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在乐队的乐声偶尔停下来的时候,才可以清楚地听见外面有一个村妇嚷着:“你们吸饱了我们的血,强盗,叫你们不得好死!”
到傍晚,大家合着乐声跳舞。赫雷明家年轻一辈人带着他们自己的酒光临了,其中有一个在跳卡德里尔舞的时候,两只手各拿一个酒瓶,嘴里还衔着酒杯,逗得大家都笑了。卡德里尔舞跳到一半,他们忽然蹲下身子跳起来。穿绿衣服的阿克辛尼雅象电光似的闪现着,她的长后襟扇起一阵风。有人踩坏她衣服后襟的皱边,“拐杖”就嚷道:“喂,他们把墙脚板扯下来了!孩子们!”
阿克辛尼雅生着天真的灰眼睛,那对眼睛难得眨巴一下,她脸上老是带着天真的笑容。她那对难得眨巴的眼睛、长脖子上的小脑袋、苗条的身材,都有点蛇的样子;再加上绿色的衣服,黄色的前胸,唇边露出微笑,看上去活象春天从嫩嫩的黑麦田中挺直身子昂起头来瞧着行人的一条毒蛇。赫雷明家的那些人对她的态度随随便便。很明显,她跟他们当中年纪较大的一个早已打得火热了。可是她那聋丈夫却一点也没看出来,他压根儿就没瞧她。他坐在那儿,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正在吃胡桃。他咬开胡桃壳的声音响得很,听上去跟放枪一样。
可是,看哪,老崔布金本人走到房中央来了,他挥动手绢,表示他也要跳俄罗斯舞了。于是从房里各处,从院子当中的人群里,响起一片嘈杂的赞叹声:“他自个儿也出场了!自个儿!”
瓦尔瓦拉跳舞,可是老头子光是挥动手绢,跺靴后跟。院子里的人互相推搡着,往窗子里看,十分高兴。一时间,他们宽恕了他的一切——他的财富和他对他们的欺侮。
“跳得好哇,格利果里·彼得罗维奇!”那群人叫道,“对,跳吧!你还能行呐!哈哈!”
这场舞直跳到深夜一点多钟才散。阿尼西木踉踉跄跄走过去跟乐师和歌手们一一告别,送给他们每人一个新的半卢布银币。老头子身体倒没摇晃,不过走起路来也还是有一条腿下脚很重。他一面送客人们出去,一面对每个人说:“办这场喜事花了两千卢布呐。”
大家走散的时候,有人丢下自己的旧外衣,穿走了希卡洛沃村的小饭铺老板的好外衣。阿尼西木忽然冒火,嚷起来:“别忙!我马上就会找到它!我知道是谁偷的!别忙!”
他跑上街去追人,可是人家拦住他,带他回家,把这个醉醺醺、气得脸孔通红、满头大汗的家伙推进屋里,扣上了门。在那屋里,姨妈已经在给丽巴脱衣服了。
四
五天过去了。阿尼西木准备好动身,就走上楼去向瓦尔瓦拉告辞。她房间里圣像前面的灯都亮着,空气中弥漫着神香的气味。她本人坐在窗口,正在用红毛线打袜子。
“你在我们这儿住得不久,”她说。“大概你觉得腻味了吧?
唉,啧啧。……我们过得挺好,样样东西我们都有,而且很多。
我们把你的喜事办得挺象样,挺风光,老头子说用了两千卢布呢。一句话,我们生活得跟商人一样,只是我们这儿很乏味。我们净欺负老百姓。我的心都痛了,我亲爱的。我们把他们欺负得好厉害啊,我的上帝!我们做马生意也好,卖什么东西也好,雇工人也好,处处都要骗人。骗了又骗。铺子里的素油又苦又有臭味,就连人家的煤焦油都比它强。可是你倒说说看,难道我们不能卖好油吗?“
“各人有各人的行业,妈。”
“可是我们将来都得死,不是吗?哎哟哟,你真该跟你爸爸谈一谈才好!……”“您自己跟他谈才对。”
“算了吧,算了吧!谈呢,我倒是对他谈的,可是他也跟你一样,说什么各人有各人的行业。你想,将来到了另一个世界,人家会管你干的是什么行业吗?上帝的裁判可是公道的。”
“当然,人家不会管的,”阿尼西木说,叹一口气,“可是您知道,反正上帝是没有的,妈。哪儿会有人来管呢!”
瓦尔瓦拉惊奇地瞧着他,扬声大笑,举起两手轻轻一拍。
由于她真诚地对他的话感到惊奇,而且睁大眼睛瞧着他,把他当作怪人一样,他发窘了。
“也许上帝是有的,只是信仰没有罢了,”他说。“我在举行婚礼的时候,觉得很不自在。就象从母鸡身子底下拿到一个鸡蛋,鸡蛋里面有只小鸡在叽叽叫一样,我的良心也忽然叽叽叫起来,我在行婚礼的时候,老是在想:”上帝是有的!‘可是我一 走出教堂,就全完了。再者,究竟有没有上帝,我怎么知道呢?
我们从小就没受过这样的教育。娃娃还在娘怀里吃奶的时候,就只是受到这样的教育:“各人有各人的行业‘。要知道,爸爸也不信上帝啊。您先前说龚托列夫家的羊给人偷走了。……我已经找着了,那是希卡洛沃村的一个农民偷的。他偷了羊,可是爸爸得了羊皮。……这就叫做信仰!”
阿尼西木眨巴着眼睛,摇摇头。
“乡长也不信上帝,”他接着说,“文书也不信,就连教堂执事也一样。至于他们上教堂,持斋,那也只是为了免得人家说他们的坏话,而且防备万一 ,说不定真有‘最后审判’的一天呢。如今大家都说世界末日好象已经来了,因为人变得软弱,不尊敬父母,等等。这全是废话。妈,依我的看法,毛病全出在人们昧了良心。我看得很透,妈,我明白。要是人家有一件偷来的衬衫,我一眼就看得出来。比方说,有一个人坐在小饭铺里,您还当是他在喝茶,没什么,可我呢,不但看见他在喝茶,还看见他没有良心。你可以走上一整天,却碰不见一个有良心的人。这原因完全在于他们不知道有没有上帝。……好了,再见,妈。希望您好好活下去,身体健康,别记着我的坏处。”
阿尼西木在瓦尔瓦拉面前跪下来。
“我为了样样事情感激您,妈,”他说,“我们家有了您,得了很大的好处。您是一个很正派的女人,我对您很满意。”
阿尼西木十分感动地走出去了,可是又回来,说:“萨莫罗多夫把我牵连到一桩麻烦事里面去了:我要么发一笔大财,要么完蛋。要是出了什么事,那就求您务必安慰爸爸,妈。”
“唉,何必说这种话?唉,啧啧。……上帝是仁慈的。你呢,阿尼西木,对你老婆也该心疼一点才好,可是现在你们俩却绷着脸,大眼瞪小眼。说真的,你至少也该带个笑脸啊。”
“是啊,她也真是个怪物,……”阿尼西木说,叹口气,“她什么也不懂,老是不讲话。她年轻得很,那就让她慢慢长大吧。”
一匹高大壮实的白毛公马已经拉着一辆二轮马车停在门廊外面。
老崔布金跑了几步,一纵身上了车,意气扬扬地坐下,拿起缰绳。阿尼西木吻瓦尔瓦拉,吻阿克辛尼雅,吻他的兄弟。丽巴也站在门廊上,一动也不动,眼睛瞧着别处,仿佛她不是来送他,而是无缘无故,凑巧站在那儿似的。阿尼西木走到她面前,用嘴唇轻轻碰了碰她的脸蛋儿。
“再见,”他说。
她没有瞧他,却现出一种古怪的笑容。她的脸颤抖起来,不知怎的,大家都可怜她了。阿尼西木也一窜跳上了马车,挺起身子,两手叉腰,因为他认为自己是个美男子。
他们坐着车子上坡,出了峡谷,阿尼西木不断回过头去瞧村子。那是一个温暖晴朗的日子。牲口还是第一回给人赶到外面来,村姑和村妇们穿着过节的衣服在牲口旁边走着。一头褐色的公牛在哞哞地叫,由于得到自由而高兴,用前蹄刨着地。四面八方,上上下下,都有百灵鸟在歌唱。阿尼西木回过头去看一眼那座端正的白色教堂(它最近才粉刷过),想起五 天前怎样在那里面祈祷,又看一眼绿色房顶的学校,看一眼从前他常在里面游泳和钓鱼的小河,就有一股欢乐的浪头在他的胸中激荡,他恨不得地下忽然升起一堵墙来,不容他再往前走,让他永远伴着过往的岁月才好。
到了火车站,他们走进小吃部,各人喝了一杯烈性白葡萄酒。老头子伸手到口袋里摸钱包,打算付钱。
“我请客!”阿尼西木说。
老头子感动地拍拍他的肩膀,对小吃部的服务员眨一眨眼,好象说:“瞧,我有一个多么好的儿子。”
“你应当留在家里做生意才对,阿尼西木,”他说,“对我来说,你是个了不起的宝贝!我会把你从头到脚镀上金呢,好儿子。”
“这是办不到的,爸爸。”
白葡萄酒有点酸,而且有火漆的气味,可是他们又各喝了一杯。
老崔布金从火车站回到家里,一下子竟认不出他的小儿媳妇了。丈夫刚刚坐着车子出了院子,丽巴就变了样儿,忽然高兴起来。她换上一条早先穿过的旧裙子,光着脚,把袖子卷到肩膀上,擦洗前堂的楼梯,用银铃样的尖嗓音唱歌。她端着一大盆脏水走出去,抬头看太阳,露出孩子气的笑容,那样儿好象她也是一只百灵鸟似的。
一个老工人正好走过门口,摇摇头,嗽了嗽喉咙。
“是啊,格利果里·彼得罗维奇,上帝给你送来这么好的一个儿媳妇!”他说,“她不能算是娘们儿,简直是一宗宝贝!”
五
七月八日,星期五那天,外号叫做“拐杖”的叶里扎洛夫和丽巴,从喀山村回来,这天是当地教堂纪念喀山圣母的节日,他们刚才是去那儿做礼拜的。丽巴的母亲普拉斯科维雅在他们身后很远的地方走着,她老是落在后面,因为她有病,气喘。
天色已经将近黄昏了。
“啊,啊,啊!……”“拐杖”一面听丽巴讲话,一面惊奇地说。“啊,啊!……真的吗?”
“我啊,挺爱吃果酱,伊里亚·玛卡雷奇,”丽巴说。“我坐在我那小屋里,老是喝茶呀,吃果酱呀。要不然我就跟瓦尔瓦拉·尼古拉耶芙娜一块儿喝茶,她常常讲点打动人心的事儿。
他们有许多果酱,四罐子呐。‘吃吧,丽巴,’她说,‘由着性儿吃吧。’“”啊,啊,啊!……四罐子呐!“
“他们过得可阔气啦。喝茶的时候还吃小白面包,还有牛肉,要吃多少就有多少。他们过得可阔气啦,不过我在他们那儿总觉着害怕,伊里亚·玛卡雷奇。唉唉,我好怕哟!”
“你怕什么呢,孩子?”“拐杖”问,他回过头去看普拉斯科维雅落得有多远。
“结婚以后,我先是怕阿尼西木·格利果里奇。阿尼西木·格利果里奇并没怎么样,也没欺负我,只是他一走近我,就有一股寒气跑遍我的全身,钻进我所有的骨头里。我通宵睡不着,老是发抖,祷告上帝。现在呢,我怕阿克辛尼雅,伊里亚·玛卡雷奇。她也没怎么样,老是笑嘻嘻的,不过有时候她瞧一 眼窗外,眼神却那么凶,射出绿光,就跟关在畜栏里的羊眼睛一样。赫雷明家年轻一辈人撺掇她:”你家的老头子,‘他们说,’在布乔基诺有一块地,大约有四十俄亩,‘他们说,’那儿有沙土,有水,所以你,阿克秀霞①,‘他们说,’在那儿盖一个砖厂吧,我们来合股经营就是。‘现在的砖价是二十卢布一千块。那是赚钱的生意。昨天吃午饭的时候阿克辛尼雅就对老头子说:“我打算在布乔基诺盖个砖厂,我自己做点生意。’她一边说,一边笑。格利果里·彼得罗维奇的脸可就沉下来了,看得出来,这想法不中他的意。‘只要我活着,’他说,‘那就不能分家,我们得守在一块儿。’她瞧了他一眼,暗自咬牙。……油煎饼端上来了,可是她不吃!”
“啊,啊,啊!……”“拐杖”惊奇地说,“她不吃呀!”
“还有,您倒说说看,她有什么时候睡觉啊?”丽巴接着说。
“她刚刚睡了半个钟头,就跳起来,这儿走走,那儿走走,看庄稼汉们放火烧什么东西,偷什么东西没有。……她真可怕,伊里亚·玛卡雷奇!赫雷明年轻一辈人喝过喜酒以后,没有回去睡觉,却一块儿坐车到城里去打官司了。大家都说这大概是阿克辛尼雅闹出来的。有两个兄弟答应给她盖一个造砖厂,可是第三个生气了;他们的工厂就此停工一个月,我的叔叔普罗霍尔没活儿可做,挨门挨户地要饭。‘叔叔,趁这工夫,您应该去种地,或者砍柴,’我对他说,‘何必丢脸呢?’‘庄稼活我已经丢生了,’他说,‘我什么也不会干了,丽宾卡②。’……”他们在一片新生的山杨小树林旁边站住,歇歇气,等普拉斯科维雅。叶里扎洛夫早就在做小规模的包工活儿,可是买不起马,总是徒步走遍全县,什么也不带,只带一个小口袋,里头装着面包和洋葱,他大踏步地走路,两只胳膊来回摆动着。同他一块儿走路是很难跟得上的。
树林进口处立着一个界桩。叶里扎洛夫碰一碰它,看它结实不结实。普拉斯科维雅喘吁吁地走到他们面前来了。她那布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