歹都要给一口。我娘总说,老天爷有眼也有耳。你看看,这不是老天爷把你派到我家了?村里人都说,这回我哥办了个好女人,咱家光景有盼头了。我哥他也说你啥都好,就是太厉害。我说,不厉害咋领住你?嫂子,你领着他好好过,我去几个姐姐家转一圈,叫大伙都帮补你。咱家的日月一定能过上来。唉,我如今不当家了,老大娶了媳妇后,啥事都听媳妇的。老大娶亲前,我给我哥提前送来三块钱,让他去上份礼,也让他拿去赌博了。娃子结婚他不到场,老大自此以后不认他这个舅,今儿见我来石泉,就让他媳妇看着我,啥也不让我拿。好说歹说,才叫拿了一点粉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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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锯地带》3(3)
小姑奶奶到我的另外七个姑奶奶家转了一圈,只有葫芦沟五姑奶奶领着大娃来送了一小布袋玉米面。这天,小姑奶奶又来了,还抱来一只老母鸡,小姑奶奶说:“老大跟我分开过了。是高先生主持分的。我和丰年(小姑奶奶的小儿子)分了三只下蛋鸡,我给你家逮来一只,这只老母鸡年年坐窝,明年它坐窝了,你叫娃们去我家,我再给你家一些新鸡蛋,你家也暖一窝小鸡娃。”小姑奶奶问还有哪几个姑奶奶回来过?我爷气愤地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她们早把老家忘了。哼,等她们老了,娃们不管她们,看谁去给她们出气?”我奶奶说:“像你这种舅,你能给谁出气?你把光景过得不像户人家,人家谁把你往眼里放,你还说给人出气?人家都不认你这个舅哩!”小姑奶奶说:“哥,你争口气,跟上嫂嫂,把咱家光景过红火,叫人家都抬举你,到时候你再为我出气!”我爷说:“你问问你嫂,这一个多月了,我赌过一回、吸过一回没有?前些日子犯烟瘾差点儿把我难受死,这几天才不恁难受。”
过了几天,小姑奶奶又给我家抱来一只小狗娃,黄毛,母的。
《拉锯地带》4
我家所在的渑池县,是仰韶文化的发祥地,历史相当悠久。六七千年前,先人们在仰韶村曾经过着令当时全世界人民羡慕的日子。这不是阿Q式的吹牛,是中外的文物专家们通过考古得出的结论。遗憾的是后来因为各种原因落后了,到我爷爷们叱咤风云的时候,这里差不多已成为全世界最落后最贫穷的地方之一。这里的落后和贫穷不仅因为这一带多为丘陵山地,十年九旱,还因为地处交通要道,为兵家必争之地。各路人马打过来,杀过去。因为地方太穷,各路大王谁也不想在此成就大业,只把这地方当块垫脚石,使劲踩一下,就跳过去了。你打开渑池县志,“大事记”里最多的就是战事、匪事。历史上这里的人民少有较长时间的安稳日子。这些年,我在外边工作多年,跑了许多地方,已有些见识。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我的家乡竟然没有任何传统手工业,连传统的风味小吃也没有。前一阵省里普查申报评定老民居、老民间建筑,全县竟没有一家上榜。
渑池县北边靠黄河是山区,人烟稀少;中间是一溜狭窄的河谷,地势较平,县城就在这里。再往南就是人们说的南大岭,面积占全县的三分之二,人口也占一多半。从北边看,南大岭像一长长的山脉,待你上去了,才发现上边又是一大片起伏不平的丘陵。南大岭上全是红黏土,是上好的和煤土,钻井队的钻机也用这土做润滑剂。南大岭多坡坡地,这种地不存水,不保墒,怕旱又怕涝,雨水少干旱成灾,雨水大一点儿,活土被冲走。因此地里的活土层极薄,活土层下的死土却极硬。黑红色的死土层被极细的黑线描成一瓣一瓣,人们把这种土叫小瓣红土。这种土坚硬似铁,三齿䦆头举过头顶狠狠抡下去,震得你虎口生疼,也只能挖下一小撮。
再穷的地方,也有富人家。再苦的时候,也有不苦的人家。我爷爷小时候,我家光景相当不错,我爷赌博抽大烟才把光景弄完蛋。我爷赌博抽大烟都是在西莲池干的。我家的地连卖带当也都转到了西莲池的席家。当出去的地,当期之内,我家还了钱还能再赎回来。过了当期,就成人家的了。再想要回来就难了。
三爷给我家找的营生是给联保处磨面。
联保处有办事人员和保丁二十多个,还要时常招待下来催粮派款的区、县官员。一个月要吃不少白面。
大石磨在九爷家和我家之间的一孔土窑里。三爷送给我家一头小毛驴。小毛驴戴上眼罩在前边拉,我爷在后面推,我奶奶罗面上粮。磨出的白面给联保处,麦麸子归我家。联保处做饭的大师傅三天到我家磨坊驮一回面,每次都要给我家留一升白面,说是三爷叫留的。奶奶舍不得让自家人吃一嘴白面,爷爷、奶奶和两个伯伯都是吃野菜拌麸子。早上晚上麸子野菜糊糊,中午野菜麸子糊糊。早晚是淡糊糊,中午是咸糊糊。白面和吃剩下的麸子都由爷爷背到石门集上换成现钱。奶奶想尽快攒些钱把我爷当出的地赎回来。
二伯背不会书光挨打,二伯不想上学。我奶奶没到我家时,十八太爷、五爷和十六爷轮流给两个伯伯带饭吃。二伯去学主要是为了吃饭。我奶奶到屋后,我二伯说啥也不去学了。三天两头逃学。我奶奶去找十八太爷、五爷、十六爷商量咋办?三位爷都说,就让他在家帮助干活吧。二赖不是上学的材料,再上也是白搭!二伯就辍学进了磨坊。
奶奶身体健壮,怀孕以后也不耽误磨面。小毛驴戴着眼罩不紧不慢地转着圈圈,我奶奶不停地上粮罗面,石磨嗡嗡嗡,小麦从磨眼里流到磨盘下,被磨成粉末,从下边磨盘的沟槽流下,形成一个圆形的面的瀑布。奶奶双手各掂一斗粮食,右胳膊一扬,一斗粮食上了磨盘,左胳膊一扬,又一斗粮食上了磨盘。奶奶罗面的时候,咣当咣当,外边老远就能听到。人们都说:“老八家光景有指望了!”
隔着磨坊窑,我家的东院是九爷家。
九爷家有两个九奶奶。大九奶奶时常到磨坊帮奶奶推磨、罗面,陪奶奶说话。大九奶奶眼见我奶奶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十分羡慕。大九奶奶对我奶奶说:“唉,你一到屋就怀上了,看有多好。我是会养不会生,他小妈(指小九奶奶)生的仨娃都是一过满月就抱到我床上。她小妈会生不会养,月子里差点把小娃子压死。”小九奶奶也在怀孕中,偶尔也来磨坊跟奶奶交流怀孕的感觉。奶奶说:“我动他(指胎儿)不动,我不动他动。还不到时候,他小子就想出来。”九月十八上午,我奶奶扬起胳膊上粮食,下边一热,父亲“哇”的一声掉在奶奶的大裤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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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锯地带》5
奶奶生下我父亲后,小姑奶奶来伺候奶奶兼罗面,把细罗换成粗罗,一天多磨不少面粉。奶奶说小姑奶奶:“人家叫咱家磨面就是照顾救咱家了,咱得对得起人家,你还是用细罗罗面吧。”小姑奶奶说:“嫂子,他们大男人粗喉咙大嗓子,多粗的面吃不下去?他们吃的可是白面,村里人家黑面还吃不上哩。”奶奶说:“人跟人不一样哩,咱就是吃黑面吃麸子的命。”小姑奶奶说:“啥命不命,咱家安邦(大伯的大名)将来成了气候,你照样也是一天三顿吃白面。”小姑奶奶给奶奶带了一包红糖十个鸡蛋。每天早上和下午,小姑奶给奶奶做的红糖白面鸡蛋汤,奶奶舍不得自己一个人喝,一到喝汤时候就叫大伯二伯,大伯懂事,倒尿盆、洗尿布的事争着干。汤端给奶奶后,奶奶咋叫他都不去。二伯一听奶奶喊跑得风快。爷爷也馋。小姑奶奶跟奶奶做面汤时候,他猫到灶房缠着小姑奶奶说:“你再捏一捻,再捏一捻。”小姑奶奶看看她哥,叹口气,狠狠心再捏一捻白面,多做一小碗面汤,偷偷让她哥吃偏食。
小姑奶奶来伺候奶奶一个月,浪费我家不少白面。
我家西院是七爷家。
七奶奶来看了刚生下来的我父亲,出来对小姑奶奶说:“他八姑,你看着吧,以后前边的俩娃可要受罪了。”
小姑奶奶说:“我这个嫂子不是那种人!”
七奶奶说:“后妈都会装。你在这儿,她才对俩娃好,平常可不是这样。她冬天来咱家,春天就不叫二赖上学!”
小姑奶奶说:“二赖自己上不进。安邦能上进学,再忙再累我嫂也不叫安邦耽搁一天功课。”
双十节,大伯参加县里的童子军国语说话比赛(就是现在的普通话演讲比赛)得了第一名,轰动南半县。我家双喜临门。十月十八,父亲过满月,人们来我家贺喜。八个姑奶奶全来了,三爷也来了。三爷对奶奶说:“老八家,你对俩娃不赖,又给余家添了丁。安邦这回又为咱余家争光,你为余家立功了。你一家能有今天,总算没有让人白费心。你领着老八再干上几年,把当出去的地赎回来,雇个长工,种上二亩大烟,再给安邦娶回媳妇,你就该享福了。”奶奶说:“托你的福,我才进了你余家的福窝窝。你放心,我既然应了俩娃的娘,就要尽娘应尽的心,做娘应做的事。”
刘寡妇也来送了一摞红线。她跟我奶奶说:“我来看看你和小娃子。咱都是苦命人。我原想把你说给根子,没想到弄出个这果子。根子被送去当了壮丁,十有###回不来了,我娘家这下算绝后啦。可我不怨你,咱都是苦命人。”奶奶说:“我一家人等你侄儿送麦子,等了一天不见。这个事上,我、我家可都没有反悔。后来的事不说你也知道。”刘寡妇说:“老三他办事太毒,以后不得好死!” 刘寡妇一来,我爷就看见了,他和别人说着话,却耳朵支棱着不忘收听刘寡妇这边的声音,听她说这话,立马过来对刘寡妇说:“你那娘家侄不毒?他叫多少驴马都断子绝孙。驴马咋啦?驴马跟人一样,也知道疼,也知道要儿孙,驴马死了也放不过他。你那娘家侄也不得好死!” 刘寡妇说:“我是来看你媳妇娃,不是来看你老混鬼。我不跟你说,我走了。”我爷看着刘寡妇的背影说:“怨谁?他咋不找别人借麦子?嘿嘿,你来我余家借麦子,给我送来媳妇娃!”
父亲满月之喜,最应该来贺喜的舅爷家没有来一个人。
奶奶被抢到我家,是舅爷家的奇耻大辱。
葛老大年轻时候入过杆子,也属于强人之列。老人家恨我们余家人,也对自己闺女有意见。听说我奶奶生了个男娃,他说:“大混鬼又生了一个小混鬼,大妮以后可好过了。”奶奶的娘想到石泉瞧瞧,葛老大火冒三丈,跺着脚说:“哪怕她生个金马驹,我也不认。谁也不准去瞧她,谁敢去石泉,看我不把他脚趾头跺下来喂狗。”奶奶的娘背着老汉弄了一个包袱,包了一个小斗篷,两身小衣服,一顶虎头帽子,一双虎头鞋,让二舅爷爷在我父亲满月前偷偷送到我家。二舅爷回去后又让老人家好日骂一顿:“你还去瞧她,不嫌丢人?人家一枪把你吓尿裤,你狗日忘了?不是余家这群兔孙,你媳妇早娶到屋了!你小子有种,该掂着枪把你姐再抢回来!”奶奶的娘说:“他爹,你不骂了,闺女到余家都有娃了。再说,余家对她也不赖,跟上许根子未必就好呢。”葛老大说:“有孙我也不认她。许根子也不是好东西。人是叫抢走的,又不是我嫁出去的。他凭啥跟我要那三棵桐树?狗东西死到外边才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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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锯地带》6(1)
我家那没有房顶的三间厦房又盖上了房顶,靠大门口的一间是青瓦顶,靠里的两间是麦秆顶。三孔窑洞的窑前脸从上到下抹上新泥,不再往下掉土。我家还没有盖起门楼,但前边的土院墙已夯起来了。一个用木头荆条做的崭新的篱笆门上插了不少枣刺。尖尖的枣刺向人们昭示着我家不可侵犯的尊严。清早,总是我奶奶抬开篱笆门,总是一群鸡们咕咕叫着跑着飞着先冲出来,冲下河沟。接着跑出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大黄狗。大黄狗跑到沟沿上,对着对面“汪汪汪”叫三声,跷起一只后腿,在一棵老枣树旁撒泡尿,就又拐回来蹲到我家大门口。一般的熟人走过来,它昂着狗头,一声不吭,面无表情;三爷、五爷过来了,它会站起来轻轻摇摇大尾巴,若是小姑奶奶和十八太爷走过来,它就跳起来,汪汪汪叫着跑去迎接,尾巴摇得飞快,像转动的风车。狗通人性,我家的大黄狗尤其通人性。大黄狗一天晚上把一只红毛狐狸咬死在我家鸡窝门口,我爷说,红毛狐狸是快要成精的狐狸,大黄能咬死快要成精的狐狸,说明大黄也快成狗精了。大黄如果成了精,什么好吃的东西都能叼来。我爷纯粹是胡扯,可我父亲信他,巴望着大黄早日变成狗精。我父亲见狗比见我爷亲,总是偷偷把碗里的饭挑给大黄吃。想拉屎的时候就叫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