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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老婆婆(2)
七丈把儿子的骨灰盒放在自己床上,每天晚上搂着儿子睡。听说他还突然患了梦游的毛病,半夜三更,他提着骨灰盒在堰塘边走来走去。第一天晚上,他女人以为他要投水,扑趴连天追到他身边,一面哭,一面求他想开些,可他还睡着呢,他说:“生姜,你给爸说,是谁把你弄死的?”他嘴里老是这句话,在堰塘边转了数圈,就往家走,到了床边,一倒,就人事不知了。
这时候,七丈在给朱氏弹棉花,“梆梆痛——梆梆痛——梆梆痛——”我听不得这声音,这哪里是弹棉花,是在哭!
七丈的手下得很重,他把自己当成了弹弓,他恨不得把弹弓棰断。
梆梆痛——梆梆痛——梆梆痛——
……
生姜的骨灰盒提回来不过五天,高氏又死了。高氏在村里算二号寿星,今年该上九十五了吧,死的前一个时辰,还跟我嘻哈打笑的,说她要赛过我,我活两百岁,她就活到两百零一岁,没想到后一个时辰,她就是个死人了。她是掉到井里淹死的。那是一口老井,早已荒弃,路上长满了杂草,还有长年落下的皂桷刺,至少十年没人往那里去了,高氏去干什么?除了找死,没有人说得清她去干什么。既然打定主意去死,为啥还要跟我比寿数?这不是咒我吗?
我不怕诅咒。我是不会死的。在这条山脉上,除了我,没有人活过百岁。活过百岁的人是不会死的。我要给望古楼所有的人送终。
想到这一点,我就怜悯还在望古楼活着的人了。一茬接一茬,像麦子一样,扬了花,成了实,就被割倒,剩下断桩,被犁头翻进土里,烂掉了。这实在没有意思。在我眼里,那些刚刚出生的人,就已经变成了老头子或者老太婆,一旦进入老境,病痛就找到他们,然后,他们的儿女就忙着为他们准备寿材,就像有一段时间,山坡的儿子忙着为他准备寿材一样。寿材准备好了,他们的死期就不远了。他们活一辈子,最终就是为了享受那副寿材,这实在没有意思。如果生是可以选择的,知道最终会死,我就不要生。如果死是可以选择的,一旦生下来了,我就不要死。好在生和死都不能选择,才没有人跟我比寿,才有一茬接一茬的人来陪我,才有一茬接一茬的人需要我的眼泪为他们送终。我妈说,我生下来就没洗过澡,活到现在,我也从没洗过澡。眼泪为我洗澡。那些活到一定寿数就死去的人,就是不懂得用眼泪为自己洗澡。这是我长寿的秘诀,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只有放在我床头的红漆棺材知道我的秘诀,但我不怕它。我知道它恨我,这么多年来,我没让它得逞,没让它发挥作用,它一定恨死我了。恨就恨,这没关系,不要说一年上一次漆,就是上两次,三次,我也要看着它变成朽木!
冬天(1)
我是最有方向感的季节。树叶枯萎了,雪下起来了。树叶和雪花都归于大地,大地就是它们的方向。庄稼归仓了,泥土冻结了,农人回家了,家就是他们的方向。天地之间,再也找不出像我这般稳重的存在了,繁华脱尽,裸露出生活的本质,就是我的使命。教会人类走向理性的使命。大部分人发现听从激情比听从理性更愉悦,但如果以饥饿为代价,他们最终会屈从于理性的指示。我相信,人类许多伟大的思想,都是在冬天产生的;换句话说,要是没有我的存在,人类的进化将缓慢得多。
然而,我并不单独为人类存在,这是显而易见的。我与地球同时诞生。那时候,地球是扁平的,空旷而宁静,我的第一片雪花落地,就会惊醒所有的生物。与此相类,春天的第一朵花开,夏天的第一颗雨点,秋天的第一片落叶,都会引起强烈而持久的关注。天地赋予我神秘的力量,雪藏地球的真面目,以免遭受外界的冲击。生物最真实、最直接、最根本的演化,都是在我的怀抱里完成的。春、夏、秋三季,只是把我演化的成果从色、香、味的角度进行展示。最初的、也就是被人类认定为最低等的生物,都对我抱着热烈的情感。是我提示了它们进化的方向——学会沉思的方向。这就是人的方向。它们在不同的轨道上赛跑,最终获胜的,是人类。
遗憾的是,人类太脆弱,总是希望在历史中获得安慰。他们不承认永恒的真理,习惯于颠来倒去。忽视事实是他们最大的障碍。人类又太狂妄,总是迷恋于单相思一般的设想,企图统治整个宇宙。这种狂妄,并不可怕,却很可悲。他们不知道,任何一个物种,都不要想在地球上永世长存。没有哪一种热情,没有哪一种英雄主义,没有哪一种强烈的思想情感,能超越坟墓而维持一个个体生命。古往今来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奉献,所有的灵感,所有如日中天的人类天才,都注定要在太阳系的无涯死亡之中灭绝。而整个人类成就的殿堂,必然无可避免地被埋葬在毁灭中的宇宙碎尘之下。
人类出现之前,我的存在只是一种现象,可是现在,我有实实在在的任务:教会他们节制,教会他们开采有度。很显然,我越来越难以完成这一使命。谁还记得我哪?而今,只有南美印第安部族中瓜拉尼人残存的巫师尊重自然的伟力,知道从月亮和星星里吸取能量,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群,都进入了所谓的文明社会。在我看来,人类文明的最重要标志就是对季节的模糊。季节是上帝最美妙的杰作,季节呈现出的不同色彩和温度,使生物的眼睛和皮肤经受磨炼,并丰富他们的心灵。可是现在,只有植物、动物和少量的人群还在享受这一天赐的恩泽。
他们什么时候仰望过星空?仰望星空也是一种伟业,只有很少人这么认识了。
远古的人类——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不管是白人还是黑人,当他们抬头仰望星空时,都会感到颤栗般的困惑,都会被宇宙间深邃的魔力所打动,并进行关于未来的思考。他们甚至能从星星闪烁的频率来判断四季更迭的节奏。唯一不足取的,是他们将天空中所有的生命都拟人化了。这是人类想象力天生平庸的表现。将一些直接的、本质的东西抹上不切实际的绚丽色彩,反而走向平庸。比如苹果就是苹果,它不是太阳;小孩的脸蛋就是脸蛋,它也不是太阳。
由此也可以看出,人类一诞生就有自大的趋向,并不断演化,发展为“人本主义”,连文学也被称为“人学”。荒唐无聊的理论!如果文学就是人学,美就不会被完整地描述,最奸诈的政治家就该是最伟大的作家。当然,与今天的人类比起来,把苹果比喻为太阳是动人的。今天的人之所以没有诗情,是因为他们的诗情断裂于不会仰望星空。他们已经不会用身上的皮肤感知事物。电视台的天气预报就是他们的皮肤。不管春夏秋冬,只要他们躲进钢筋混泥土铸成的森林里,就穿一样的衣服。大自然所有的呈现都成为徒劳,季节在他们那里消失了——今天在他们的意识里消失,明天,就从根本上不存在了。
冬天(2)
比如我,居然不能在冬至让寒带地区的河川断流,不能让雪花顺顺当当完完整整地落到地面上,还叫什么冬天?没有了我,没有了我的三个姐妹,人类的皮肤就失去了感知美和温情的能力,也失去了产生理性的基础。而唯有理性才能让人类生出翅膀……
在这一片土地上,是谁踩着我的脊骨,向山道上走来了?
苍茫的背景上,活动着一个人和一条狗。人和狗都沉默着。他们是谁呢?
你要问我,我说我不知道。
冬天不习惯问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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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豆(1)
什么都蛰伏起来了,我该想想我自己的事了。
我几乎从来就不相信什么爱情。这并不证明我在爱情上受过什么挫折。念中学的时候,我跟一个姑娘好过些日子。那姑娘是我的同班同学,她爸爸是银行职员,妈妈是某大公司的公关员;据说她妈妈有一个正式的职位,可她从来没在办公室上过班,她的办公室在飞机上,并由飞机频繁地将办公室运到北京、上海或者广州,因为有了她妈妈的成功斡旋,那家公司在十几年间不断壮大,兼并了若干小企业。我跟那姑娘结交半年后,对她说:“我想见见你妈。”此前,我从未见过她妈。她问我为什么,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就是想见。她说:“你要正式向我求婚吗?”说罢就笑,露出好看的白牙齿。她的脸很饱满,微黑,牙齿却白得晃眼。她笑的不是那句话本身,而是其背后的恐怖场景。中学生是不许恋爱的,男女间有了较为亲密的接触(不是指肉体,而是偷偷地递纸条之类),一旦被老师发现,就会被劝其退学直至开除了事。老师们都看重历代传下来的“经验”,宁愿背上冷冰冰的“经验”的甲壳,也不愿触摸生命热辣辣的血肉。前两天,我从成米那里看到他新买的一本书。书中说,许多女性对男女的生理特征无知到了可笑的地步,例假来了感到恐慌,有了初恋的萌动更认为是罪恶,从而对自己和异性心生厌恶。作者以为这是“禁欲主义”带来的恶果。禁欲主义是希腊人泽诺在公元前315年创立的,他把“用忍耐获得的贞洁”当成最高的善行,这一观念,在英国的维多利亚时代达到顶点,当时,连钢琴的腿也用粗布遮盖了起来!吃鸡不能说“腿”或“胸”,只能说“黑肉”或“白肉”,“怀孕”要说是“处于一种有趣的状态”;女病人不能脱衣就诊,只能在医生准备好的一个人体模型上指出她们感到疼痛的部位。想想这是多么可笑复可悲的事情。更为可悲的是,许多人还以这种无知为荣,以知道为耻。如果有一个社会或时期,人们会以某种知识为耻(无论是关于什么事物的知识),那么对这个社会或时期人们的理性就不能抱有太大的希望。
我念中学的时候,给我们上生理卫生课的是我们的班主任,讲到“男女性征”一章,突然停下不讲了。一天晚上,我们上床就寝后,睡在我上铺的L自言自语地说:唉,可惜呀,我早就在等老师讲那一章,他却不讲了。他不知道班主任就站在寝室门边。班主任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他说的话,走到他床头去,沉默许久才说:“你思想里面的毛病已经很深沉了,啊,已经很深沉了。”随后,班主任把他叫了出去,在操场上站到深夜。第二天上晚自习课,班主任走进教室,一脸肃然,不无夸张和丑化地当着全班男女同学的面,把L在床上说的话公开了,而且,还在黑板上画了一个光屁股L,蹲着马步,吃力地抱一只巨大的天鹅蛋。他的绘画功底深厚,在我们那里远近闻名,那幅图画真是生动极了,至今还栩栩如生地印在我的脑海里。当时,教室里哄堂大笑,唯L像被放了血的驼鸟,脖子搭在课桌底下。此后,活泼无忧的L再没笑过,也基本上不说话。两个月后,他退学了,一年后,他的同乡带来消息,说L死了,死于白血病。
我读到高二的时候,某个周末,阳光大好,我跟一个同学去学校后山上烤太阳。他不说话,只是有一眼没一眼地看我,足足一个小时过去,他才结结巴巴地说,他犯罪了。我吃了一惊,问他犯了什么罪,他死也不说,直到快离开,他才鼓足勇气告诉我,他手淫。说罢,他以乞求的目光看着我,问道:“你也这样吗?”我躲躲闪闪地回答说:“嗯……要。”他猛地抱住我,放声痛哭。他原以为全班同学唯他一个人“耍流氓”。之后,他与我成了最好的朋友,高中毕业,他考上了复旦大学。他毕业那年,我们见了一面,他深有感触地对我说:“我能有今天,全靠你。如果那一次你说你不,甚至骂我下流,向老师报告,我就全完蛋了!”我相信他说的是真话,他一定是在快要“完蛋”的边缘才鼓足勇气找人述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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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豆(2)
我们的青春期过得多么灰暗啊!我有时想,我们是怎样度过来的啊。那种后怕,至今犹存。因为关注自己的性征或者给异性递了纸条,就停课,开除,对一个人的打击是毁灭性的。一切“经验”,在鲜活的生命面前,都会显得苍白无力,更何况有些“经验”早已僵死。我当然不主张早恋,早恋的确对学业、心理和精神的成长不利,但我们不能据此封锁性的知识。
不在封锁中灭亡,就在封锁中暴发。世界上第一条超短裙,不就是英国人造出来的吗!
不过我根本就不想成为道学家,我还是说我那个姑娘。
她笑过之后,见我很严肃,就悲戚地说:“连我也有两年没见过我妈了。”既然如此,就算了吧。我们继续好下去。这其间,她给我谈到爱情。她傻乎乎地觉得我和她之间有了爱情,其实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