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后来南茵把嫁衣交给他,他也怀疑是那个女人胡言乱语。言语中太多的吻合,被他视为巧合,毕竟疯子就是疯子,总有一些常人无法料想的诡异。
出了钟馗庙,看见齐膝的野草,鬼火在空气中舞蹈。忽然想起夭夭说过,没有人气的地方,草总是长得很快的。段落毛骨悚然。他不害怕,只是太吃惊,以为自己又出现幻觉,甚至准备去洛阳的精神病院也住几天。
没来及住院,先遇见夭夭,幻想中的小女孩,活灵活现地站在他面前,甚至撞到他的肚子。被撞得隐隐作痛,他才不得不承认,他在无门镇,这才是现实。
恶,来了。每个人都绷紧了弦,不自然地紧张起来。
细碎而繁密的声音,夹杂着阵阵清脆的铃铛声,从远处来袭。
雾气,越发浓了,一个娇小的身影从鬼域中走来,齐腰的长发随着她的脚步声扭动,给人腰肢款摆的错觉。一场皮影戏,屏幕后的影子由小变大,一点点靠近。
靠近,然后停下,等待他们走过去。
墨羽不认得她,段落认得,墨香当然也认得。只凭着满头银白色的长发,就很难被人遗忘。何况,这把年纪,她却有一张年轻没有皱纹的脸,不老,亦不死。
古婆婆脸上木木的没有表情,等一行人走近了,不打招呼,不说话,转身就走。
段落怔了怔,小声问墨香:“要跟去吗?”
墨香点点头,把食指放在嘴前作了个噤声的手势。
悄无声息地跟随。
从十字路口转向南面,向前走,住户越加稀少。路的尽头是钟馗庙,古婆婆却在附近拐进一条被荒草掩埋了的小路去。
悉悉簌簌地走,白色的长发披散着,被风一吹仿若魂灵鬼舞。
干枯的草围绕着他们,发出轻佻的嘲笑。
再向前又变成一个十字,对面的三个出口,南边那条通往钟馗庙,北边通往饶家坟地,穿过坟地不多远是墨家的宅院。古婆婆在路口停了停,回头看了跟随的三个人一眼,一笑,让人全身发冷。
仍旧是无语,向前直走,一条小路,比另外两条更细、更长、更黑,也更加诡秘。
墨羽很自然地跟去,被墨香伸手拉住,她一路保持沉默,直到这时候才舒了口气,说:“不用去了,在这里等着就可。”
段落早已按捺不住心里的诧异,连忙问起来。
墨香道:“你是见过她的,当日在钟馗庙,她是不是一眼就认出齐家兄妹?”
“是,当时她还说晓沁有灵光,我们都没明白什么意思。”
“那就是了。”墨香点头,“古婆婆是村子里的看阴人,也就是所谓的鬼媒人,可以看出生人死人的差别。”
段落想到那日古婆婆对齐眉说“你不该来”,难道当时她就预知了齐眉的死亡?他倒抽一口冷气。墨羽没有他的经历,对这些东西毫不知晓,只是疑问道:“古婆婆?她看来并没有到要称呼婆婆的年龄啊。”
墨香一笑,甚为苦涩:“看阴人原本也是人,脱不出生死二字,唯有她,恐怕是例外。从我有记忆到现在,她一直这副模样,从未改变。”
未见年轻,也未衰老,这是神鬼的悲哀,难道,古婆婆,她是神?又或者,是鬼?墨羽脊背发寒。
说话间古婆婆已经从原路返回,手里捏了个古色古香的碎瓷瓶子,只有半尺来高,粗细刚好握在手心,瓶口有木头塞子。
此时的古婆婆慈眉善目,跟方才的木讷冰冷绝不相同。也许,在她回家的那一小会,她已经换了一张人皮面具,重新乔装打扮。古婆婆走到三人面前,扬了扬手里的瓶子,笑道:“我知道你们心里有诸多疑问,那么,跟我走吧。”就当先朝北面过去。
墨香没事人一样伴在古婆婆身边,小声聊天,有说有笑。可苦了跟在后面的两个人。这二人已经得知了古婆婆的身份,微微发怵,不敢跟得太近。而他们之间又不相识,并肩走着,颇为尴尬。倒是墨羽首先破了僵局:“你怎么会有那件嫁衣?”她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段落,直接用“你”指代。
“好像每个人都会问我这个问题。”段落挠了挠头,“我到洛阳做编辑,在报纸上看见一个女人杀死新婚丈夫的报道,觉得蹊跷,就去精神病院找到她”
“是南茵给你的?”墨羽打断他的话,居然是南茵么?那个第一个试穿嫁衣的女人,纯粹因诅咒而丧生。
“是她。”段落点头,“怎么?你认识?”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惜死了。”墨羽叹息,南茵和肖遥都是最最无辜的人,连一点贪念也无,就这样死于嫁衣的妒恨。
“怎么会死了?我去的时候还好好的。”段落一惊。
墨羽沉默不语。
总算是打开了话匣子,找到了共同话题,虽然两个人都满腹心思,有一搭没一搭的,倒也能聊得起来。
有人相伴,再远的路也会变得近了。
可惜人的一生中,有太多路需要独自一人。
第67章:32
坟地的中心,遍地荒芜的坟冢,杂草丛生。
这是齐眉死的地方,段落一眼就认出来,那颗大好的头颅,那双无望的眼睛,一切都历历在目。这是他一辈子也忘不掉的。他的手微微颤抖。
夭夭的坟冢,小而安静,躺在那里,墓碑上一条细长的裂缝。
段落警惕地发现,一抹不易察觉的红,从坟冢中擦身过去。悉簌柔软的衣角。他刚想提醒大家,却发现,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夭夭的墓碑。
石头墓碑,裂缝中渗出鲜血,一滴,一滴。
上一次出现这样的现象,齐眉像落地的瓷娃娃一样裂成碎片,心脏,被一个婴孩啃噬粉碎,那这一次呢?
这又是谁的血呢?
墨羽突然想起无门镇石匾旁打滚挣扎的女孩子,此夭夭和彼夭夭,是否是同一个人?那么可爱的小孩子,难道
没有人给她答案,她也不敢发问。这是一个古怪的地方,独立生活了那么多年,她从来都没有经历过这种压抑这种森冷。墨羽抬头看了一眼墨香,墨香的脸色白得异样,牵着她的手更加冰冷。
古婆婆走近夭夭的墓碑,用碎瓷瓶子接那血水。像献血的时候捏紧拳头一样,血流速度立刻加快,汩汩地灌进瓶子里。
刚好一瓶,不多不少,连缝隙里原本的潮湿液体也都干涸了。
不知道古婆婆在瓶子里加入了些什么。摇一摇,倒到手心,满手的腥红。一个年迈的女人,有一双纤长细嫩的手。她用手指急急地在空中弹了几下,一片半透明的血幕,血幕之后,现出两个人影。
一个裹着红嫁衣,模样古怪;另一个黑黢黢的,看起来朦胧不清,更像一团烟气,没有实质。死人变成活人,当然模样古怪;鬼魂本来就朦朦胧胧,看不清楚。
两个人,墨羽都认得。
乔恩。
和,白瑞。
他们在争夺一个方方的东西。乌木盒子。墨羽的手指抚摸过无数遍的盒子,每一分每一寸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墨香及时捂住墨羽的嘴,墨羽才没有叫出来。她不能明白,死了的白瑞怎么会在这里,乔恩又怎么来的,为什么身上还裹着嫁衣。她没有见到段落裹着嫁衣的模样,否则就不会那么惊讶了。
血幕的面积并不大,争夺激烈的两个人,如果白瑞的身子出了屏幕范围就看不见,而乔恩,最多能看见一抹半透明的红。
像一场电影,在半空中放映,无法靠近,无法救助。
墨羽觉得自己好无力。
段落对人倒是不感兴趣,他指着乔恩身上的衣服,激动地大叫:“嫁衣,恶!”
墨香点点头,摊开双手,说:“我不能碰这件衣服,善比火还炽热,恶比冰还寒冷。”嫁衣就在眼前,她需要它,等待那么久,需要的就是这件衣服,但是,她取不到它,甚至不能接近。
这是无限悲哀的事情。大多数时候我们无能为力。
又一个人影出现在血幕后。
一个窈窕的女子,突然从夭夭的坟墓中站起来。缓慢的速度,僵硬的动作,似乎她本是睡在坟墓里的尸体。
同样穿着一件嫁衣,华美,瑰丽,衣服虽然偏长,但腰上束上蝴蝶结,合体好看。不过,她是那种古典优雅的女子,若嫁衣没有被修改、重新设计,穿在她身上应该更适合吧。
是翠翠吗?墨羽已经不再害怕。白瑞可以在这里,永姜可以去找自己,那么,翠翠为什么不能复活?
不是翠翠,翠翠的血和灵魂都化作嫁衣的诅咒了。
“饶沁?”段落的疑惑越来越深重,这模样,这身段,分明是死于无涯草的饶沁!不是说苦海无涯,被噬魂之草吞噬了的心魄精魂都将永世不得救吗?那么,这站在血幕之后,旁观两个男人争抢的女子是谁?
而且,嫁衣之善,明明应该在夭夭那里,怎么会穿在她身上。难道,饶沁她,杀了夭夭吗?太多的问题没有答案,无门镇里,答案处处都在,但是,他找不到。
争盒子的两个男人显然都看见了那个女子。
乔恩一下子呆住了,眼珠子突出来,血丝纠缠,中间是收缩的瞳孔。他呆呆地盯着饶沁,连乌木盒子被白瑞抢过去都没注意。
饶沁也看着他。笑。那么美丽,那么纯真,那么恬然。嘴角噙着笑意,脸上挂着笑意,连眼睛里也含着笑意。只是,眼神有点古怪,慧黠的,像夭夭。
两个穿着嫁衣的人,一步步靠近。
饶沁笑得和善,乔恩的表情却十分狰狞。
看见猎物的豹子,大抵就是这样,两人之间还有一米左右的距离时,他已经略微低下头,准备随时扑上去。
豹子捕猎,往往一口咬住咽喉,无需挣扎,无从挣扎,只有死。
乔恩是豹子,如果扑上去,晓沁势必会死。
毕竟是同生共死过的人,段落急了。看了看墨香,墨香笑盈盈地看着那一男一女,似乎在看一场好戏,甚至颇为兴奋,希望他们能瞬间结合一样。而墨羽,她的眼神和白瑞胶在一起,生离死别,才知道这是真正善待她的男人。
糊涂人总有一些别人绕不出的法子。率直,这是最糊涂的,也是简单有效的方法。
段落顾不得古婆婆阻止的眼神,大喊:“饶沁!”
饶沁一怔,乔恩也是一怔,连在二人身上的线断了。血幕顿时萎顿,古婆婆“啊”地一声弹飞出去,段落忙跑过去接住。
古婆婆在他怀里微微喘息,白色的长发萎顿地垂下。她睁着一双血一样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段落。这样一个苍老的女人,突然间出手,两指如钩,插向身边男人的眼睛。
段落没有防备,但天雷命的人,天生能够躲过多场劫难。
段落松手,古婆婆摔在旁边。被袭击的人还没有发怒,古婆婆却已经开始叹气。“当初,我怎么就没瞧出你的命理?唉别人伤不了你,你却容易伤人。”她盯着段落看了半天,说,“那天,我怎么偏偏漏了你,或许真是无门镇的劫数。”
段落不明所以,古婆婆指了指夭夭墓碑的方向。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两件红得刺眼的嫁衣,三个脸色惨白的女子。
乔恩不知去向,饶沁也不见了。古婆婆的碎瓷瓶子真的成了碎瓷,瓶子里的血都洒在白瑞身上,让白瑞可以显形出来。他虚弱地靠在墓碑上,手里捏着乌木盒子。
“羽儿,我拿到它了。”他把乌木盒子举给墨羽看,墨羽不拿盒子,反而握住他的手,冰冷,死人一样的手,没有血流,没有心跳。
他已经死去,却仍旧依依不忘。
触摸到墨羽手心的温度,白瑞才放下心来,他刚才在血幕后看见她时,莫不是大吃一惊。因为这个地方,活人是来不了的。
无门镇是个巨大的棺椁,镇子里的人都是死人。
所以,来这里的人,不可能活着出去!
除了段落,段落的命理不同他人。
夭夭虚弱地躺在墨香怀里,嘴角是血,身上裹着名为善的嫁衣。那么大,那么大,几乎看不见她的人,只有一张小脸,白得让人惊恐。
“墨姐姐,我无能为力。”她说话断断续续。
“不怪你,夭夭,你已经尽力了。”墨香几乎哭出来。这个小孩子,她才六岁,凭什么要吃那么多苦?她已经够可怜了,却偏偏还要为了自己,用自己的血肉去弥合嫁衣,销毁嫁衣。以至于面无血色,实在让人心疼。
“墨姐姐”夭夭缩在她怀里哭,善之嫁衣滑落在地上,没有碰到墨香。
“夭夭乖,不哭,姐姐没事的。”墨香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越安慰,夭夭哭得越凶,“你会死的,你会死的!”她喊着,撕心裂肺。
墨香会死?段落的脑子一片空白。
古婆婆冷冷地站起身,说:“这就是你造的孽。”
第68章:33
古人定“六”为阴,定“九”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