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口人,分明就是杀了只鸡,连道伤都没留下。”
容匪读懂了他的眼神和笑声,索性就说:“咖喱哥啊,难不成您是怀疑我替柳卅当了这把杀人的刀吧?我这个人一点武功都不会,要我杀鸡我都能让鸡给啄傻了。”
咖喱脚一伸,容匪已看出他的意图,他是要踢翻他椅子呢,他却不动声色,脸上还是笑着,甚至举起了茶壶要给自己倒茶。咖喱嘴唇一抿,脚上使劲,将他屁股下面的椅子踢开,容匪摔到地上,连同那茶壶都没拿稳,洒了自己一身热水。容匪坐在地上,赶紧脱下湿了的外套,扯着裤子直说:“倒个茶都能自己摔了,可惜了这身衣服。”
他长吁短叹,扶着桌子站起来,对咖喱道:“看来我是没口福吃这顿接风宴了,咖喱哥,我先走一步,不在这里丢人了。”
咖喱反拉住他,才要说话,此时朱英雄从外头进来了,他人未冒头,笑声先至。容匪与咖喱都循着那笑声看了过去,朱英雄挺着个比三年前更圆更大的啤酒肚昂首阔步地往主桌走,他人比先前更圆润了,大约是因着云城的地盘已经吃得七七八八,也没什么其他可供他操心的事了,早年的野心荡然无存,连同霸道的走路姿势都跟着有所收敛,岁数上去,人都显得束手束脚了。
众人纷纷给他让开道,一路上喊“朱爷”的声音不绝于耳。他身后跟着雷符,柳卅这会儿也从牌局里抽身,朝朱英雄走了过去。朱英雄看到他,大笑一声,把他叫到跟前,上下打量番,抖着手里的雪茄烟,道:“让你跟着雷符学生意经,生意还没做呢,先把人置装的本领学去了,活脱脱一个大学生,哈哈哈哪里还像社团的人,雷符你瞧瞧你这个徒弟,是不是混出点人样了?”
雷符拍了下柳卅的肩,笑着说:“是该好好收拾收拾,站出去人也精神。”
他笑得很客气,容匪远远看着,抽了块餐巾擦西裤,对咖喱道:“总惦记着百味的佛跳墙,我要再待下去,可真要被烫得跳墙了,咖喱哥,再会。”
他转身就走,咖喱这次没再挽留他,他忙着去拜见朱英雄了。
容匪从宴会厅出来后并没立即离开,他倒是想走,可临到门口却看到一队警察打扮的人鱼贯而入。容匪一时好奇,混在人堆里看稀奇,那队警察里领头的是个三十来岁的年轻男人,酒楼里的领班一见到他就出面要拦,笑着喊他“李队长”,这个李队长看也不看他,径直往宴会厅里走。容匪跟着酒楼里的人往宴会厅门口挤,这个李队长后生可畏,年纪轻轻就敢闯青帮的酒水席,他一出现,厅里的气氛骤然凝固,在他后头的几名警员亮出警员证,直接压在了赌桌上,吓得一个年纪轻的荷官直接哆嗦着举起了双手。
“警察临检。”李队长发话,朱英雄并未出面,还是雷符站了出来,脸上堆笑,走过去和他交涉。而另一边柳卅也离了酒桌,手插在裤兜里跟着过去。
容匪离得远,身边几名传菜的还在叽叽喳喳讨论这事,他听不太清雷符和李队长说了些什么。一个传菜的说:“今年第几次了?咖喱哥的接风宴也他妈来搅局?”
另一个说:“你们还不知道?这个条子后台硬,上头有人撑着,就是来办社团的。云城四大帮,两个名存实亡,前阵子不是说四喜会的龙头移民了吗,其实啊是被这个李队给弄进了号子,秘密调查呢!外头现在就剩下个青帮,枪打出头鸟听没听过?”
雷符似是劝不走这个李队长,柳卅在旁从裤兜里摸出个红包塞到了李队长手里。
那群传菜的又说开了,一个道:“还是卅哥机灵,有钱能使鬼推磨。”
容匪没再逗留,直接从后门出去,施展轻功爬上了九楼,在屋檐上蹲着俯瞰云城,心中感慨万千,三年未曾踏足,这云城已多了数幢直耸入云层的摩天大楼,在低矮的唐楼建筑群上投下大片阴影。而就在沙区地界内,也有两幢比邻的大楼正在兴建,用不了多久,九层高的百味酒楼也就不会是新鲜事了。
他这么看了阵,吹了会儿凉风,方才还在宴会厅临检的那队警察就悉数从酒楼里出来了,二十来个警员一个社团骨干都没带走就驱车离开了,看来这回是专门来找青帮不痛快的。
警察离开后,云城的黑夜在刹那间降临,不知是电路故障还是别的其他原因,整片沙区暗得出奇,唯独这百味酒楼灯火通明,金碧辉煌,仿佛黑暗中的最后一片金色乐土。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容匪蹲得有些累了,从屋顶下来,钻进了九龙匾额后,一手攀着一条金龙往下看。百味酒楼门前停满汽车,宛如一条身体被等分成数截的长蛇,说不清又过了多久,这条长蛇的几段身子活动了起来,从主体中分离,载上自百味酒楼中行出的男男女女往不同的方向游去。
容匪打了个哈欠,咖喱的接风宴总算是吃完了。
不多时,朱英雄就在柳卅,雷符和咖喱的陪伴下也离开了百味酒楼。这三人送走他后,雷符和咖喱也坐进了台轿车,只有柳卅转身回了进去。雷符和咖喱的座驾发动,往西面出发,容匪眼神一凛,跳回屋檐,跟了上去。
小车一路驶入龙虎山地界,在一幢五层的灰色西式公寓楼前停下。雷符和咖喱从车上下来,两人进了那幢灰楼,容匪在对面观望了阵,看到他们走进二楼一间房间,这才跳过去,在二楼阳台外寻了个位置,贴在墙面上听起了墙角。
咖喱的声音率先响了起来,他道:“您还给我备了酒?”
雷符道:“你看看还缺什么,这里有些散钱,你尽管拿去用吧。”
咖喱道:“我以前那地方呢?”
“条子扫荡,连墙壁都砸开来了,这里你先住着,要是不满意……”
“他妈的条子。”咖喱骂了句,似是在椅子上坐下了,容匪探望了眼,看到雷符在靠近大门的地方倒酒。
“没有不满意,谢谢符哥了,这里比我那儿清静多了,况且离厂里也近。”
雷符道:“明天我带你去熟悉下环境。”
“听说这里以前归柳卅管?”
容匪耳朵一动,往身后看,刚才来的时候确实看到了一片工厂,正对着这幢小楼的阳台。他警觉地往边上移开了,果不其然,咖喱和雷符朝阳台这边走了过来,两人的说话声变得更清晰。
雷符道:“加工厂开了之后朱爷就把他调走了,你知道他这个人,缺根筋,一直反对开粉档。”
咖喱讥笑:“那还能赚什么钱?”
隔了会儿,他又问雷符:“符哥,您真忍得下来?”
雷符不语,从阳台边走开,咖喱跟了上去,道:“龙虎山的事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朱爷也是,整天提,您没听烦,我耳朵都起茧子了,妈的老子的接风宴,还得听他的陈年旧事!他妈的。”
“他确实救过我一命,无可厚非。”
“他救了您那一次,就成您再生父母了?处处都得迁就他?您堂堂正正一个二把手还要收个只懂打打杀杀的红棍当徒弟,教这教那,到那儿都得带着,您是他保姆还是怎么着?”
雷符的声音沉了下来,道:“你也别总和他过不去了,正是需要人大展拳脚的时候,别计较这么多。”
“您什么都教给了他,万一他一脚把您给……”
雷符轻笑:“我又不是傻的!自然留了几手。”
咖喱再开口时,声音却小了许多,容匪不得不更加认真地去听才能听清他说的话。咖喱道:“我在里头的时候听说了件事。”
“什么?”
“条子在青帮找了个二五仔。”
“这话不能乱说。”雷符的声音有些紧绷。咖喱紧接着说道:“千真万确!后海您知道吧?那儿不总有闹鬼的传说吗?听说就是条子散播出去的,和那个二五仔交换信息的地方!”
“你都听谁说的?”
咖喱没说,只道:“我听说柳卅在后海租了个库房,是不是真的?”
“你什么意思?”
“你不觉得他和那姓李的……”
雷符打断了他:“你别多事!“
咖喱还在添油加醋:“还有那个姓容的,您还记得吗?这人一看就不是个省油的灯,他销声匿迹三年,柳卅就是在这三年里做大的,我看,许多事八成都是姓容的在给他拿主意,当他的白纸扇呢。”
“好了。”雷符口吻微愠,咖喱适时地住了嘴,雷符道:“不管是柳卅还是姓容的,姓李的,都暂且别去招惹,你说的这事我记着了。你也给我记着,青帮的事,朱爷肯定比你我更清楚,他最忌别人替他拿主意,以后你也少在他面前提我这个二把手的名头,说多了别人还以为我有什么别的心思,知道了没有?”
咖喱却不买账:“说句不好听的,朱爷都这把年纪了,总不至于还整天把着龙头棍不放吧?青帮不早晚要交给您?”
雷符哐当放下酒杯,教训起了咖喱:“朱爷对我有恩,他以后把青帮交给我也好,不交给我也好,我替他卖命,是我的真心,也是我的忠心!你那些话当着我的面说说就算了,千万不能和别人提,听到没有!”
咖喱轻轻嘀咕了句什么,混在了风声里,容匪听不清。那阵风过去,他听到雷符叹息了声,在说话:“朱爷上了年纪了,疑心病比以往都重,他还坐在这个位子上一天,过去,现在,未来,青帮的龙头就都还是他。”
咖喱不言语了,雷符又坐了阵就走了。他走后,咖喱往外打了几通电话,都是要人好好盯紧了柳卅,密切注意他的行踪,之后,他也休息了。容匪这才从阳台上下来,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龙虎山。
待他不紧不慢地回到朝阳街,一开门就看到了蜷在沙发上睡觉的柳卅。容匪耳边反复响起咖喱与雷符的对话,他用力关上门,砰地一声,把柳卅惊得从沙发上弹起,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睛看着容匪就问:“是你说要去接风宴的,怎么自己又走了?”
容匪道:“你们那里的人身上都太臭了,也不知道背了多少人命债,实在坏我修为,我就走了。”
柳卅已经完全清醒,眼睛十分明亮,听到他这番解释后,僵了瞬,人站了起来,说:“那我也走吧。”
容匪没有要留他的意思,就目前的情势来看,于他于柳卅,他们都不该交往过密,对谁都不好。
柳卅很快就走到了门边,临了想起来什么,转身对容匪道:“你家里的东西我都没动过,烟叶快没了,本来想给你买一些,怕你抽的不是普通的烟叶,就没有买。”
容匪坐下了,撑着脑袋说:“知道了。“
柳卅要走不走地在门前犹豫,掠进室内的苍白月光在作怪,仿佛一片大刀,将他的背影切得瘦削单薄,纸片似的一张,糊在门后面。容匪多嘴问了句:“你现在还住在新旧里?”
“不住在那里了,搬去高林庙的庙会街了。”
“那倒不远。”
“嗯,”柳卅模模糊糊地说,“我还要去龙虎山跑一趟。”
容匪笑了:“去就去啊,和我说干什么,我又没有要留你过夜。”转念一想,他又问,“你去龙虎山干什么?”
“之前干过的工厂里有个工头找我谈事,待遇上出了点问题,好几个工厂都在抱怨了,希望我能和朱爷说说。”
容匪摸摸下巴,对柳卅挥了下手,说:”行吧,你走吧,以后也都别来找我了。”
柳卅忙问:“你不是还要请我吃饭?”
容匪从边上的柜子里拿了把钞票出来,对柳卅道:“饭就不吃了,这点钱你拿着,三年雇一个看护,这数目只会多不会少。”
柳卅不肯拿钱,容匪也不强求,就说:“随便你,你爱在我这里吃亏就吃吧。”
他要往卧室里去,柳卅从门边走开了,往前几步追上了他,却又不敢靠太近,就问他:“你是不是真的不能靠近杀过很多人的人?”
容匪瞬间就明白了他的心思,他怎么刻薄他,羞辱他,他都不会从他身边走开,可一旦知道自己的存在会伤害到他,也不用费劲赶了,他自己就会走了。容匪遂道:“当然了,杀人的人,尤其是不论善恶,什么人都杀的刽子手,身上浊气最重。”
说着他弯腰咳嗽起来,捂住嘴偷眼打量柳卅的反应。柳卅已经彻底没声了,默默往后退,离开前他和容匪坦白说:“我就是这样一个刽子手,你今天和我接近了一整天了,你快调理一下吧,我不打扰你了,刀疤脸我会继续帮你找的,一有消息我会找人通知你。”
他低下头,用尽了全身力气说出了句最轻最柔的话:“那我们以后都不要再见了。”
容匪和他离得有些远了,声音又高了起来:“不见归不见,你可别在别人手上丢了自己的命,要死也得回来我这里死,听到没有?”
柳卅看看他,再没什么光彩照拂着他,修剪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