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炎却竭力反对,且语调森然,隐含威胁。
处置韩王元嘉、霍王元轨等李唐宗室这确是个笨主意,我自然不会采用,只是裴炎竭力反对的态度令我觉得有些古怪。
“裴炎,你既不赞成此法,那可有其他良策?”心中疑惑,我仍安然睇视,“莫非你是在顾忌你的好外甥薛仲璋伤心而不敢妄动?”
“太后言重了,”裴炎郑重地道,“臣为官多年从未偏私,这一点,太后您再清楚不过了。”
我心中稍缓,这的确是我对裴炎应予重任的原因之一。仔细一想,若裴炎真对这个外甥关照提拔,薛仲璋也不至于犯事被贬,以至于投身叛军了:“扬州叛军如此猖狂,你身为宰相无良策前去讨伐,难道不是失职么?”
裴炎沉默,半晌方道:“臣之所以无策可献,是因为臣确觉得不必恐慌,只要太后一句话,叛军必定散去。”
我抿唇不语,依然浅笑温和。
“西北方一颗不祥的星辰,持继二十三日烁刺眼的凶光。天下人皆议,此乃大凶之兆,是因女子当权所致。”裴炎深吸吐纳,面上有不顾一切的决心,“李敬业叛乱,短短十日便有十万之众响应,无非是因皇帝年长,太后却迟迟不肯归政,遗人以口实。倘若太后肯还政皇帝,叛军必然不战自溃!”
我垂眸听着,神色很静,仿佛裴炎方才所说的话,皆与我无关。裴炎沉声说完那番话,立即俯身下跪,高声疾呼:“请太后还政皇帝!”
我面色平和,未有任何失态,广袖之下的五指悠然搭着凤椅,倏地发力,铮的一声轻响,一片染着蔻丹的指甲应声折断。十指连心,动则痛彻心扉。
大殿之上,龙涎香过于浓郁,一阵一阵钻入鼻腔,我微感晕眩。我的目光紧紧迫着裴炎——我一直以来最亲密最得力的盟友。
他帮我扳倒了李贤,废黜了李显,一路走过,我们钱货两讫,合作愉快,他亦从来不曾让我失望过。
我亦从未亏待过他。我将他由一个小小的黄门侍郎提拔为首席宰相,执政事笔,总揽大权。凡他开口,我无一不应允。
我早知若建立在利益上的关系不会长久,只是,我没想到,裴炎的倒戈,会来得如此之快,如此迅猛。
如今扬州烽火大起,兵锋十万,直指洛阳,正是我最艰难最需援助之时。
而他拒绝援手。
在这个最危机的关头,他非但拒绝援手,还加以逼宫。
他要我归政皇帝。
裴炎并非谦谦君子,他首先是政客,关心的是自身的利益。他帮我扳倒了李贤,废黜了李显,自然不是对我忠心,而是为了巩固自己顾命大臣与首席宰相的权位。他可以不效忠于某个皇帝,但他忠于李唐皇室,他自是不能成为流芳百世的忠臣,但他也不想遗臭万年。他可疑胆大到与我合谋废黜皇帝,但却无法接受江山从此易姓,改朝换代。他更无法容忍,他全力辅助的是个女人。
脑中从未如此清明,电光火石间,我已将所有脉络理清。只是我已时间,亦没兴趣再去探究裴炎其人。
我只知道,他不再为我所用,这便足够了。昨日之友是今日之敌,扬州叛乱仍未平定,外敌未除的之时诛杀朝中大臣并不妥当,但扬州叛乱于我只是肢体之患,裴炎却是我的心腹大患。
裴炎必须死。
满朝文武无人可料由此变故,人人禁言,大殿宽广寂静,似连喘息也无。
似过了许久,一个稍显平淡的声音打破沉寂:“裴炎受先皇托孤重任,独揽朝纲,大权在己,若无异心,何故请太后归政?”
我抬首,他是监察御史崔詧,不过是个小官。
只是他方才说的这话,轻巧地便解了我的危机。
“崔詧所言极是。”我恢复了清明,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道,“怠慢军机,乘危逼宫,裴炎谋反。来人,拉出去!”
掷地有声,尘埃落定。
裴炎谋反,四个字远远地由风送了出去,一迭一荡回响在大殿上。
立即有侍卫上前将裴炎架起,拉出殿去。
一代权臣就此锒铛入狱。
如雪山上千年不化的幽冰,我的心志从未如此的坚硬与冷凝。
“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说得好。”我冷笑着,镇定自若地调兵遣将,“命淮安王李神通之子李孝逸为统帅,侍御史的魏元忠为监军,黑齿常之为江南道大总管,兵发三十万,征讨扬州!”
不知何时起,胜负成了一场赌气,权力亦是为了一种证明。
弥天的战火与杀意随着一道道诏旨的颁行而越烧越旺,每一道征讨诏令我皆下得利落干脆,没有一丝的犹疑与迟滞。
夜色清幽,月色如霜,铁蹄踏破,杀气四溢,西风乍起,凉意渐浓。
在李孝逸、黑齿常之的联军合围下,李敬业大败,轻骑走入江都,欲投奔高丽,中途为部将所杀,同时被杀的还有记室骆宾王,余党唐之奇等也被捕获,传首神都。扬州之乱,至此平定,从起事至兵败,前后不过四十四日。
我下令追削李敬业祖父英国公李勣的官爵,剖坟斫棺,复其本姓徐氏,子孙坐罪诛杀。
拥兵十万的叛乱仅仅几十日便被平定,裴炎谋反罪定,押赴都亭驿前街问斩,家财籍没,亲戚流放岭外。
无论何时,掌权者都对手握兵权的武官心怀芥蒂,裴炎的好友远征突厥的程务挺此时正是兵强马壮,若他因裴炎之死而存有异心,临阵倒戈,后果必是不堪设想!为策万全,我又一道敕旨,送达军前,将程务挺就地处斩。
以雷霆般手段扼杀一切敌人,权倾朝野的裴炎、手握重兵的程务挺皆被我如蝼蚁般轻描淡写地诛杀。
大殿上之,寂静如死。
我依然简朴茹素,布衣青衫,七破间裙,并不华贵的裙裾默然拖曳过冰冷的长阶,如今我距离权力的巅峰,只差一步。
“我追随高宗大帝二十余年,自问尽心竭力,不爱身而爱百姓。今日你等之富贵荣华,皆我予之,天下安乐,皆我养之。但如今握兵造反之人却皆出自你等公卿将相,你们为何负我如此之深?!”我端坐位上,傲然环顾:以群臣负义相责,“你们之中有三朝老臣、倔强难制胜过裴炎的么?有将门贵种如徐敬业的么?有如手握重兵、攻战必胜的程务挺那般英勇么?这三人皆是当今人杰,一旦不利于我,我轻而易举便能将其连根诛杀!若你等之中,有人自认能胜过他们三人的,不妨一试;若无此心,那便就从此革心洗面,忠心事我,免为天下人笑!”
群臣顿首,不敢仰视:“唯太后所使。”
血雨腥风过后,朝野平静,海内巍然,纤尘不动,风过无痕,西北夜空的凶星亦寂静无声地消逝。
天纵不佑,也莫相扰。
暗夜中,宫灯摇曳,晦暗难明,风乱鬓发,露湿衣袂,我在微薄的星空下拈花轻笑,悠然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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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雾浮动,回音寂寂,却闻窗外潺湲水声,一池碧寒,青莲盛开,花香脉脉,随风漾开。
春困秋乏,我懒懒地半倚在软榻上,听宫人丝丝抚琴。
“太后,雍州人唐同泰献上一块瑞石。”武承嗣跪伏帘后。
“瑞石?”我意兴阑珊地望了眼置于托盘中的石头,“有何希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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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与太平公主决裂
“回太后,此瑞石是雍州人唐同泰由从洛水中打捞上来的,石上隐有八个紫红色的字,‘圣母临人,永昌帝业。’”武承嗣笑容可掬地道,“‘河出图,洛出书’自古便是是圣人现身之兆,五谷丰登、国泰民安、风调雨顺…皆是样瑞!朝臣皆来恭贺,说上天降下如此祥瑞,是因为太后‘皇业高于补天,母德隆于配地’。”
我再次将目光转向那块石头,又望了眼跪在地上满面期待之色武承嗣,嘴角慢慢浮起了诡异的笑:“承嗣,此石出洛河,想来是你的杰作吧?”
“太后,此石何人所为,皆无关紧要。”武承嗣见计策被我识穿,却也不慌不忙,“关键是此石所含之意,对太后来说,是天赐的祥瑞。”
“天赐的祥瑞?”我定定地望着武承嗣,心下里有一分警醒,武承嗣是我的侄子,如今我权握天下,他自然是一心盼着我迅速建立武家王朝,而他便能名正言顺地接班。我亦需一个天赐之机,既如此,我便承了他的好意,顺水推舟吧。
我以手支额,似笑非笑地说道:“瑞石既来 自'炫*书*网'洛水,必为天授圣图,我将亲临洛水祭拜,并自上尊号‘圣母神皇’,接受群臣朝贺,各州的都督刺史及李唐宗室外戚都需在拜洛大殿之前十日齐集于神都洛阳。”
“是。”武承嗣得到我的答复,心满意足地去远了。
我继续静心听着丝竹之乐,淡淡地问榻边正为我摇扇的上官婉儿:“婉儿,‘天命已移,革命即起,太后将唐室王公征召入京,正为一网打尽’,你看这话如何?”
上官婉儿悠然为我摇扇,静默不语。
我微微一笑:“既无异议,那便用上吧。”
我的这道旨意,如石破天惊,朝野皆动。
“天命已移,革命即起,太后将唐室王公征召入京,正为一网打尽。”谣言如火种,一遇东风便成漫天大火。
瞬时谣言四起,京畿一带,谣言更盛,人人深信不疑。
如此以来,蛰伏隐忍的李唐宗室必会探到这道旨意背后的森森杀机,与其坐以待毙,不如铤而走险,奋起一搏。
奋起一搏,这恐怕是李唐宗室的最后一搏了。
李唐气数将尽,祖先曾经的辉煌换来如今三跪九叩,屡步为艰,满目惶恐,僵硬面孔,死水无澜。
僵,僵必亡。
李唐皇族终于动了。
由李譔与李冲先动,伪造了皇帝的书信,以皇帝要求诸王派兵勤王的名义,联络诸王起兵响应,分报韩、鲁、霍、越、纪诸王,命他们起兵接应,共取洛阳。而后越王李贞,于豫州举事。
完全是以卵击石。
我从容自若地调兵遣将,发兵十万。宰相张光辅为帅、丘神勣为副将,前去镇压。
殿内清清泠泠,龙涎香飘渺,若风雾烟雨。
上官婉儿捧了前方战报,轻声念着:“李冲临时募兵五千,仓促上阵,兵败退回封地博州……薛顗在李冲起兵时,招兵买马,响应叛乱。李冲败亡,薛顗杀都吏以灭口……”
我依然闭着眼,懒懒应声:“方才你说薛颐?哪个薛颐?”
上官婉儿应道:“监察御史,驸马薛绍的长兄薛颐!”
“果真是他……”我双眉紧锁,轻轻摇了摇头,“同谋叛乱,应当如何?”
上官婉儿垂首:“依大唐律法,谋反当斩,诛灭九族。”
“诛灭九族?”我的眉微微一挑,“那太平呢……”
上官婉儿静默片刻,说道:“太后,前方仍在等着,等太后一声令下,即可付诸行动。”
“付诸行动?”我面无表情地重复着,“付诸行动?”
“太后。”上官婉儿轻声唤着,我仍闭目思索。
我欲除李唐宗室久矣,筹划至今,血雨腥风,绝不能在此时功亏一篑,显得心慈手软,使他人会错意,以为有机可乘。
“那就付诸行动吧。”我终是点头,“只是,对薛家人宽宥些,明白么?”
“是。”上官婉儿跪坐案前,展开一帖青纸,持了龙纹漆笔,挥扫落墨。
落日西沉,斜晖投下镂花窗棂的影子,跌宕迷离,照着案上的一席素宴。
粉蒸豆腐、清炖香菇、桂花糖藕……每道菜皆精雕细琢,只是不见荤腥。
食斋茹素,我静静地举箸,缓缓下咽,忽有阴影向我覆来,我抬头望去,太平面色沉痛地立于案前。
“你来了?用过晚膳用没有?”我夹起一筷糖藕放入嘴中,“坐下同我一起吃吧。”
太平面容一僵:“母后,薛绍被抓入狱,您知道么?”
“是我下的诏书。”这糖藕甜而不腻,分外可口,“他的兄长薛顗谋反叛乱,有如此兄长,我为他悲痛,他很不幸……
太平的身子整个僵住:“您下的诏书?!他是我的夫君啊!”
我依然语调平稳:“他亦是乱臣贼子之弟。”
太平双膝跪下,眸中已有泪光:“母后,太平从来没有求过您,如今我求你网开一面,饶薛绍一命!”
我端起盛着青瓜汤的碗盅:“薛颐谋反,已成定案,我已吩咐对薛家人宽宥些,若再饶恕薛绍的性命,如此厚此薄彼,恐怕渡天下悠悠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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