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武伯英今天回来,胡汉良给武家派的那个厨子预备了一桌丰盛的接风宴,主妇沈兰打下手,派来看门的年轻人洒扫庭院,老妈子擦拭屋内的摆设器皿,武家整个上下都忙活了起来。这种忙活是快乐的,是那种久被压抑后释放式的快乐,以至于沈兰前前后后走动,带上了久违的笑容。武老太太仍然懵懂,坐在堂屋的躺椅上,机灵眼转地看着他们忙活,时不时发表一下看法。
“英儿就没走么,从哪儿回来?”
“回来的是明儿,你们弄错咧,双生,像得很!”
“明儿从上海回来,带媳妇娃了没有?”
没有人搭理她,只有小丫头一边扇扇递水,敷衍她两句。自从胡汉良给武家新雇了这三个杂役,丫头的地位也提高了,专职伺候老太太,其他活路不再染指。她来得早,又是负责伺候老太太这样高级的活计,自然在佣人们中间要高人一等。只是到了怀春的年龄,对新来的看门小伙很上心,时不时看看院中忙活的年轻人,随着他的身影转动眼珠,心不在焉,有一搭没一搭应付着老太太的唠叨。
武伯英的汽车刚停在门口,看门小伙听见响动,连忙跑向门口,迎住男主人。谁料武伯英手里一样行李都没有,他只好尴尬地打招呼:“大先生,你回来了。”
武伯英不认识此人,冷着脸哼了一声,径直朝院内走去。
武老太太又按惯例喊了一声,难得有如此气力,声音如同紫禁城内传宣使一般悠长:“明儿回来了!”
武伯英无奈笑笑,继续朝里走。沈兰听见响动,连忙从厨房出来,站在堂屋门口,看着自己的男人百感交集。前后这一个多月,各种煎熬太多,使她苍老了不少,尽管今天有喜气冲门,却也悲从中来,要不是佣人们在场,都想哭出声来。
武伯英眼睛看着沈兰,身子却向老太太走去,此时无声胜有声,夫妻俩的千般话语,都融化在两对眸子中。
武老太太伸手要拉孙子,武伯英连忙单膝跪地,把手交给她。武老太太枯槁的手拉住孙子的手掌,泪眼婆娑:“明儿,你咋这长时间不回来,你不想你爹你娘,你都不想你婆吗,婆想我娃,都想死咧。”
武伯英笑笑:“婆,你认错了,我是英儿。”
“婆没认错,婆是老了,没糊涂。你英儿哥,这几天一直在屋呢。”
“你再看看,我是英儿。”
老太太这才开始怀疑自己,拉着孙子的手仔细端详。武伯英撑着身子,让她左右观瞧。看了良久,武老太太才承认了事实:“婆看错了,你是英儿,你下班才回来?”
“我去了趟上海。”
“你到上海弄啥去了,昨晚还看你在家走动呢,这就到上海去了一趟。”
“噢,我来回坐飞机,快。”
“飞机就这快的!”
大家被老太太的糊涂逗得开怀大笑,只有丫头笑不出来,她知道老太太没说虚话,关于家里总有个鬼魂式的英儿或明儿,她宁肯信其有不肯信其无,因为那灵魂在老太太眼中如此真切,只是大家看不见罢了。
《潜伏·1936》 第十章(4)
吃饭的时候,武伯英叫四个佣人也上桌,他们都不好意思,磨磨蹭蹭坐在桌边,很不习惯。武伯英安慰说:“进了咱家的门,都是咱家的人,咱家现在有七口人了。”
四个佣人都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特别是年纪长的厨子,笑容之中夹杂着几许惭愧,他连忙将之转化为感激。
武老太太突然清醒了似的:“就是,英儿说的对着呢。你爷那时候,几十个长工,都当自己家里人对哩。给拾掇媳妇成家,这样好,都是天底下的人么。”
武伯英没有管她,倒了两盅酒,递给沈兰一杯,举起自己这杯,很有些动情:“这些天,辛苦你了。”
沈兰知道丈夫是个不会说好听话的人,这么一句,已经是他最大的褒奖了,捏酒杯的手有些颤抖,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夫妻二人喝下酒,一切尽在不言中,甜的苦的酸的涩的,一切都在这杯酒里了。丫头看着二人,也不由得高兴。
武伯英放下酒盅,问厨子:“你是哪里人?”
“蓝田。”
“产玉的地方。”
“嘿嘿,也产勺勺客西安俗称做饭大师傅为“勺勺客”。。
“对,产厨师。”
“武爷说得好听,起伙上灶的,称不起个师字。蓝田山多地少,就都走了这个路,混口饭吃。西安府几县,周至何文鼎,户县关麟征,长安张灵甫,都当师长了。我们蓝田,没出一个大人物。”
武伯英用穿透式的目光看着他:“你这么清楚,以前在部队上待过?”
厨师赶紧否认:“没有,没有。我们蓝田勺勺客,手艺好又能吃苦,跟着队伍走的多。不是伙头军,就是给长官们做饭。过年回家,聚在一起谝闲,说的都是这些个事。不是国家大事,就是队伍上的事,显摆一下。”
武伯英笑了,厨师果真是个会做饭的探子,于是似有深意地看着他,把他看得更加窘迫。“哦,我如今在丈八沟管个事,你是这一行的,留心给我瞅个伙夫。十来个人的嘴,好打发,我不会亏待的。但是,一定要找个嘴严实的。”
厨师答应着,皱起了眉头,看来他也知道丈八沟那个“事”是个什么“事”。
很久没有家的感觉,武伯英分外高兴,不知不觉就多喝了两盅。饭后沈兰带着佣人们收拾,他就到东厢房睡觉,以解酒意。也是很久,没这样安稳地睡过,武伯英这一觉睡得很深很沉,直到天黑实了,才第一次睁开眼睛。看着窗帘上的暮色,他才完全清醒了过来。
没人打搅他,于是就微睁着眼睛,听着窗外早鸣织布娘的叫声,惬意非常。刚蜕化的织布娘,似乎胆小得不敢放肆,试探的叫声微弱而断续,在黄昏偷偷吊嗓子,哼着不甚熟练的调子。
随着脚步声,沈兰掀开竹帘进来了,武伯英连忙闭上了眼睛。紧接着是铜脸盆触地的响声,还有淘洗羊肚手巾的水声,空气中还散发着沈兰特有的体香,如芝如兰,淡雅缥缈。沈兰没有开灯,把毛巾拧了半干,借着暮色走过来,轻轻把毛巾搭上丈夫的脸庞,柔柔擦拭。
武伯英脸上感觉到湿毛巾的冰凉,突然有种想哭的感觉,忍不住伸出手来,隔着毛巾抓住了妻子的手。
沈兰想抽手,却没有抽走,被丈夫牢牢抓住了。
武伯英一用劲,顺势把妻子拉入怀中,另一只手抬上来,圈住她的身躯。
沈兰没有主动也没有挣扎,任凭丈夫抱住自己,如同一只受到惊吓的小动物。良久之后,她伏在丈夫胸口上缓缓问:“如果不是这次事件,你是不是就不会主动亲近我?”
《潜伏·1936》 第十章(5)
武伯英笑了笑,不说话。
武伯英到南郊丈八沟的特务队去看了一次。行动组在调查处的楼上有办公室,连组长、分组长和骨干加在一起不过十个人,真正的主体是特务队,三十几个人住了一个大独院。调查组几个领导在办公楼随时听从齐北的调遣,特务队在丈八沟随时听从各自分组长调遣,如同鹰鹫,不用拐弯,就能直扑目标。
武伯英回来向齐北汇报了情况:“我去看了,那几个抓来的日本间谍,都是半大孩子,被打得血肉模糊,惨不忍睹。一个个奄奄一息,根本就没办法审问,他们的手段太毒了,不知道软化,只知道硬来。”
齐北缓缓道:“是我让打的。土肥原贤二这次下了功夫,在东北收留了一批流浪儿,好吃好喝收买了,然后经过洗脑训练,成了间谍派往全国各地。你没回来时,我亲自过去审问过一回,都很嘴硬。其中一个说不怕死,要杀要剐随我便,死了也是日本神社的神。身为一个中国人,认贼做父到如此地步,真让人可气。”
武伯英道:“因为是孩子,所以不能明辨是非。”
“因为是孩子,所以怕打。不过我没有让他们打那么厉害。”
“特务队那些人,我都见了,基本上都是西安有名的恶棍,供我们使用,有好处,却有更大的坏处。一来搞坏了我们的名誉,二来爱使蛮力,不然就使偏力,三来目的都不纯。如此说来,起码有一半不能用。”
“你想怎么干?”
“如果要我当好这个组长,必须裁掉一半人员。再说要这么多人也没用,秘密工作,人多反而坏事。以免打草惊蛇,伸手拍蚊子,扇起的风反倒吹走了蚊子。我想包括我在内,十个人左右就够了,那些分组长,我一个都不要。他们回各自原来的位子,继续享受副科长的待遇。机构要简捷,不要特务队这个编制,总共就两层领导,我对你负责,他们对我负责。而且不能住在这座楼里,这个院子人太杂,就住丈八沟,我也把办公室搬过去。刀子只有磨尖,才能刺得深。”
齐北略微思考,点头应允道:“就按照你的意思办,我既然放权给你,你就大胆去干。”
武伯英笑着道:“谢谢巡座信任。”
齐北似乎漫不经心:“至于胡汉良,你尽可以不管他,你架着我的名号,他也不敢反对。外界叫我们特务,似乎很有贬义,实际这个词是共产党发明的。他们在北伐之前,就在武汉有特务处,后来上海的特务科,更是人才济济,全国闻名。世界上的特工情报组织,各种名字很多,反倒没这个词准确。情报机构,特工组织,间谍部门,似乎都有些意思单一,反倒是特务两个字,能涵盖我们所肩负的任务。”
武伯英静静听着。
“我总结,我们的工作有两个基本元素,一个是阴谋,一个是暗杀。合起来就是阴暗,似乎都不是什么好词,当然没有皇帝头上悬着的光明正大好听。但是我们的工作性质,决定了我们的一切行动都是秘密的,必须阴,必须暗。这就像一个棋局,阴谋就是布局,暗杀就是吃子。如果光挖陷阱不吃子,不行。如果光绞杀不布局,也不行。我想如今,我来当那个布局的人,你就来当那个吃子的人。”
武伯英眼神中流露出疑惑,似乎自己难以胜任。
齐北明白他的心理:“胡汉良不行,就让他当一个旁观者吧。观棋不语真君子,他要聪明,就应该静观其变。我现在将他推开一点,是为了他好。他并不甘心做个好的观棋者,如果还要喋喋不休,我就让他闭嘴。” txt小说上传分享
《潜伏·1936》 第十章(6)
武伯英更加疑惑,不理解齐、胡二人关系的突然恶化。
齐北压低了声音:“实际我这次来,真正的目的是追查内奸。我来之前,确定了乱码表泄漏出去的缺口就在西安。经过我这一段时间的暗中调查,虽说没有真凭实据,但已经缩小了怀疑范围,基本确定了两个人。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很多线索查下去,都跟这两个人无关。他们俩也是接触乱码表的人,却没有一点可疑之处。除非刻意安排,早有反侦察的预备,怎么都要有些说不清的疑点。”
武伯英看着齐北的冷笑,终于明白了原委,不好发表意见。这两个人不用说,一个是胡汉良,一个是李直。
齐北拉开抽屉,取出一把精巧的手枪,放在桌面上,枪身只有半个巴掌大小,闪着甑蓝的光芒:“这是德国军火商送给委员长的,比利时的勃朗宁1906,他转送给了我。加上膛的可装七发子弹,小巧玲珑,五十米范围内威力无比。宝剑赠英雄,听说你在基地,枪打得很准?”
武伯英拿过手枪把玩,终于有些明白了齐北拉自己进来的深意,正因为和党调处没有任何关系,他才要引以为后援,随口答道:“枪法一般。”
“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开过枪,也从来没有杀过人,都是用的头脑。我不用说,你已经明白了这两个人是谁。现在就是要最后筛选,他们两个是沆瀣一气,还是只有一个给共产党泄密,这一个人是谁。他们在党调处多年,在西安也都有比较深的背景,难免会狗急跳墙。如果真有决裂这种事情发生,你是向着我呢,还是向着他?”
武伯英没有正面回答,把手中的枪放回原位,枪把朝着齐北:“现在事情没有明了,说这些还早。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们两个都不是内奸。我想我现在要做的,就是全力以赴追查日本间谍,把他们一锅端了,给我们党调处正名。”
齐北没有得到明确答复,不免有些失望:“我果然没看错你,忍耐力很强。我想将来西安党调处的领导,非你莫属。这也是我的初衷,希望你不要辜负我的希望。”
武伯英笑笑,把枪推近齐北的身体:“我已经领了配枪,这把枪太小,我用着反倒不顺手,你留在身边,是最好的防身利器。”
这几天,武伯英一直在丈八沟,着手进行队伍清理。五个分组长走得兴高采烈,行动组没有油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