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下,时间不早了,柳卅还要赶去百味酒楼,他走到门口,对容匪说:“那我走了。”
容匪想了想,把伞给了他,还道:“记得要还,我就这么一把伞。”
柳卅笑了,拿起伞就跑了。他从前面的楼梯下去,撑开了伞站在街上冲容匪使劲挥手,伞是把油纸伞,伞面很大,伞骨朱红,这点红映在他脸上衬得他的笑容格外生动。容匪动了动下巴,柳卅这才笑着走开。容匪关上门,又走到窗前张望,他还能看到柳卅撑着伞在人群里穿梭的背影。他走得远了,容匪就只能看到一条条的红,和那红色下面的一点白和一抹黑,颇有几分似曾相识的趣味。
容匪点了根烟,他仿佛听到有人在他耳边传来声哀叹,他往周遭看了一圈,又仔细辨识了番,那声哀叹似是从他自己心底发出的。或许有一天,他的心没有了,他就能真正如止水,既无淙动,也无暗涌。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章
第二天容匪比以往起迟了,洗漱完了赶着去茶馆会友,可他到的时候茶客已经换了一波,放眼望去都是些生面孔。容匪要了份叉烧包外卖,等外卖时和人搭台坐着,报纸看了半张,没什么有意思的新闻,倒让他听到条小道消息。昨晚朱英雄去龙虎山和海州帮吃饭,海州帮在饭桌上就和他翻了脸,三帮主路荣富带头喊杀,饭桌一掀,两手双刀就朝朱英雄砍过去。
海州帮顾名思义就是从海州来的人聚集成的帮派,社团有两大特色,一是只收海州人,二是别家字头都是一个龙头话事,他们则有三个帮主:路荣贵,路荣华,路荣富。三个亲兄弟,不光脸长得像,脾气性格都很类似。这三人原本都是海州的普通渔民,海、云两地的海域十分接近,原先海州渔民与云城的渔民井水不犯河水,各捕各的鱼,各自在各自的城市做生意,偶尔涉足了对方的水域,也都是客客气气的,本来嘛,海上的区域界线模糊,大海资源丰富,谁也不缺这几斤几两的。后来也不知是谁把云城的海鲜市场供不应求的消息传到了海州去,不少海州的渔民都打起了云城的算盘,有钱不赚那不就是缺心眼吗?于是许多海州的渔民从海州出海,捕上几天鱼,满载收获在云城登陆,将船上的海鲜出售给云城的海鲜酒家或散客。自己的地盘来了外人抢生意,云城的渔民也不干了,容匪记得很清楚,五年前的三月,两地渔民在码头上集结,谈判不成,大打出手,出动了数百名警察才将他们控制住。那一场充满鱼腥味的仗里带头的正是海州帮现在的三位帮主。老大路荣贵连烧了十艘云城渔船,老二‘逼着五十来个渔民在一张所谓“出让船只停泊权”的协议上签字画押,老三最狠,一手一把杀鱼的尖钩刀,刀不大,细细长长一条,刀尖上弯着个抠鱼刺的勾,刀刀见血,一刀一条人命,传说那天死在他手下的渔民多达二十八人。路家三兄弟一战成名,三人被抓进警察局后,渔民们集资将他们保释出来,自称海州帮,封他们为海州帮功臣,从此云城的鱼市码头就成了海州帮的天下。云城码头众多,加上地理优势,邻近诸国,是非常重要的贸易口岸,云城的渔民本就有人在做走私的买卖,鱼市码头被海州帮占了后,这生意自然落到了海州帮手里,三兄弟干了几票后尝到了甜头,一合计,也不下海捕鱼了,贩烟贩酒都比捕鱼强。这五年里,海州帮靠走私起家,赚了钱就大肆收购商铺,占了不少地盘,云城的黑市买卖他们占了不说八成,那也有七成半。如果说鱼市码头是海州帮海上贸易的最大据点,那三年前划作他们地盘的龙虎山就是他们与内陆往来的重要枢纽。
朱英雄亲赴龙虎山,且不说他与海州帮原先的交情如何,本就是羊入虎口的事,也不知是谁给他出的这么个主意。好在路荣富那两把尖钩鱼刀没要了朱英雄的命,流言说,朱英雄身边一个年轻红棍替他挡了这两刀,他带去的其他马仔全都成了海州帮刀下亡魂,还是那个红棍,带着他和雷符杀出重围。眼下朱英雄毫发误伤,人正在翠梅戏院听戏呢。
有人打听:“那红棍这么厉害?什么来头?”
有人就答:“还能有谁?白有道和白风城都死在他手下!就是新旧里那个大刀阎罗!”
容匪的外卖好了,他收起报纸,拿着纸袋走到了茶馆外面。他往朝阳街的方向走了两步,看巴士站来了辆巴士,跟着人流排着队上了车。他也不回家了,打算去新旧里看看。
新旧里的武馆多,跌打医馆也多,一条复兴街上一边是陈氏太极,许氏武馆,祁门八卦棍,另一边是徐氏神医,祖传跌打手艺,百花药油,专治百病,筋骨挫痛最佳。容匪先前听柳卅提起过他任教的武馆,叫天庆武馆,从名字上也看不出教的是哪路武术,容匪闲逛了过去,停在天庆武馆前往里一看,里头有个皮肤黝黑的武师正在打木人桩。他没看到柳卅,转身就要走,那个武师却收住了拳势,高声问道:“这位兄弟也想强身健体?”
对方既然问了,容匪也不好意思不回答,客客气气地问了句:“听说这里有个青帮的红棍拳师昨天在龙虎山出了意外?”
武师走到他面前,他比容匪矮了半个头,人很结实,穿了件无袖的麻布褂子,两条手臂粗壮有力。他道:“你找柳卅吧?那小子昨天是在龙虎山受了点伤,今天在家躺着呢,你是……”
“他的一个朋友,受过他照顾。”
武师朝街尾一指:“看到那个坡了没有?爬上去就能看到个阳春路的路牌,阳春路36号,红色的三层楼,门口有棵丁香树,背后就是山,不会找错的。”
“那他住几楼?”
“一楼,最里面那间。”武师看着容匪笑,“还是头一回看他有朋友来找。”
容匪谢过这位武师,在街口徘徊了阵,还是往阳春路找了过去。复兴街上的这道斜坡非常陡,路上有骑自行车的人,骑了阵也受不了了,只好下来推。容匪走起来却很轻松,一下子就找到了阳春路。阳春路细细窄窄的一道,两侧都是有些老旧的唐楼,朝南的那一排唐楼后面便是座隆起的小土丘,说是山倒有些恭维它了。
容匪走到36号门口时,第一眼没看到丁香树,反倒是看到了柳卅。他没在房间里待着,坐在唐楼外面吃面条。风和日丽,秋高气爽,他挑了个阳光最好的位置。
柳卅双手都绑着白色的纱布,露出短短一截手指,手里却还捧着个面碗,低着头一刻不停地往嘴里塞面条。容匪看了他一会儿,没能忍住笑,一路笑着一路走到他面前,柳卅吃东西时专注又投入,就算一道阴影靠近了,眼皮都不动一下,继续大吃特吃。
“给你加餐。”容匪用手里的纸袋子推了推柳卅。柳卅这才抬起头,他看到容匪,明显吃了一惊,舔了下油光光的嘴唇,问他:“你怎么找来的?”
他还有些尴尬,拿着碗就催容匪走,说明天会去找他。容匪觉得奇怪,但没出声,放下叉烧包,迈开步子,确实打算走了。他本就不该来,原以为热昏了头容易冲动,如今才晓得冷过了界也会犯糊涂。
这时一个女人从唐楼里走了出来,她穿了条紫白相间的碎花裙子,手里端着个往外冒热气的大碗,眼睛紧盯着碗里的东西,踩着小碎步,走得飞快又小心翼翼。她绕过丁香树往柳卅这里过来,她长得很美,很温柔,像是一丛晚盛的丁香花,秋风一吹,她就落到了地上,幻化成了人形。丁香仙子低着头,将大碗在一张小桌上放下,她没看到容匪,也没想去看任何人,嘴里说着:“给你加了两个鸡蛋,两碗够不够?不够再给你下。”
她抖着双手捏耳朵,没能等到柳卅的答复,眼神才拐到容匪身上。她脸上一阵红,又瞥到柳卅放下了的面碗,惊呼了声:“怎么已经吃完了?怎么吃的?不烫手吗?你的手不要紧吧?”
她抓起柳卅的手翻来覆去地看,柳卅不太自在,抽出了手,重新在竹凳上坐下,他要去拿那碗还在冒热气的汤面。容匪跟着看过去,面条上盖着两个荷包蛋,面汤里还泡着四个肉丸子,飘着些香葱。
他嗅嗅鼻子,挺香的。
丁香仙子的手艺不错。
只是丁香仙子不肯让柳卅吃面,她把碗挪开了,没收了他的筷子,气呼呼地说:“你手都伤成这样了怎么就不能老实点呢?你还真以为我爸是神医啊!”
柳卅也有些生气,却没和丁香仙子发火,瞪着面条生闷气,声音软软的说:“那你要我怎么吃……”
容匪算是看明白了,原来柳卅是在尴尬这回事呢。还以为这小子什么都很迟钝,对人对事都有套霸道的主意,没想到在感情上却已经开了窍,这么柔软。
容匪笑笑,转过了身,这次是真要回朝阳街去了。他向来最怕管闲事,如今一管就管了这么多,这么久,也是时候收收手收收心了。
丁香仙子带点羞涩,有些紧张,又略显窃喜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那我……夹给你吧……”
她话音未落,柳卅的声音就响了起来,他高声道:“你等等!”
他把容匪喊住,容匪回头看他,那丁香仙子也看着柳卅,两人都不太明白他想干什么。只见柳卅从椅子上跳起来,一溜烟跑进唐楼里,又迅速出来,腋下夹着把伞,抓起地上的纸袋子快步走到容匪身边,对他道:“我把你的伞弄坏了,你带我去修伞吧,要是修不好,我还你一把。”
容匪对他道:“你把伞给我吧,我自己去修。”他又笑着补充,“多大点事,你吃饭去吧。”
他伸手要去拿伞,柳卅不肯,把伞夹紧了,从纸袋子里翻出个叉烧包叼在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吃这个就行了,走,走,我们走。”
他推着容匪走,容匪看着一脸茫然地站在唐楼外的丁香仙子,她像是要哭了,一双大眼睛,水光盈盈,实在惹人疼惜。他把柳卅拉住了,对他道:“那你女朋友怎么办?”
两片绯红窜上柳卅脸颊,瞬间红到了他耳朵根,他没好气地和容匪说:“你别乱说!她不是我女朋友,是徐神医的女儿!来给我送药的。”
容匪又败给他,他自认阅人无数,别人眼神一动,他就能将那人的心思猜个七七八八,就是遇到这个柳卅,也不知是多少次了,他要说的话,心里想的事,他全都猜错。
容匪道:“你这样太没礼貌了。”
他叹了声气,和丁香仙子挥了挥手,抱歉地说:“这个人我借用一会儿,等等就给你送回来,在下姓容,叨扰了。”
丁香仙子转忧为喜,笑着也和他挥手,道:“没事的容先生,你们忙去吧,我也要回去帮爸爸看店了。”
她人却没动,一路目送他们
柳卅不解,和容匪犯嘀咕:“她来给我送药的……怎么我出去还要和她打招呼?”
容匪斜睨他,问道:“你是真看不出来还是假看不出来?”
柳卅看他,眼睛透亮,容匪摆摆手,服了他了,遂道:“徐神医的女儿喜欢你。”
柳卅听了,并没有很大的触动,只是移开了眼神,木讷地点了点头,哦了声。
“哦什么?”
“就是知道了……”
容匪道:“我看她不错,漂亮,面也做得很香,你觉得呢?”
柳卅问他:“你的伞在哪里买的?我们去问问能不能找到做伞的师傅,直接找他修吧。”
容匪道:“你贪吃,她手艺好,你们两个站一起也很般配,她爸爸还是神医,往后有些什么头疼脑热的,也不用担心没处医治了。”
柳卅突然恼了,骂道:“你怎么这么爱管闲事!她喜欢我是我的事,关你屁事!”
他蹬蹬蹬往前走开,容匪被他这么一骂,回过味来了,柳卅骂得没错,丁香仙子喜欢柳卅是柳卅的事,就算他们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也犯不着他去牵这个线,多这个嘴。他望着柳卅的背影,他明白,问题的的确确是出在柳卅身上。
柳卅走出了新旧里才停下看一看容匪,容匪就在他身后,脚下无声,神情凝重地走着。到了繁忙的十字路口,容匪一挥手叫了辆人力车,报了个地址,就坐了上去。柳卅也跟着叫了辆,跟着他走。人力车穿街过巷,约莫二十多分钟后,容匪在一家小店门口下了车,他指指店铺招牌,对柳卅道:“伞在这里买的,你自己进去问问吧,我在外面抽根烟。”
他站在屋檐下点烟,柳卅仰头望了眼,店铺招牌上写:温馨制伞,祖传手工,传统打造。
柳卅又看看容匪,夹着伞进去了,他始终不敢让容匪看到那把伞的惨状,听到容匪说要在外面等,还松了口气。店里很暗,墙上摆满了各色纸伞,天花板上还垂挂着好几把描龙画凤,喜气洋洋的红面油纸伞。空气中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