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
我感叹起来:“原来家的窗口把世界凝聚在方寸之内。每一扇窗口望出去,都是世界文化的模糊缩影。”
森:“不。是世界文化抽象地涌进每一扇家的窗口。家的窗口,是站在一个基点上对世界文化的模糊辐射。所以嘛,站在家的窗口往往使人浮想联翩。”
我:“是的。从这窗口望出去,就在同一个平面上,远远近近的世界与我们同在。”
森:“闭上你的眼睛,设想你躺在大地,沉入无限……”
一会儿,我转过身来,认真地看着森:“好吧,我们去旅行。”
森:“你终于想通了,太好了!我们先翻翻旅行杂志,订个计划吧。”
在沙发上坐下来,我们翻开旅行杂志,一幅秘鲁马丘比丘古城的图片展现在我们眼前,不禁有所感触。
森:“马丘比丘曾经创造过文化,后来却被遗忘了,历史上找不到关于它的半点记载。看这座古城,曝晒在现代的阳光下,却喑哑得如同它周围千古沉寂的大山。即使瞻仰者凝注的目光,也不能使它幽闭的文化记忆复活。”
我:“好像约旦的佩特拉也有一座喑哑的玫瑰色宫殿,地处沙漠中一个隐蔽的山崖里,堂皇、精致。可能曾经富庶过,可能曾经辉煌过,后来也悄无声息地寂灭了,没有留下片言只语的文字记载。后世的瞻仰者对它幽咽无语,只有满目荒凉,满脑幽思。”
我们丢开杂志谈了起来。
森:“在远古年代,人们忙于跟蛮荒搏斗,挣扎着存活。尚武是文明程度较低社会的普遍时髦,文字书写则是高雅的稀罕之事。这就像现代社会里,跟尖端高科技打交道的总是极少数人。”
我:“是的。那些被文字记录下来的,就成了后世人们心目中影影绰绰的古代社会,而绝大部分没有被记录下来的,随风飘散在时间的长河中,沦入不可逆的茫茫虚空之中。”
森:“曾经传说甘肃永昌有罗马军团的遗迹,汉代玉器中有埃及人头像,汉代军队中可能有黑人士兵,唐代宫廷中有黑人奴仆,等等。面对这些野史、散落的民间文化、鲜为人知的逸事,我不禁要怀疑那些被记载下来的文字所涵盖的历史精确度。”
我思路一转,叹了一口气:“人生难道不也一样吗?你生命的意义往往只在你参与社会活动时才会显亮,许多孤单的时候,你的无数幽秘心绪随着时间的流逝永远沦入不可知的黑洞,甚至后来连你自己也想不起来。”
森使出他的哲学本色:“海德格尔以哲学的语言描述梵·高画的一双农鞋,说只有从农鞋联想到劳动、泥土、大地、谷物和面包,农鞋的存在才会敞亮;而许多时候,农鞋被扔在幽暗的角落里处于存在的遮蔽状态。”
我听了骇然一跳:“这不就是以前的我吗?孤零零地住在一间陋室里,跟外界隔绝。人们完全把我遗忘了,好像世界上根本不存在我这个人,我的生命没有任何意义!”
森:“但是苛求生命每时每刻的意义难道不是一种奢望吗?许多时候,个人都处于孤单与遮蔽状态。我也经常在寂寥中把无数缥缈的心绪付诸东流,永远不想捞回来。”
我:“空虚其实也是一种无人知晓的适意的飘坠……”我语气慵懒,又习惯性地跌入沉沦之中。
森霍地站起来:“哦,天啊!我们干吗要谈这些?赶快准备好,旅行去!”
心跌入风景便有千古的意味(1)
心跌入风景便有千古的意味
我和森刚结为伴侣,开始漫游世界。我用“伴侣”而不是用“情侣”,是因为我俩相处的方式跟一般情侣不同。即使住在同一屋檐下,朝夕相处,我和他仍是独立而自由的。他走路从不牵着我的手,我也从不挽着他的胳膊。我们都认为那样很恶俗。我们用独特的思想交谈使心灵牵着,挽着,谈到欢喜时甚至放开手脚跑跳起来。我们都喜欢这种无拘无束的关系。森走起路来潇潇洒洒,一副特立独行的表情。我呢,也是一副我行我素的模样,最不喜欢跟人牵牵扯扯。
森在西方呆过,他不想以中国情侣的方式以在同一个地点厮守时间长短为情感衡量。他想以西方人的方式带我游走四方,以在一个广袤平面上游历地方的多少为情感衡量。从此,我们开始了覆盖大地的旅程,向着未知的空间越走越远,渐深渐渺。
我们在计划着第一次旅行。森问我:“你最想去的是什么地方?”
我思忖好久:“我最想走到一个山穷水尽的地方,走得自我消失,走得时间倒流,走到原始的洪荒年代,走到再也没了今生的记忆。最好,走到死在那里。”
森:“胡说!”
我:“我没胡说。现代都市文化像一根钉子嵌入我们的血肉中,难以拔除。长途辛苦的旅行,就是为了卸却人的社会文化记忆。唐朝诗人王维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走到蛮荒处,才会发现生命本来的样子是怎么样的。”
森:“我明白你的意思,你的旅行不过是为了逃世。但即使这样,你也不能说死在那里啊,多不吉利。”
我:“哎,我说的死是指精神上的死,就像佛家的顿悟。顿悟之后,还要复活着回来的。”
森:“那么,去西藏吧,那里佛教气氛浓郁。你觉得怎么样?”
我:“西藏是我心中的圣地,但那里太怪异,好像不属于人间。我想去一个比西藏平和一点的地方。逃世嘛,总要有一个白云乡式的地方。”
森:“那么去云南?那里可有一个真正的白云乡——香格里拉。”
我:“好啊,这正符合我的心意。”
森:“那就这样定了吧。”
我和森乘飞机降落在云贵高原上,立刻感到生命有点失真。这里的地势和气候很奇异,天空说变就变,一会儿阳光灿烂,一会儿阴雨绵绵,我们的心情也随着起伏不定。云散天晴,天空特别湛蓝,白云特别耀眼。那低矮的云天就像宗教笼罩着天下的生灵,我和森走在下面飘悠悠的。
车子往高海拔的玉龙雪山开去,高原反应渐渐降临。玉龙雪山对世人的吸引不只是雪,还有它丰茂的植物。它的植被随着海拔的上升跨越了亚热带、温带、亚寒带和寒带,从山脚遍野的鲜花过渡到奇崛的高山针叶林,最终寂灭成山顶无花无草的岩石、雪山和冰川。玉龙雪山的丰茂与寂灭都使它处于自然的极端,自然界的绚丽和荒凉所寓含的宗教情感,都汇聚在这里。形形色色的旅人游走到此,似乎都能窥见自我生命的本质与极限。
在一片甘海子边,车子停了下来。我和森下了车,遍地的繁花使我们兴奋地跳来跳去,扮出滑稽的鬼脸拍着照。走到甘海子堤边,森收敛了笑容,问我:“知道约瑟夫·洛克吗?”
我:“当然知道,那个奥地利籍的美国植物学家,不可一世的探险家。”
森:“上世纪二十年代,约瑟夫·洛克受美国政府派遣,驾着飞机降落在丽江,采集丰富多彩的植物标本。这是他来这里探险的初衷。” 。 想看书来
心跌入风景便有千古的意味(2)
我:“可是在采集标本过程中,他功利的脑袋时不时被玉龙雪山的美所扰乱。这里花的艳丽、草的淡泊、原始森林的超世静谧,时刻洗涤着他那颗带有复杂欲望的心灵。”
森:“据说约瑟夫·洛克喜欢面对着玉龙雪山喝咖啡。玉龙雪山的美震撼了他,他渐渐淡忘了自己来此的初衷。”
我:“最后他竟然置美国政府的召唤令于不顾,失去了资金和装备的支援,开始了漂泊的生涯。”
森:“一般来说,理性是为了占有世界,感性是为了消融世界。理性地活着容易得到名利,感性地活着容易享受人生。约瑟夫·洛克就是从理性人生过渡到感性人生。”
我:“是的。玉龙雪山的美把他从一个理性的科学家、充满欲望的探险家,改造成了一个自然本真的诗人。他恢复了生命的诗性本质,进入到对大自然非占有的审美状态。”
森的视线拉得长长的:“看这片甘海子,我从网上也看见约瑟夫·洛克在1928年拍摄的一幅甘海子照片,地貌跟这一模一样。只是岁月久了,那照片显得模糊而苍黄。”
我:“哎,八十多年后的今天,我们竟能站在同一个方位上看着这片绿草如茵的甘海子。”
森:“是啊。一切都没有变,自然是千古不变的。”
我:“正是自然千古不变,它才把约瑟夫·洛克改造成一个超越时代的人。”
森:“据说他晚年躺在夏威夷临终的病床上,恋恋不忘要返回玉龙雪山。他梦想着自己正躺在玉龙雪山的杜鹃花丛中死去……”
汽车把我们送到海拔3356米处的原始森林,我们穿上租来的风雪衣。电缆车又穿过茫茫寒雾和苍古松林,把我们送到海拔4506米的山顶。一个陌生而神奇的天地展现在眼前,到处是灰蒙蒙的岩石、冰川和云雾,气候奇寒得没有丝毫生命的迹象。我觉得好像来到了月球,或是其他什么星球,一切思维丧失了参照背景,仿佛远离了社会,远离了时代,远离了人间。为了更贴近大自然,我们越过栈道的栏杆,在荒石中踯躅着,还拣了几块石头带回来。我愣愣地望着气势磅礴的灰白岩石和千古沉寂的冰川,一种非常奇异的感觉攫住了我。
森:“你在想什么?”
我:“我曾经无数次猜想,一个临死的人要去往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现在我好像找到了答案,就是这样的地方。”
森:“嗯。这里没有生的欲望,也没有死的悲哀,有的是看尽人间哀乐之后的平和与漠远,有的是挣扎过生死苦痛之后的寂灭和虚渺。”
我:“这难道不就是宗教所要追求的终极境界吗?”
我们登顶的时候,天空突然放晴,云雾散开,玉龙雪山的金顶露出了仪态万千的姿容,冰雪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发光。所有的旅人都被这自然奇观震撼了。
我:“哦,天啊!我好像看见了上帝!”
森:“不,你这是看见了上帝的隐喻。”
我:“上帝的隐喻?”
森:“是啊。人类想看见上帝,这是人类的物质性使然,连眼睛本身都是肉做的。但上帝用肉眼是看不见的,上帝只能用心灵才看得见。”
我:“不管怎么说,灵光、佛光、上帝之光,宗教的终极追求也是自然之道。一抹阳光照亮冰雪山顶,没有比这更具有宗教意味的自然景观了。大山表示永恒,光就表示灵。”
仅仅几十秒钟,云雾又聚合过来,金色的山顶隐去了。饱览了一番,我们松了口气,游人也纷纷散去。
心跌入风景便有千古的意味(3)
森:“无论现代科技怎么发达,大自然仍有使人敬畏的地方。它不是以城市的五光十色,而是以单一的恢宏震慑人的灵魂。”
我:“你还能想到现代科技啊,我觉得这瞬间好像超越了生死。滚滚红尘,茫茫世事,都抛在脑后了。”
森:“也是。这神奇的美景仿佛不属于人间,只有天堂才有。”
终于要前往香格里拉了,这是我早已向往的地方。我和森在车子上谈论着詹姆斯·希尔顿的《消失的地平线》。
森:“香格里拉是世界大战硝烟弥漫年代全人类对幸福安宁生活的理想。”
我:“此后有不少西方探险家来中国西南试图寻找香格里拉,结果都以失败告终。”
森:“一部虚构的文学作品激发人们以实际行动去验证它的真实性,这是非常少有的。”
我:“这是因为人们多么希望书中描写的香格里拉是真实存在的啊!”
森:“世俗的香格里拉被确定在云南中甸,是作为旅游业的噱头。”
我:“但这里肯定跟希尔顿的香格里拉有相似之处。资料介绍上说,这里地势闭塞,四周被高山包围,外界只有一条道路能通达这里,古时叫茶马古道。只是,书中的那一伙西方人是被飞机劫持到香格里拉的,我们却是乘汽车沿着滇藏公路颠颠撞撞进入香格里拉的。”
森:“呵呵。”
有了先入为主的阅读记忆,我的眼睛贴着车玻璃睁得大大的,一路上总想验证书中的那个香格里拉。
透过车窗,看见外面群山环抱中一片辽阔的原野,上面有五颜六色的鲜花,星星点点的安详农舍,我的心底涌起一泓温柔的乡愁。这,不就是《消失的地平线》中那个蓝月亮山谷吗?
到达香格里拉,入住宾馆。高原反应使我云里雾里地晕眩,森劝我靠在床上休息。每到一个地方,我都会整个儿沉溺到周身别样的氛围中。比如这里空气稀薄,天空晴雨不定,高原的阳光具有明晰的穿透力,人们的脸蛋都黑里透红。对于萦绕周身的这些感性因素我有着根源性的体验。
我