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魏允贞李三才相继来到南京后 ,很快邹汤魏李四人便成了同道好友,尤其是汤显祖与李三才,更是一见如故。二人同在礼部,曾联手为明代第一忠臣方孝孺伸张正义造墓立碑。
清明时节,汤李二人相约去雨花台,打算凭吊因拒绝给明成祖朱棣起草即位诏书而被杀害的正学先生 ,即方孝孺。然而二人踏遍雨花台,也未寻到方的墓地,后经知情人指点,才知方家被诛灭十族,仅存一脉,如今尚有一女性后人,每年寒食节都会来此烧纸哭拜。二人找到该女子,女子向汤李二人哭诉说,自己沦落教坊,被迫做一名在籍的歌女,而先祖的墓地——,说 到 这 里 ,她用手一指前方的两株梅树, 悲戚的说:“那梅树便是标记,如今已被圈进了梅都尉家的花园,近在咫尺,小女子却无缘扫拜!”
汤李二人听后感伤不已,汤显祖果断地说:“我去劝那梅家归还方家的莹地,哪怕我出钱先买下!”李三才也动情的说:“我想办法,将方家女子从教坊除名,还她一个自由身,日后也好嫁个人家。”数月后,梅都尉家让出了双梅树下方孝孺的墓地,汤显祖还特地在墓地原址修了祠立了碑,他听李三才讲,方家女子也已除了籍,现已嫁给了一个商人 。……为此汤曾写诗记之, 诗题为《高座寺为方侍讲筑莹台四绝》,其一是“碧血谁裁双树栽,为莹相近雨花台。心知不是琵琶女,寒食年年挂纸来。”其二是“宿草悲歌日欲斜, 清明不哭怕梅家。不知都尉当年死,也似梅花近雨花。”
春江水暖,南京观音门外的燕子矶,迎来了四位意气风发的青年人,他们便是以气节相许的邹汤李魏。这燕子矶三面临水,一面连岸,是一个天然的石岛。因岛的形状像一只欲飞的燕子; 故得名。相传诗仙李白曾将燕子矶下的长江误作酒河,欲跳下去饮个痛快。 四个人先是眺望 了一番江景,只见对岸波平,青山翠色,江面上数只小船,扬着白帆轻盈的驶过,和风拂面,令人神情气爽。
东道主汤显祖招呼家人,在石桌上摆好了酒菜杯筷及一碗熟鸡,随后笑呵呵说:“今日请三位喝酒那是有名目的!——”说罢一指邹元标,“咱们这邹老弟,荣升京城吏部主事了!”
魏允贞李三才听了喜笑颜开,忙端起酒杯向邹贺喜,邹摆了摆手用调侃的口气说:“我猜想,准是我那座师申大相国良心发现了,才有此一举!本来嘛,我上疏六事,何罪之有?”
一脸豪气的李三才含笑说 :“申时行此举,调邹兄回京,也算是长者风范了。”魏允贞笑着插话说;“我和南皋(邹的大号)都是申老先生的门生,都属于
那种惹事生非的,不大招老师喜欢。”说完话头一转,问汤显祖说:“京城可有什么新消息?”
汤显祖答话说:“眼下闹得沸沸扬扬 ,便是那立储君(立太子)的事。皇上私幸太后的宫女,生下了皇长子,如今已三岁了,皇上竟毫无册封太子之意?”
魏允贞猜测说:“想必皇上还想再等几年,皇上自己不就是六岁才封的太子
吗?”
李三才一面摇头,一面语出惊人:“非也!我看皇上是想废长立幼!”
邹元标问:“道甫(李三才字),何以见得?” 李三才从容回答:“咱们的老朋友礼部尚书沈鲤从京城来信说,王宫女生
下皇长子后,仅封了个恭妃,而皇上宠爱的郑妃, 虽进宫晚,却早已封上了贵
妃了;郑贵妃新近生下皇三子, 皇上便有意封郑为皇贵妃,这皇贵妃与皇后就
差一个台阶!再有,皇上对皇长子冷若冰霜,对郑妃所生皇三子却视作掌上明珠,
并立即传旨命户部取太仓银十五万两,作为赏钱。”
魏允贞面带忧色说:“祖训国本安危,立太子是第一,那首辅申大人可有奏
本 ?”
李三才回答:“申大人倒也认为应该立皇长子做太子,尽管他是宫女所生;
便上疏《恳乞宸断册立东宫以立国本事》,你们猜皇上怎么批示的 ?皇上说皇长子体弱 ,等两三年再说。依我看,这是个托词。”
四个人沉默了一气,邹元标开口换了一个话题,问大家说:“泾阳(顾宪成
的号)有来信吗 ?怪想念他的!原先在京城吏部,朝夕相见的 。”
李三才在四人中,与顾宪成最熟稔,先前二人同在户部,共同参与了《万历
会计录》一书的编纂,留下了一生的友情。李对邹说:“泾阳因母亲钱太安人年近六十,告假返乡已两年了。可惜啊 !他们‘三元会’另外两位先生刘国徵与魏允中,在一年之内相继仙逝了。”说到这里, 他抬眼瞅了瞅魏允贞,允贞眼圈有些红了。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仕途遇阻(二)
三
三月,顾宪成之弟顾允成在京参加殿试,与各省的莘莘学子,议论最多得一件事,就是皇上正式晋封郑妃为皇贵妃,大有取而代替病重的王皇后之意,且郑妃之子也有册封太子之望。对此事,街谈巷议说得更是有鼻子有眼,有说郑妃生下皇三子后,皇上曾陪同她双双去了紫禁城西北门的大高元殿, 那里供着真武帝君,据说非常灵验。二人谒神设誓后,万历皇上将写有“朕立 皇 三子 朱常洵为太子”的 密誓 , 放在一个玉盒中 ,当 面交给郑皇贵妃保存。……
此说一出,举朝上下又是一片哗然。明朝祖训“有嫡立嫡 无嫡立长” ,就是说皇后生的儿子,称“嫡子” ;其它妃子生的儿子,称“庶子” ,若皇后未生男孩,不管哪个妃子先生下男孩 ,理所当然都要被册封为东宫太子,礼法如此 ,天经地义。如今皇上要更改古已有之的章程, 大臣们岂有坐视不争之理 ? 先是户科给事中姜应麟上疏,指出这样做伦理不顺,人心不 安,建议皇上明诏册立皇 长 子为 东 宫。 皇上阅后大怒,把 姜的奏疏 摔在地上,下旨将姜降职调边。大臣们并不气馁,仍然接二连三上疏来争“国本” 。礼部尚书沈鲤,方正清操正气凛然,率僚属联名上疏,请求册立皇长子,并晋封其母,皇上不加理睬 。不久,沈鲤 又第二次上疏重提此事,并请求赦免姜应麟,竟遭到了皇上的斥责。
顾允成这些进京赶考的士子,大多以天下为 己任,便相约到相府,垦请首辅申大人出面规劝皇上。申时行素有“太平宰相”之称,遇事迁就,自上个月他上疏请立皇长子为太子,碰了软钉子后,便偃旗息鼓了,此时他站在相府门前,对大家说:既然皇上说了过两三年再立太子,我看索性就等上两三年 !士子们见他一付畏首畏尾的样子,便一哄而散了。
顾允成把京城的“立储 ”凤波,写信告诉了远在无锡的兄长顾宪成,很快宪成有了回信。他在信中建议允成,在殿试答写“策问”一科时,可在立储上大做文章, 直言废长立幼的危害,以警示皇上。顾允成读信后颔首赞同 。
三月在建极殿举行的廷试上,顾允成看到“策问”的题目是关于“无为而治”的,听说还是皇上出的题,他便索性在晋封郑妃与立太子二事上大大发挥了一番,他预言“内宠将盛,群小将逞” ,指出在立储一事上,作为天子“不可以一己之私掩天下之公” ,接着他从晋献公立幼子为嗣,谮杀太子申生谈起,讲到秦 二世篡位;又从汉朝戚夫人与 吕后争立太子,谈到十六国时期刘聪杀兄夺帝位,一直到唐朝的玄武门之变……。答卷交上后,着实吓坏了众考官,他们心想这篇文章若是被皇上发现了,必会龙颜大怒,祸及到几个考官头上,几个考官商量了一下,决定把试卷上交给内阁的阁老,由他们去定夺。
阁臣王锡爵从头到 尾读了一遍,把顾允成的 卷子往桌面上一丢,说了句“狂徒一个 ! 胆敢 妄议朝政,他眼里还有皇上吗 ?削了他进士籍 。”首辅申时行拿起顾的“对策”浏览了一遍,觉得有些道理,只是锋茫太露,若激怒了皇上可不是闹着 玩的?想到顾允成曾是自己儿子的老师,便提出了一个折衷的办法,他对王锡爵说:“我看这样吧,排在最后一名,也算中第了。”就这样,顾允成总算登上进士榜,成为三甲第二一三名,之后被任命为 礼部主事。
秋天,顾宪成假满返京补官,被任命为吏部验封司主事。一次在朝房,他偶遇了阁臣大学士王锡爵,二人本有 同乡之谊,顾是无锡泾里,王是太仓,彼此相隔不远。王锡爵笑微微对顾说:“先生家居日久,可知京城有一件怪事吗 ?”
顾宪成说:“很想听一听 !”
王锡爵说:“内阁认为对的,外论必认为非;内阁认为错的,外论必认为对。”
顾淡淡一笑,他心知王是指立储 一事 。顾听说国本之争,内阁仅有大学士王家屏主持公道,力挺皇长子,而申、王二人则采取折衷态度,尤其是王锡爵事事顺依皇上,还申斥言官(科道)“多事” 。顾宪成意味深长瞅了王锡爵一眼,答说:“王公不知,还有一件怪事呢,外论认为对的,王公必认为非;外论认为错的,王公必认为对。”说完,顾也微微一笑,而王锡爵先是一怔,随后也笑了,但笑得很勉强。
六年一次的“京察”(考察中央官吏)开始了。明制京察由内阁、都察院与吏部三部门联合主持。考核有八法,分为称职、平常、老疾、疲软、贪酷、才力不及、素行不谨、浮躁浅露 。规定年老有疾者“致仕(退休)” ,疲软无为及行为不谨者“闲住(解职)” 、浮躁浅露才力不及者调离,贪酷者革职为民。
本次京察的主察人是左都御史辛自修, 辛刚正廉洁,打算借本次京察以澄清吏治,他提出勿以个人爱憎为喜怒,实际上是针对内阁王锡爵的。经考察发现,有十余名官员贪墨,而他们又都是内阁重用之人, 工部尚书何起鸣就是其中一个。何勾结太监张诚,在督工上有贪污之嫌,辛自修便把何列为第一个被察对象。何曾担任皇上寿宫的提督 ,一个月前又刚被皇上任命为工部尚书,于是在王锡爵的庇护下,何起鸣反诬辛大人是“挟仇主使” ,而皇上又偏听权监张诚之言 ,竟然把辛、何二人同时罢官。
此事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御史高维崧等四人上疏,提出对二人的处理应有差别,并一致参劾何起鸣,皇上一气之下,将高御史四人罢官。
一向正直敢言的顾宪成, 对此事深感不平,便上疏请皇上区别君子小人,并刺及王锡爵,他说“皇上既为起鸣罢免了都御史辛自修,又将四御史降职 ,为什么要这样做 ?臣以为当事诸人都应自我反思 。起鸣当反思为什么会遭到众人的鄙视?自修当反思为什么会受到同辈人(指王锡爵)的猜疑?高御史当反思为什么会罢官 ?臣希望皇上无论对大臣、小臣、 近臣、远臣,都应视为一体!”
顾的这一篇字挟凤雷、极具春秋笔法的奏疏,深深激怒了皇上 ,他特地在皇极门暖阁召见四位阁臣,没等申时行等开口,他便从袖口里拿出顾宪成的奏章,命令首辅申时行当面拟旨,要重处顾宪成。皇上忿忿地说:“如今用人,哪一个不是朕主张,顾宪成肆言,却说不是朕独断,好生狂妄 !”申时行慢条斯理说:“顾主事最多是罚俸 !”皇上火了,斥责申说:“先生拟得太轻,重新票来 !”申时行回到内阁遵旨改票,皇上阅后仍不满意,气呼呼自己动笔写了处理意见:“顾宪成党护高维崧等,肆言沽名,好生浮躁,降三级,调外任用。”
此后的数年间,顾宪成先是降任湖广桂阳郡判官,桂阳是柳宗元苏轼谪居之地,二人在此多有善政,顾宪成给自己的居室题名为“愧轩” ,表示志愧前哲之意。 后又调浙江任处州府推官。在处州,有兄弟二人打官司数年不决,顾见他们诉讼不休,便各给他们一根棍子,然后假意对哥哥说“替我打你弟弟 !” ,又对弟弟说“替我打你哥哥!”二人相顾愕然,随即抱头大哭,很快和好如初。事后,二人对顾宪成说,以往我二人各执一词,刑官也难辨曲直,致使积怨日深,今幸亏大人高明 !……顾宪成专务德化,无论走到哪里,都把施教于民放在第一位,坚持讲学,传播圣贤精神。此后他又被调往至州、泉州,但他从未心灰意冷,一方面秉公断案,一方面设帐教书,学子们手捧经书来问疑者,常盈户充室。
顾宪成无罪遭贬,有位官员曾当面问王锡爵:顾大人立论最公,何以落得这样下场 ?王回答:“他执书生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