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心中早已内定了本党的张风翼。张与亓不仅是同乡,而且还沾点亲,上阵还父子兵呢,岂有肥水外流之理 ? 邹之麟却料不到这一层,他回想起方阁老看到家乡礼物时一脸的笑容,便满怀希望地回家等待……
十几天后,邹之麟偶然从邸报上看到,张风翔已被任命为吏部文选司员外郎,顿时大吃一惊,随即怒形于色,他急急火火赶到相府去询问,从方从哲闪烁其辞的回答中,他明白是亓诗教在暗中操作。他出了相府大门,嘴里一边骂着,一边朝家里快走,当经过汪文言家门前,他萌生了一种急于向朋友倾诉的愿望,便推开院门,气冲冲走了进去。
他一见汪文言,便喘着粗气嚷开了:“汪兄,你给评评理,那亓诗教算个什么东西 ?连内阁方大人都同意我进吏部掌文选司,他亓诗教凭什么拆我的台,换上他的亲信张风翔?”
汪文言瞅着邹之麟那气得变了形的脸,一面给邹找了把扇子,一面送上一杯凉茶,其实他已知道此事,他是从御史江秉谦那里听到的。江是东林党人,安徽歙县人,与汪文言是同乡。江也是万历三十八年进士,头脑缜密,分析起大事小情来头头是道。江虽与邹之麟同科,却鄙视其急功近利,基本不与他来往。江秉谦在同科年兄年弟中,只看重夏嘉遇,夏现任礼部主事,为人正派敢言。前不久江秉谦曾对汪文言说:“你若想攻齐党亓诗教,我可请夏主事帮忙,他正有一笔账要同亓诗教算呢 !……”
此时,汪文言蓦然记起江秉谦的这句话,便想先摸一摸邹与夏的关系如何 ?而邹在一口气喝了半杯茶后,仍火气未消,又继续讲开了齐党揽权欺压浙党的一些事情,“汪兄你不知,因朝廷缺言官,皇上下谕可以考选录用七十人,前任吏部尚书郑大人主管此事,他所录取之人以浙籍居多,这下招致了亓诗教不满,亓认为郑继之故意与齐党作对,便上疏皇上,说吏部郑尚书已是耄耋之人,老而昏愦,力不从心,于是郑大人被迫辞职。汪兄,这大明朝堂难道是他亓诗教一党一人的 ?”
汪文言看到邹之麟愈说愈气,一脸的忿忿不平,心说我何不再添一把火,让火烧得更旺些,他眼珠转了转,把一件道听途说的事转告邹之麟说:“邹兄,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听说那张凤翔对外扬言,说他文选司郎中一上任,就先把姚宗文刘廷元这两只浙党看家狗,外调出京,省得他们在这儿生事咬人!……”
邹之麟听到这里,也不去分辨什么真假,登时便火冒三丈,咬牙说“他们真要斩尽杀绝呀 !”之后,他猛地站起身,跺了一下脚,对汪文言说了句“我自有办法 !” ,推开门火急火燎的走了。
事后,汪文言得知,邹之麟是去找他的几个师兄弟,即三十八年一同登科的四位至交:一个是工部主事钟惺,一个是中书舍人尹嘉宾,再有就是行人魏定国和礼部主事夏嘉遇。钟尹魏夏四人都以才闻名当世,上一次吏部考选言官,四个人都榜上有名,出乎意料得是,居然遭到亓诗教的反对,都未能进入言职,因此四人对亓诗教有公愤。当邹之麟找到四人,把自己的遭遇叙说了一遍,并鼓动四人和自己一道弹劾齐党亓诗教,把他拉下马,当即博得四人的赞同。
于是邹之麟首先上疏,他参劾亓诗教控制吏部任用私人,一个六品的给事中居然凌驾于内阁和吏部尚书之上,岂非咄咄怪事 ?紧随其后,钟惺抨击亓诗教擅权误国,尹嘉宾斥责亓诗教飞扬跋扈以党划线,魏定国揭露亓诗教取媚方从哲企图入主都察院,而夏嘉遇写的劾疏更是尖锐,他愤怒地指出方从哲亓诗教一味地壅塞皇上,绝不为国家干一事,绝不为国家用一人,以致纲纪不立,朝野一片怨声。……
亓诗教面对邹之麟等人的一片###声,一开始并不慌张,他上疏一方面替自己辩护,一方面反驳众人,他斥责尹嘉宾魏定国是为虎作伥以泄私愤,责骂钟惺是诗人狂妄心存报复,指斥夏嘉遇因没能考选言官,“挟私狂逞” ,最后他竟使出了杀手锏,指使吏部尚书赵焕,行使职权将邹之麟驱逐朝堂,令其“闲住” 。……亓诗教这最后一手,的确起了震慑作用,四人中只有夏嘉遇还在孤军奋战。
这时,汪文言出面了。他先是请江秉谦御史告知夏嘉遇,说东林支持他,他此次行动是为国除害,气可鼓而不可泄,若亓诗教不除,像夏主事这样的俊才永无出头之日。接着汪又去找邹之麟,劝邹不要气馁,君子报仇三年不晚,并给邹出主意,让他发动浙党在京官员,声援夏嘉遇。
不久,夏主事再次上疏参劾亓诗教,斥责亓辖制百官,排挤直臣,为群凶盟主,是社稷大蠹,陛下不可不察?……与此同时,浙党唐世济、董元儒等也纷纷上疏助夏一臂之力,此后夏嘉遇高呼“不要以为言官中无须眉男子,由得你们横行!”又连上三疏,痛揭亓诗教,于是亓诗教处境狼狈。以后辽战失利,亓诗教又难脱举荐将帅之责,夏嘉遇再次上疏参劾亓诗教“自来奸臣不敢为,而诗教为之” ,一锤定音,自此亓诗教的势力大衰,而齐党与浙党大相分离,成为水火不容。
齐浙二党分裂,汪文言立了头功,杨涟与左光斗商议,打算利用这个有利时机招抚楚党,至少也要促使楚党从三党联盟中游离出来,保持中立。杨涟籍贯是湖北应山,湖北古称楚国,有了这个先天条件,杨涟很顺利地就和楚党党首官应震拉上了关系。官是万历二十六年进士,湖北黄冈人,曾以敢于直言进谏著称,曾先后针对国本、人才、宦官等弊政上书达百次。扬涟冷眼观察官应震,发现他多少还保留了一些读书人的良知,不像有些文人一贯地趋炎附势投石下井。杨涟不愧有先见之明,从以后魏忠贤专权,曾多次召请官应震出来做官,却屡遭拒绝的事情上看,官应震绝不同于死心塌地卖身投靠魏阉的亓诗教(齐党)姚宗文邵辅忠(浙党)汤宾尹(宣党)等。
一次, 湖北籍在京官员小宴,杨涟也参加了。官应震带着歉意对杨涟说,前
几年我党给事中吴亮嗣,奉旨去调查李三才大人贪占皇木一事,多是道听途说并无实据,之后本官也曾上疏攻击过李大人,多有不敬。接下来,杨涟从官的话里话外中,捕捉到官对亓诗教以齐党独尊把持政府颇有微词,且不满于浙党的江湖习气与鼠目寸光。以后在不断的接触中,杨涟提出双方应消去前嫌以社稷为重,并肯定了吴亮嗣任言官十年,议事不避权贵,敢于揭发税使高采的做法。官应震也表示了化干戈为玉帛的意愿。
杨涟左光斗看到楚党大有“归正”的趋势,很是欣喜,二人商议了一下,传 话给在京为数不多的东林官员,叮嘱他们暂勿与楚党为敌,也不要动不动就把楚党和齐浙二党相提并论,横加口诛笔伐。
四
平地一声雷,抚顺失守了。
早在数年前,朝中重臣李三才就曾喊出“辽东危机四伏,必难永保” ,首辅叶向高也曾提醒皇帝朱翊钧“今边疆之事,唯建夷(建州女真)最为可忧。”而这一切,并没有引起皇上与朝廷的重视。
两年前,建州女真首领努尔哈赤,在距离抚顺二百里的赫图阿拉建立了金政权。他野心勃勃,打算与明朝逐鹿辽东。四月十三日,他发布“七大恨”告天,声讨大明皇帝对女真族的###。誓师后正式向明朝宣战,随即便率领二万军队,直趋抚顺。次日,正逢抚顺集市的开集日 ,努尔哈赤命令少数女真士兵,扮作商贩先行混入抚顺城中,随后他亲率八旗精兵架云梯攻城,里应外合,城市很快被攻破,抚顺守将李永芳投降,援将张承胤战死。努尔哈赤首战告捷,随即又挥师南下,直取清河。
抚顺失陷,皇帝及百官震惊。首辅方从哲向皇上推荐扬镐为辽东经略兼任辽东巡抚。杨镐本是个庸才,他是个文官,不习兵法。万历二十五年他曾奉命带兵援救朝鲜,岛山一战他指挥失利,明军死亡二万之多,他却向皇上谎报军情,讳败为胜,后事情败露,本应处死,因他平日与浙党关系较好,阁臣沈一贯有意替他掩盖败状,他这才免于一死。如今眼下军情急迫,皇上一时又没有合适人选,便听从了方从哲的建议,任命杨镐为兵部尚书、辽东经略,并赐予他尚方宝剑。
杨镐统帅十万大军迎击金兵,他本人坐镇沈阳,一举一动听命于远在京城的方从哲的指挥。方主张速战速决,并命兵科给事中赵兴邦(齐党)亲到前线督战。方的作战方针毫无军事眼光,正如杨涟所说纯属纸上谈兵,正确的方略应是以守为战,伺机反击,逐步收复失地。
此后经过十个月的准备,杨镐率领的十二万明军发动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萨尔浒大战。杨镐的计划是兵分四路,采取“分进合击”的战术,直捣后金都城赫图阿拉。
而努尔哈赤迎战有方,他指挥六万将士,采取了集中兵力“合进分击”的战术,有计划地逐路击败明军。首先在抚顺东南的萨尔浒山,努尔哈赤指挥军队击败总兵杜松带领的三万西路军,接着回师向北,又击溃了总兵马林的北路军。
明军统帅杨镐得知西、北两路大军受挫,便下令东、南两路军停止前进,然而此刻为时已晚,总兵刘铤率领的东路军,已深入敌方腹地一百五十公里。多谋的努尔哈赤让士卒扮作明总兵杜松的部下,骗开了刘铤军队的营门,于是东路军大败,刘铤阵亡。杨镐的四路大军,仅有总兵李如柏的南路军侥幸撤回。
此次大战中明军共阵亡将吏三百余人,死亡士兵四万多人,从此战争形势发生了逆转,明朝由进攻转为防御,而后金遂由防御转入进攻。
萨尔浒大战惨败,皇帝朱翊钧震怒,下令逮捕杨镐,关入锦衣卫下属的诏狱问罪,准备执行死刑。于是言官们纷纷上疏,指斥杨镐不明敌情部署失误,并把矛头指向遥控战局的首辅方从哲,给事中杨涟气愤地指出:“辽东之败错在阁臣。”夏嘉遇说得更是毫不留情:“辽左三路丧师,是谁拟写的诏谕,阁臣方从哲也!是谁发红旗摧战,兵科给事中赵兴邦也!”对负有指挥之责的方赵二人,朝野是一片责备之声。
此时方从哲心中有愧,他上疏请求辞职,时逢京城发生地震,天空又出现彗星,于是他在辞疏中,说妖象怪征层见叠出,是自己任职不力的结果,表示要痛加反省,因此提出辞官。他的一番不伦不类的说辞,引得朝臣们一片哄笑。对于他的辞请,皇上并没有批准,于是方从哲泡开了病号,在家中一躺就是四十多天,致使午门东的内阁大堂,整日大门紧闭,无人理事。皇上实在等不下去了,便派鸿胪寺官员去相府宣谕:“辅臣方从哲速出视事 !”方从哲无奈,只得出府上朝,但他并不进内阁办公,而是在朝房待命。
皇上还是挺给方面子,降旨恳留,仍请他主持政府。为了安慰他,皇上不仅没有处罚方的助手兵科赵兴邦,反而擢升赵为太常少卿。此时已成为东林党人的夏嘉遇,对此十分气愤,他上疏怒斥赵兴邦,指出赵应与杨镐同罪。夏的上疏博得舆论和朝臣的支持,赵兴邦晋升一事最后落了个无果而终。
不久,辽东战火又燃,努尔哈赤率重兵直逼开原、铁岭。病中的皇帝朱翊钧心急如焚,他听从大臣杨鹤的建议,任命大理寺丞兼河南道御史熊廷弼为辽东经略。在明代经略一职专为督师而设,其权力高于一省的总督和巡抚,熊廷弼从一个小小的七品御史骤升为指挥数十万军队的边关统帅,可谓一步登天,然而熊廷弼并非等闲之辈。
熊是湖北江夏人,从小放牛读书,三十岁考中进士。他身高七尺,善骑射,能左右开弓,识兵法,有胆有识。十年前,四十岁的熊廷弼,曾以巡按御史身份巡视辽东,足迹遍及辽东的山山水水,他审时度势,向朝廷呼吁建州女真才是大明朝真正威胁,并一针见血指出“努尔哈赤包藏祸心,###已彰” ,在给皇帝的奏疏中,建议皇上采取“以夷攻夷”的方略,即发动女真其他部落和蒙古共同钳制努尔哈赤建州女真,以及大力发展屯田巩固边防的对策。在巡查辽东的日子里,熊积极备战,修建了七百里关外长城,增修了七座新城,新建了十七个粮仓,储备粮食多达三十万石。
自辽东归来后,熊调到南京一带做督学,他办事认真,试卷都亲自批阅。阅时,在一旁放一坛酒和一把剑,每当发现一篇好文章,他必饮一大杯酒助兴;当遇到不堪入目之文,他便舞一回剑,以抒发胸中郁闷。在他管辖范围内,凡是才学之士,譬如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