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阳光具有明晰的穿透力,人们的脸蛋都黑里透红。对于萦绕周身的这些感性因素我有着根源性的体验。
我:“原来人还可以长年活在这样的地理氛围中,不可思议。”
森:“正是这种别样的地理氛围造就了这里独特的人文景观。”
我:“在这种生态氛围中,人们是怎样看待世界?怎样看待生命的呢?”
森:“你别想得那么多,好好休息吧。”
我:“到了这里,你有没有感到自己平时靠现代教育和现代传媒的影响累积起来的世界观和人生观被颠覆?”
森:“那倒没有。我走过的地方比这远多了。”
我:“我却感到故乡在万水千山之外,我有一种没有依凭的漂泊感。”
森:“走得自我消失,走到再也没了今生的记忆。这不正是你想得到的吗?”
我:“我觉得好像真要死在这里了。”
森:“别胡说。是你高原反应得厉害。别说话了,好好睡一觉就没事。”
睡过一觉,我的精神真的恢复了许多。出了宾馆,我们往纳帕海草原去。草原上有一个季节性湖泊(也称海子),雨水充沛的季节湖泊会扩张,雨水不多的季节湖泊会缩小。我们在这个夏季来,湖泊缩小成远处的一片水光。我们骑上马,向远处的海子走去。走近一看,这季节湖像钻石一样镶嵌在绿油油的草地上。看惯了都市里混浊而泥黄的江湖,看见这么清澈的湖水,反倒有点失真。
我们骑在马背上望着,远处群山云蒸雾缭,青草地上星星点点的马儿在悠闲地吃草。深深地吸一口沁人心脾的空气,真觉得这里有一股仙气。遥遥地凝望远山绛紫色的霞光,真觉得这里有一种神光。这片神奇的山水,以其先验的神秘吞吐着世人对它的阐释。什么香格里拉?什么世外桃源?它既以它的奇妙接受这种美誉,又以它的荒凉分解这种美誉。我们从现代都市来到这高原旅行,背着行囊,满脸风尘,忧郁而疲惫。看够了都市楼幢,看尽了都市繁华,突然看见这杳无人迹的山川,我们都有一种郁郁苍苍的身世感。
心跌入风景便有千古的意味(4)
我看见森骑在马背上眉头微皱,陷入沉思,便轻声问:“你想起什么了?”
森:“不好表达。”
我:“我觉得好像走到一个真空地带,人都变得有点脆薄了。”
森还在思索,想找出更确切的表达语句:“站在这里,我仿佛面对的是整个世界,又仿佛是背对整个世界。真奇怪!”
我:“有一些渺茫的记忆在我背后涌现,我仿佛面对的是自己的整个人生,又仿佛是背对整个人生。”
森:“对,就是这种矛盾的感觉。”
我:“看这片逶迤的山峦,好像世界的尽头,多么荒凉!”
森:“荒僻的风景,因寂寞而比名山大川更有深度。”
我:“心一旦跌落进去,便有千古的意味。”
森:“但是世人只关注风景给予人的视像好不好,而不关注风景千古寂寞本身。”
我:“这是功利的。”
森:“据说在旅游业尚未开发的过去,香格里拉的空气真有一种蓝色的鲜澄,宛若仙境。”
我:“也许现在这里不再是个超以世外的宁谧所在,游人纷乱的脚步正以现代的节奏踩碎它原始的浑然。”
森:“看那边那群游人,锃亮的相机一晃一晃的,还摆好夸张的姿势拍照。”
我:“注重人际伦理的都市人拘谨惯了,就是来到无拘无束的大自然也自由得不自然。”
森:“紧张繁忙之余,他们的休闲也像作秀。”
我:“因为他们的心还在功利中。”
森:“倒是草原上这些藏族牧人显得很自然。他们的生命个性在极端荒凉的背景上被雕刻出来。”
我:“地域文化会造成人格的深邃。这些偏远地区的少数民族个个看上去很古老,一脸的沧桑仿佛传承着千年的文化。实际上他们的生理年龄并不大。”
森:“是这样的。他们面无表情,目光迷离,好像对自然美景很淡漠。只因他们世世代代都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没有别的文化用来参照对比。”
我:“也许只有都市人卸却功利的累赘来到大自然中才会看出风景的美。美原来是一种参差的对比。”
森:“是啊。只有我们卸却都市人的复杂之心,才看得见这自然生态中的牧人是一种毫无修饰的真正的美。就像那句话:‘牧羊人像从诗篇中走出来的圣徒。’”
我:“看他们面对摄像镜头,麻木地被拍摄。他们荒凉的生活缺少被注视。他们不知道通过相机这个渺小的洞孔,自己会被呼唤出来,被无限复制,铺满现代商业社会。”
森:“是啊。我们无数次在旅行杂志中看到这种牧人的身影,但真的来到这里看见他们,就觉得跟杂志上不一样。”
我:“因为摄影是从庸常的生活中挖出一块来,以图片的形式来克服生活的转瞬即逝,获得一种放大的存在。但即使这样,照片也不是生活本身。因为照片不能跟生活同步,更不像生活一样自然平淡。”
我们看见一个放牛的藏族老农,他坐着晒太阳,一边照看着牛群。为了不惊动他,也为了拍得更自然,我们走远了一段距离,森才拿出照相机,调长镜头,咔嚓一声拍下了他。我们从照相机里审视着拍下来的照片,只见老农黝黑的脸庞上沟沟壑壑的,皱纹比人生道路更深刻;他的小眼睛凹陷进去,眉须垂挂,几乎遮住了他的视线。我们在猜想:他再也干不动了?他在茫然打量着余生?他在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森:“看他这神情,多么沧桑!”
我:“在人的一生中,死亡是一个变数,会随着年龄的增长和人生经验的积累而不断深化视角。” 。。
心跌入风景便有千古的意味(5)
森:“一个老人眼里的死亡是永远无法勘破的,或许死亡在他看来已平和得毫不可怕了。”
我们说着,又转过来望了那老农一会儿。是那种寂寞的望,苍茫的望,无法言说。
夜晚躺在香格里拉的宾馆里,我感到灵魂在飘。我和森晕乎乎地睡到第二天中午。下午,我们去著名的松赞林寺。
松赞林寺建在一个山坡上,映衬着高原纯净的蓝天和白云,而且自上而下形成参差的寺院群落,很像《消失的地平线》中描绘的情境。拾级而上,仰望寺院熠熠生辉的金顶,我们自然而然进入朝拜神灵的现在进行时。
据说松赞林寺就是《消失的地平线》中神灵居住的地方,我们撩开厚重的门帘进入它的正殿,一下子被里面庄严而神秘的气氛震慑住了。里面非常阴暗,只有供佛的油灯发出微弱的光芒。巨幅的壁画里神灵怪异,厚重的经幡从高高的殿顶落下来,人站在下面被一种无形的统摄力量笼罩着,屏住气息不敢大声说话。
我们在幽静的殿堂内走动,睁大眼睛好奇地东张西望,意外看见角落里盘坐着几个暗红色的喇嘛。他们以非常低沉的声音轻声叨念着经文,那样专注,那样沉潜,那样远离尘世。一种精神的念力竟会如此控制一个人的全部身心,我站在那里看得呆住了。
烧了香,拜了佛,出来的时候我和森都心有感应。沿着台阶往下走时,我们轻轻交谈起来。走到半山腰停住,看见远处的山壁上,白色的藏文写着巨大的“香格里拉”字样。
森:“这片山水到处有神迹。这是自然之物显示的神迹,它们的生成存在于人类经验之外。”
我:“对。青山绿水之间,宗教是原生态的,不会很强烈,但是很纯粹。这就是偏远地区人们的山川膜拜。”
森:“所以我觉得,不管你有没有宗教信仰,也不管你是信佛还是信基督,到了这里,就真真切切有了宗教情怀。”
我:“是的,每个人都是潜在的佛陀或基督,只是平时没有外在因素激发我们内心的宗教情愫。”
森:“最好的激发是自然,而不是繁琐的宗教教义。”
我:“是的。宗教其实有着跟其他学科相反的发展形态,它越发展成形而上的教条,就越让人不相信。相反,它越原始自然,越令人敬畏。”
森:“没错。真正的宗教启悟是靠情感获得的,而不是靠知识和理智获得。泰戈尔就说过:‘对于宗教,像对于感情一样,我感到不需要任何潜在的真理,我的激动本身就是目的。’”
我:“宗教在这里不再是大家聚在寺庙里诵咏的几句经文,宗教变成了散朴的自然之物,像空气一样无所不在。我们呼吸的就是宗教。”
森:“由自然激发的宗教是最原始最本真的宗教境界。只有达不到这种境界,人们才借助宗教教义这条桥梁来到达。”
我:“看这里的蓝天,特别清晰,特别深邃。走在蓝天下面的喇嘛显得那么孤独而内敛,像是悬浮在大地上的孤魂。”
森:“这里地处高寒的高原,头顶的蓝天显得特别接近。接近蓝天就是接近神灵。蓝天像宗教一样统摄着人间,瓦解了人们置身其中的现实社会,重构一个面向上天神灵的世界,使人人都身心向善。”
我:“也许大地只是他们游走的临时栖息地,他们的心不在大地而在天国。他们过的是一种淡化眼前现实的梦幻人生。”
我们还站在半山腰,天近黄昏。放眼望去,下面空旷的谷地里充满了暗红的夕阳,一片墟落里零星的农舍怕冷似的挤在一起,几个农人正背着庄稼走在回家的路上。恍惚间我又觉得这里就是《消失的地平线》中的那个蓝月亮山谷。
心跌入风景便有千古的意味(6)
正午强烈阳光下的大自然似乎没有记忆,橙色斜照中的景物才是一天中最显著的,它阴阳两面的立体感既有历史意味,又伸展到现世。我,当黄昏来临,内心的情愫也会涌现,似乎模模糊糊回想起渺远的都市往事,又确确实实伫立在荒凉的现在。
我:“看那片孤零零的村落,那些农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完全靠大自然规律生存,他们的生存背景是很广大的。”
森:“真无法想像这村落竟跟现代繁华都市处在同一世代同一时空中对着太阳送往迎来,朝朝暮暮。”
我:“想来现代都市文明是一种多么狭窄的自我虚构!”
森:“这些农人一辈子生活在山旮旯里,他们也不感到人生有缺陷。”
我:“他们被封闭在偏僻的小地方,日子单调。但是他们看见天上有一个太阳和一个月亮,也就等于有了一个完整的世界。”
森:“现代都市资讯繁多,信息泛滥,我们反而觉得世界是支离破碎的。”
我:“是不是可以这么说,生活越简单,世界就越完整,人生就越美好?”
森:“确实如此。我想这也就是《消失的地平线》所要告诉人们的。”
回程的车上,我们若有所失,也若有所得。我们还在谈论香格里拉。
我:“据说香格里拉的意思是完美的地方。你觉得这地方像书中那个香格里拉吗?”
森:“香格里拉不在世界上的任何地方,它只在人类的内心。”
我:“是啊。无论是詹姆斯·希尔顿的香格里拉还是陶渊明的世外桃源,都是通过与人群与社会的隔离而形成的梦想。而社会是一切痛苦的根源。”
森:“绝对地说,只要有两个人存在,社会就会产生。就比如我们坐在这旅游车上,前面的游客嫌影视音响太大,就得开轻一点;后面的游客嫌车太颠簸,司机就得开慢一点。”
我:“是这样的。置身于社群中,你就得照顾别人的意愿,遵守群体的规则,甚至得面对尔虞我诈、你死我活的生存现实。”
森:“但只要敢于面对荒凉和孤绝,一个人就能在远离社群的地方,建立起自己内心的香格里拉。”
我:“这么说来,世上没有完美,只有对完美的向往。”
我们怅然地沉默下来。一想到我们就要结束云南之旅,就要返回我们居住的都市,我的心里有莫名的迷乱。我和森都是现代文明的离轨者,在都市中过着隐匿的中产阶级生活,物质满足,精神不满,总有一种离市出走的反叛情绪。但都市又是我们终要回归的家,竞争、压抑、冷漠的物质环境是我们逃脱不掉的宿命。车子在不断流逝,我们一起看着沿途的山川风景一掠而过。
森:“这些山川千古寂寞,它们只有在游人的偶尔注目中片刻醒来,然后再次沦入无人注意的荒凉中。”
我:“当它们被我们撇在身后,它们到底还存在不存在?”
森:“你想到它们存在,它们就存在。你想不到它们存在,它们就形同死亡。”
我:“难道它们存在与否取决于我们有没有注意它们?”
森:“正是。其实我们人也一样,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