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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谷(2)
没有人记得我!我是老大,应该付出牺牲,但如果成米是老大,他愿意付出我付出过的牺牲吗?绝不可能。我说过,他是彻头彻尾的自私鬼。为芝麻大一件小事,他就跟我打架。他个子比我高,身体比我壮,我打不过他,他就得意了,三句话不对,就一巴掌扇过来。也就是说,我不仅挨外人的耳光,还要挨自家兄弟的耳光。好像当老大是我的命,受苦受难,不被理解,也是我的命。苗青嫁过来后,成米就更厉害了,只要苗青嘴巴一撅,他就要向她讨好,找我和成豆出气。苗青有时候还唆使她男人找爸出气。那次成米将一碗滚烫的稀饭泼到爸的脚上,就是苗青唆使的。我看得清清楚楚。爸在责骂成米不该用弹弓打牛的眼睛,苗青就给成米递了个眼色,钩子样的眼光端端正正落在爸的脚上,成米果真就把一碗稀饭泼过去了。
这个窝囊废,什么都听女人的,他还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他总是认为他的智商比我和成豆高——不过这一点我倒没法否认,他念书的时候,成绩全区第一,但他经常逃学,爸和我好几次把他推到学校,他都是那句话:“老师能教我什么呢?”他太骄傲了,中考的时候,每场考试他只做二十分钟就出了考场,结果终于落榜。这全是他自找的。你在我们面前骄傲,能在卷子和考官面前骄傲?我只能说,他智商的确比我们高,同时也比我们蠢。
不再说成米了,爸都不理解我,还期望他?
我只是觉得,这一切都是不公平的,比如说爸,我提出给他做棺材,是因为李家坪有人卖柏木,我去看过那根柏木,高得像天老爷的拐杖,直得老鹰也要从它身上跌下来,一抱粗细,别说做一副棺材,两副也够了。人家急需钱,索价低,买下来预备上,有什么不好?我可没有歹心,也没像苗青那样,想把棺材放在屋里,保佑儿女升官发财,我只是当这个家已经当惯了,不得不从各方面考虑。将来,当真有个三长两短,临时买木料,再诚实的人家,也知道抬价了。人上了年纪,谁说得清楚?按成米的说法,这是自然规律,再伟大再光辉的人,最终也要走上那条路。可爸对我发那么大的火。他总是唠叨:我幺儿子三十岁还没找到女人。这有啥奇怪的呢,我不是三十二岁才找到女人的吗?
鸡鸭归圈了,连贪玩的兔子,也从黑暗的巷道里回来了,——可小夭还在坡上。一大家人都在屋里,为什么小夭该在坡上?成豆打麻将去了,爸在剁猪草,成米装模作样地在看小说,苗青扑在他肩上,一会儿拧拧他的耳朵,一会儿捶捶他的背。他们倒是亲热,可我的小夭还在坡上!她不应该这么劳累。为这个家劳累,不值。
小夭(1)
山下传来成谷的喊声:“小夭!小夭!”
喊啥呢,我自己知道回家。这块地已经锄完了,本想把寨梁上的那二分荒地打理出来,看来不行了,天已经黑昏了。我以为今晚有月亮,——如果有月亮,不到半夜,我就能把那片荒地打扮得漂漂亮亮,可是没有月亮。好几天没有月亮了。要是山村也像城里,旮旮旯旯都拉上电灯,就能多干一倍的农活。去年我到二姐家去过,晚上她陪我转街,到处亮堂得像太阳忘了下山,肉联厂和建筑工地上的工人,都在热热闹闹地干活,就跟我们白天一样。要是山村也这样就好了。但这是不可能的,成豆说,一万年也不可能。他说得恐怕没错,这里到处是林子,房屋都隐藏在竹木丛中,即使屋子里点上电灯,光线至多照出门外一米,就被黑暗吃掉了。偏偏我们的主要农活不是在家里,而是在坡上,就不得不浪费大量的时间。
正因为这样,更要抠紧哪。
有人说,农活都是农人自找的,找它,累死也干不完,不找,就啥也没有。这是自欺欺人。管你找不找它,它是摆在那儿的,就像这山林一样,就像这土地一样,千千万万年都摆在这里,你不去侍弄,它就不给你粮食。从土巴上长大的人,不就是为了跟土巴亲近吗,不就是为了劳动吗。这是没有理由可讲的。我锄这块地的时候,地要了我的汗水,不是累了我,苦了我,而是推着我走上有吃有穿的路。
隔壁的朱大娘总是问我:“你二姐嫁到北京去了,你却落在这山窝子里,都是一棵枝上发出的芽,差得天悬地远的,想得通?”没有什么想不通的,枝上的芽成实了,东西南北风一吹,种子就四处飞扬,风累了的时候,就要落脚,顺便把它含在口里的种子丢在一个地方,让它重新发芽,重新开花结果。二姐是风累了丢在北京的那粒种子,我是风累了丢在望古楼的那粒种子,就这么回事。朱大娘又说:“小夭,去找你家老二寻个工作嘛,听说在北京的街上一站,就能捡到大钱哩。”北京我去过,我知道北京的街上不仅没有钱,连落叶也很少。
这么多农活呀,都像饿食的小鸡子一样望着我,我无法脱身。也舍不得脱身。
说真的,我并不喜欢城市,在那里,即使很有钱,即使有些地位,也显得无足轻重。什么都讲究庞大,连人的数量也讲究庞大,人多得像暴雨前的蚂蚁一个劲地向前爬,爬,爬!千万人之口发出声音,反而没有声音,似乎也没有目标——谁注意他们?稍不留意,就会辗死在一只大皮鞋底下,成为黑红黑红的灰尘,皮鞋的主人清洗鞋子的时候,他们的行迹就彻底消失了。城市里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当然比不上乡间一只蚱蜢的快活,可城里人似乎都不这样想,他们把脱离泥土中的劳动当成优越和幸福。
对我来说,离开了泥土中的劳动,就连一只蚂蚁也比不上的……而且,这个家呀,尽管大家还在一口锅里吃饭,事实上早就现出裂痕,随时都可能分崩离析。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不能走,爸一生的辛苦,我在对河当姑娘时就常听人说起,我作为长媳,必须帮助他;现在成谷心里也不好受,如果我一走,不知道会闹出些什么事端来。更何况朱大娘的眼神让我反感,她劝我去北京的时候,眼皮耷拉下去,只留一线窄窄的目光觑住我,分明是在怂恿我离开这个家。我知道她跟死去的婆妈过不去,据说婆妈活着的时候,她们几乎天天吵架,有时还打架。都是要强的人,谁也不让谁。这村里的女人,从卫老婆婆开始,到朱大娘们这一辈,都很要强,也都很自私,——脊薄的土地逼她们要强,逼她们自私。
“小夭!小夭!”
“呃——回来了!”
喊啥呢,我知道回家的。地里铲出的草,我要抖尽了土,背回去喂牛。又在喊了,又在喊了,喊一声我应一声,未必没听见?我知道你的心思,不单是怕我累着,肯定是苗青没干活,你为我委屈。苗青身子骨弱,少干一点,也在情理之中。俗话说,长兄当父,长嫂当母,连我也有了偷奸耍滑的心思,活堆到颈项,怕也没人管了。在娘家我是老幺,这边来却当长嫂,说话做事都战战兢兢,生怕出了差池,逗人笑话。从小就没妈的人家,最要谨慎做人,别人说得的话,干得的事,你就有可能说不得,也干不得,否则,人家就会撇嘴:“没教养!”
小夭(2)
我娘家有一户人,两姐妹已二十四五了,还找不到婆家,就因为她们跟成谷兄弟一样,妈死得早,别的大姑娘小媳妇,随便跟男人开玩笑,只逗得大家嘻嘻哈哈地乐,她们跟男人开玩笑,哪怕是正正经经的玩笑,也被骂为没教养,这个说那个说,就出了名,她们就找不到婆家了。前年,两姐妹去广东打工,挣了些钱,今年回来,想嫁人,可还是没人要,对河两岸都在传:那两姐妹本来就没教养,到了花花世界,谁知她们凭了啥赚钱?唾沫能毒死蛇,也能杀死人,以前我不信,有了那两姐妹的教训,不信也信了。那两姐妹,姐叫秀光,妹叫三月,我本想把秀光介绍给成豆,可爸一听就来气,说我成心败他家风。成豆也不同意,他倒不是怕那女子的身子不干净,而是说秀光和三月长得都不漂亮。说天理良心话,姐妹俩随便哪一个,长相上都不会输给成豆,可成豆就是嫌人家。
天底下的事情,有时讲不出理由。人心就是理由。
“小夭!小夭!”
他生气了。听他嘶哑的声音,我就知道他生气了。他生起气来真是吓人,脸上的皮像松手的弹簧一样缩起来,五官挤到一块儿,不停地喷着响鼻。听爸说,妈死后两三年,成谷就养成了这脾气。不过他从不对我生气。我知道他对我好。像这么对女人好的男人,不要说在望古楼,就是在对河两岸,也找不出第二个。
可是你喊啥呢,我不是已经在路上了吗?你对我好,却不知道我喜欢劳动,我所有的快乐,都是在劳动当中培育的。我三岁就上坡割牛草了。那是大热天,爸妈都在沟那边的竹林里歇凉,那是一片干净的竹林,深梢的水竹,枝叶交错,底下却留出许多空地,一到大热的中午,村子里的人就到那里乘凉。我听大人们说了一会儿闲话,突然感到很激动,偷偷跑回家,从镰架上取下一把妈用来修菜地的小镰刀,又找出一个废弃的筷子篼,出门去割牛草。一个筷子篼,想来真是可笑,一把草也装不满,可我忙得汗水湿透了衣衫,头发也湿透了,才勉强凑够数。之后我还煞有介事地扯了根藤条,做成背绁,喜滋滋地背回家,进了牛棚。正侧卧圈里拍打蚊虫的牛,见我背着草走进来,很是惊奇,忙起身瞪大眼睛瞧我,又羞又愧的样子。这是一头花牛,个子硕大,年纪已经很老了,它是我的长辈,觉得自己不该享用一个青鼻子女孩的劳动,因此它羞愧了。我把草放进槽里,它动也不动,只是盯着我。我扳住它短而粗的角,对它说:“吃吧。”它不吃,它的眼睛里有一种单纯的忧伤。这时候,我突然感觉到身后有人,猛回过头,发现妈紧贴着我。妈的脸上是不可思议的神情。我喊道:妈。妈微微一笑,说了声:“傻女子。”就去拍牛的脑门,说:“吃吧,这是夭夭的心意。”说完,妈就走了。我和牛都望着妈的背影。妈出牛棚之后,举起右手,在抹眼睛。牛又看着我,嘴唇动了两下,就开始吃草。这把草不够它吃一口,它却用舌头一根一根地卷起来,慢慢咀嚼。我听着它牙齿碰撞的声音,感到多么快乐。它咀嚼得那么缓慢和仔细,是为了延长我的快乐。
劳动是有福的,从那时候我就懂得了。妈逢人就说我命贱,理由是我三岁就去割草,为此,她常常流泪,劝也劝不过来,可是,劳动是老天爷的教育,与生俱来的,怎么说是命贱呢?
他又在喊我了。他已经没有怒气,而是担忧。
我不是快到家门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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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老婆婆(1)
山坡终究拗不过他的几个儿子,棺材肯定是要做的。他怕看到棺材,这并不奇怪,最终要死去的人,都怕见棺材。我六十年前就把棺材做好了,可我不怕,因为我不会死。在这脉大山上,我从没听说有谁活过了一百岁,只有我!阎王爷忘记我了。
听说阎王爷曾忘记过一个名叫张果老的人,使他活的年岁比山高比水长,但最终有人告了密,阎王将堆山填海的生死簿搬出来,一本一本地拆去装订线。他毕竟是阎王,知道错误出在哪里。张果老的名字果然埋在装订线里,都埋得发霉了。阎王大怒,朱笔一挥,张果老就死了。张果老会死,我不会死,据说张果老是住在长江边上的,长江敞阳,容易发现,所以,阎王一拆开装订线,他就藏不住了。我住在这山上,这山跟地府一样古老,就算阎王把生死簿扔到炼丹炉里烧,也烧不出我。
我的棺材就放在我的床头,比床还高,还大,每天晚上,我睡到半夜,棺材就发出笑声,把我闹醒。我不理它,让它笑。我知道它是想把我吓死,它办不到。几十年过去了,棺材也老了,也寂寞了,它希望我睡到它的匣子里,跟它作伴。它办不到。我要跟它拼到底。我儿子每年请人给它上一回漆,这也救不了它,它熬不过我,它终究会死去,会烂掉,而我是不会死的……
山坡怕死,就像当年我那男人一样。
我男人死的前一夜,偷偷从营队里跑回来。他们的营队驻扎在山峁上,屁股那么大一块地盘,扎笋子似的挤了二百人。他回来啥话也不说,只是抱住我,浑身抽。那时候,我三十四岁,他比我小十五岁,刚满十九哪。我以为他要疼我,可是不,他已经睡过去了,鼾声震得地动山摇。我想把他的手从我身上取下来,给他翻个身。——这时候打鼾是危险的,村子里,谁不知道他入了白军?红军早从陕南钟家沟打过来,据说已经到望古楼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