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萨特的哲学是从咖啡馆里谈出来的,我们的对话也从喝咖啡开始。那个漂亮的咖啡馆设在一座雕花的古建筑里面,石质外墙苍老得斑斑驳驳,进到里面却新颖又别致。棕色木板装饰出一种典雅氛围,板壁上有美丽的古典油画。古式的吧台上有各个国家的咖啡,店主是个和气的光头。但是里面光线比较幽暗,我们点了意大利咖啡和糕点,在一张小桌边坐下。我抬头看看高高的天花板,上面的吊灯挂下串串晶莹的坠子。西方古建筑里面有别样的旷朗,一种向上舒展的旷朗。
我:“我们都喜欢古董,但我们却无法收藏古建筑。古建筑是一种特殊的历史文物。”
森:“是的。它除了外面的墙体是古老的,里面的时空也是古老的。”
我:“建筑是一门特殊的艺术。雕塑、绘画、工艺品等其他艺术,都是隔着一定距离去欣赏的;建筑却要进到里面去欣赏。它有内部空间,置身里面,有一种逃脱不了的心理场。”
森:“也因此建筑更能统摄人心。”
我:“居住在古建筑里面,好像隐遁于外面的现实生活,有点轻飘,也比较虚幻。”
森把阴暗的脸转过来,看向窗外明亮的街景:“你看,这样看出去,就像从古代看到现代。”
我:“对一座城市来说,生态的主要元素不是空气、水和花草,而是文化,特别是建筑张扬的文化。”
森:“是的。建筑是跟日常生活最密切相关的文化。欧洲保存得最好的就是这种建筑文化,满大街都是这些古老建筑散发出来的文化空气。”
我:“欧洲人就生活在古典文化的延长线上,他们的恬淡从此而来。”
森:“传统能使人悠闲,因为传统是经过岁月检验的。”
我:“但传统也会使人不思进取。欧洲人可能认为没有哪一种文明能超越他们如今正在享受的完美生活。”
咖啡馆里面上部空间过大,光线过于阴暗,我们感到有点阴冷,就移到外面露天的阳伞下。外面暖和多了,我们继续边喝边谈。我心旷神怡,看着旁边这个家家户户窗口缀满鲜花的小广场,突然有所领悟。
我:“保存相沿已久的建筑文化,在户外的阳光下喝咖啡。既维护传统,又亲近自然。也许正是这两个因素相辅相成,使欧洲文明日臻完美。”
欧洲人在传统和自然中悠闲(2)
森:“灰色的建筑、明媚的阳光、现代形态的物质生活。这就是奇妙的欧洲,古老文明与现代文明浑然一体的欧洲。在欧洲生活,人,非常富有历史的厚重感。”
我:“嗯。一种现代生活如果摆出与古老文明相决裂的态势,那么它必定是轻薄的,也是速朽的。”
森欣喜地表示赞同,他滔滔不绝:“是的是的。欧洲人在现代化过程中不叛逆,不冒进,不力求骤改昔日风貌。老房子不超过三层,不拆除,街道狭窄就狭窄。接近大地就是接近自然,接近自然就是接近文明。他们的现代文明在旧文明的基础上自然而然发展过来,这才是一种有根基的成熟的生态文明。”
我听了有点酸溜溜:“在中华文明中,传统和自然这两方面却呈现一定的分裂。维护传统是儒家的事,亲近自然却是道家的事。”
森:“看广场上那些晒太阳的悠闲人们,他们并不都是富裕的。他们可能把前一段工作挣来的钱都花在度假上。什么是社会文明?依我的理解,就是尽量使人们没有生活之忧,就像欧洲的高福利生活。有些人甚至不知道下一顿饭在哪里,但他们即使稍稍麻痹自己也要沉浸在自然之美的享受中。”
我:“这倒像中国的道家风范。一些注重养生的潇洒先生每天太极气功,养花弄鸟,不问鼎仕途,事业心更是渺渺荡荡。”
森:“我想在任何社会形态中,亲近自然都是文明的一个重要方面。”
我:“是的。可是亲近自然也是东西方有别的。西方人亲近自然是他们独立开放的性格使然,是他们文化中正面的体现。而在东方的中国,亲近自然带有消极隐逸的味道,是他们文化中负面的体现。”
喝完咖啡,我们穿过广场,沿着一条小巷走下去。拐一个弯,再拐一个弯,赫然看见大街旁矗立着一座大教堂,里面正传来高亢嘹亮的赞美诗歌。这是一座哥特式的古老教堂,外墙雕塑繁复富丽,高高的尖顶明显超过了周围所有的建筑。我和森轻轻走进拱门,站在最后一排静静听歌。
我远远地望过去,祭坛映在一排彩色竖窗前,主耶稣在十字架上受苦受难。再仰脸看看头顶上方高高的空间,我的心底升起一股向上祈望的宗教激情。祭坛前的弟兄姊妹拿着歌本,在集体唱诵赞美诗歌。没有钢琴伴奏,没有复杂的和声,这单一洪亮的赞美歌声背后,仿佛就是空空渺渺的天堂。然后,由牧师引领大家做祷告。我和森都低头静听,最后说了“阿门”,走出了教堂。
我有点疑惑:“中国人讲究集体意志,日本人讲究团队精神,那是出了名的。以前我认为只有东方民族才会这样。刚才听了教堂里的集体唱诵,才发觉西方音乐(包括交响乐)也能很好表现西方人的团队精神。可我怎么又觉得他们每个人仍是独立的?”
森:“我想他们看中的目标不是乐队指挥,也不是团队本身,而是一种基督教般的形而上的精神。”
我:“基督教般的形而上的精神?哦,对啊,有一种思想境界把他们统一到天堂里去。怪不得他们的歌声高亢而奔放,在团体契合之中仍有个人的追求。”
森:“他们不是理智地同一,而是陶醉地同一。这跟东方人的集体精神还是不同的。”
我:“还有,西方的宗教跟中国的宗教就是不一样。欧洲的教堂建在城市中心,中国的佛寺大都建在荒山野岭。”
森:“这是因为基督教在欧洲是主流文化,佛教在中国不是主流文化。” 。 想看书来
欧洲人在传统和自然中悠闲(3)
我:“对。佛教是印度传过来的,传入中国之后有不同形式的改观,比如魏晋南北朝的佛像清瘦,唐朝的佛像*。”
森:“不同时代不同地域的人们都希望佛陀的形象更符合自己文化的审美情趣,仿佛这样可以帮助他们更便捷地通向佛国。”
我哀叹一声:“上帝,我是愿意信的;佛主,我也是愿意信的。但如果上帝穿着古罗马人的衣服,佛主长着印度人的脸孔,我就不情愿信他们。如果他们穿着孔子的衣服,长着庄子的脸孔,我对他们就信仰有加。”
森“呵呵”地笑了起来:“基督教是没有这种偶像分别的,它甚至不立偶像。上帝永远虚无缥缈,耶稣也面目不清。这样抽象的终极指向或许更有利于人们在空幻的心念中抵达天堂。”
我:“中国有灿烂的历史文化,遗憾的是它的本土宗教并不发达。道教应该算宗教,但是它被正统的儒教压下去了。”
森:“宗教真能影响一个地域的文化。像《圣经》其实就是希伯莱民族的流浪记,在流离失所的不断迁徙中经历生命的大悲大难,从而产生一种希望被救赎的宗教情感。《圣经》中的流动意识赋予西方民族不断迁徙的生态习惯。”
我:“中华民族就很不一样。他们不喜欢流动,而是像泥土一样固定在自己落草的故乡,光宗耀祖。即使有些人离土离乡,外出谋生或问鼎仕途,他们最终的心理成就依然是衣锦还乡的时刻。生离死别对他们是忌讳的事。”
森:“你看街上这些欧洲人走路的样子,几乎个个都特立独行,目不斜视,而且疾步行走的居多。”
我:“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想起中国人走路的另一种样子,慢踱方步,左顾右盼,喜欢窥视。”
森:“除了对生态有影响外,宗教对艺术也有很大的影响。”
我:“对,最明显的就是建筑。你看刚才这教堂,高高地耸起,向上天指示,强调的是高度空间。中国古典建筑却不是这样,它们前院连后院,在一个平面上铺展开来,互相衔接,结构复杂,整体上是体现一种天人合一的平实情怀。”
森:“看来建筑对民族性格也有影响。西方教堂建筑以高耸为主,东方寺院建筑以平铺为主。也因此,西方人的目光崇高而神秘,东方人的目光平和而宁远。”
我:“呵呵,宗教、艺术都归于文化,文化是一体的,它有内在的统一规律。”
下午三四点钟,我们搭车到郊外找旅馆。透过车窗,看见一大片一大片规划的草地,我惊讶它们像高尔夫球场那样平整。夕阳斜照,光韵在这些草地上像音乐旋律那样参差不齐地流动着。终于,我看见一座漂亮的木板农舍,坐落在一个斜坡上。它有着“人”字形的屋顶,屋顶有烟囱。二层楼,玻璃窗,木走廊,每个窗口前都簇拥着五颜六色的鲜花。车子在这里停下来,森对我说这就是我们今晚要投宿的旅舍。
走进旅舍,办了住宿手续,登上木楼梯,来到二楼的房间。房间里铺着一张大木床,对着屋顶的气窗,简洁而明亮。房间里没有一点多余的东西,卫生间里连毛巾和牙刷都没有,真正的环保。打开窗户,外面就是一大片绿油油的草地,夕阳红彤彤的,空气特别清鲜。离晚餐还有一点时间,我们下了楼到外面的草坡上逛逛。草地上摆着沙发和茶几,几个旅客在那里惬意地聊天。
我:“旅舍孤零零地建在草坡上,沙发、茶几搬到光天化日之下的草地上,我总觉得这里有点不自然。”
欧洲人在传统和自然中悠闲(4)
森:“这是中国人的看法。对欧洲人来说,亲近自然,一切都显得自然。”
我:“中国人是走到什么样的地方变成什么样子。户外草地上就是石凳石桌。沙发茶几适宜于在室内窃窃私语。”
森:“休闲方式也可以看出民族性格的不同啊?”
我:“有一定的关系。比如蹦极,这是西方人在大自然中寻找人体刺激。中国人却遵循道家的‘与自然和谐’,自然是怎么样的,我就怎么样。自然变化缓慢,我就打太极,练气功;自然之水潺流动,我就‘顺其自然’。”
森:“嗯。西方人的休闲是嚣张的,东方人的休闲是隐晦的。比如中国人的按摩推拿,在私密的空间内跟你亲密接触。呵呵。”
我:“西方人追求的是高亢的心态,一种上下激荡的力,比如登山、滑雪,是向外在的大自然折腾。中国人追求的是博大的心态,一种左右舒展的力,比如太极、坐禅,是向自我内心折腾。”
森:“呵呵。不但是休闲运动,欧洲的艺术以及整个文化,都是开放和共享的。像城市里的街头绘画、街头音乐、露天咖啡座,都是。”
我:“这是他们自由独立的性格造成的。西方宏大的狂欢是热情奔放的,也是具体的,具体到用*的身体来表达;东方宏大的仪式是含蓄涵盖的,也是抽象的,抽象到用恢宏的语言来表达。”
森:“多么不一样!有意思。”
我们一路聊着,在草地上渐走渐远。回过头,看见旅舍孤单地坐落在一片不见人迹的草坡上,四周被绿草和野花簇拥着,夕阳把它的影子长长地投射在草地上。那么纯净,那么安宁,美得令我疼痛,仿佛有一种精神的乡愁被尖锐地勾起。我们流浪、奔波,无数次魂牵梦萦的,不就是想居住在这么一座雅舍里过简单清净的生活吗?它对我不仅是一座房子,还是一种人生观。我的凝望里有一丝沧桑。
森:“怎么啦你?”
我:“有一点伤感,不知为什么。”
森:“那房子不是很美吗?”
我:“正因为太美了,所以才……”
我转过来看着森:“我们也找到这么一座房子,住下来再也不走了,一生一世都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好吗?”
森:“这样的人居环境在欧洲不是普遍可见吗?可是亲爱的,你知道桃花源是不存在的,香格里拉也是不存在的。你只是想居住到自己的梦里。”
我只是瞬间的激动。听森这么一说,便恢复了理性,回到了现实。
我:“是啊,我们在慕尼黑的乡间就看见这样的生活,鲜花、绿色和宁静是那里的主调。慕尼黑这么现代化,那里的乡村却那么悠闲。”
森:“欧洲的许多富人都住在城市郊外。生活品质不在于有多少高档家什,而在于最适合自己的悠闲的生活节奏。这是物质富裕到相当程度时的去繁就简,亲近自然。”
我:“这是欧洲文明经历了高度精致的城市文明,向着自然生态的发展吗?”
森:“如果人类的整体文明都是向着这种‘抛物线式’的轨迹行走,那么人类的未来将是非常可观的。”
我:“其实中国文化中就有这样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